王长寿与王平安两人左右护着,生怕他跌了。
如今出了服,郡王福晋留喝酒,十阿哥就老实喝了。
这是蒙古人的热情,情分都在酒里。
喝的是从蒙古带来的马奶酒。
十阿哥喝着有些膻,有些涩,还有些苦。
比他喝过的所有的酒都难喝。
可是看着布音格格的笑脸,他就觉得这酒苦后是回甘。
配上烤羊排,喝着正好,也解腻。
一次半碗,被台吉劝的,他总共喝了好几碗。
十阿哥还特意留意了,布音格格喝这个跟喝水似的。
他是大男人,总不能比不过格格去。
喝的时候没什么,就是微醺罢了。
可是出了内馆,一见风,十阿哥觉得有些上头。
他身上轻飘飘的,可依旧是欢喜,吩咐王长寿与王平安道:“别磨蹭,快些走,去二所……”
这是脑子里清明着,迫不及待的想要跟自己的好九哥分享喜悦。
王长安与王百岁见状,就往东华门扶。
那边的侍卫处,备着马匹。
因为紫禁城太大了,平日里还好,可是雨雪天气步行也遭罪。
因此在世祖皇帝时候,就给了恩典,和硕亲王与多罗郡王,可以在紫禁城骑马。
不过只能走东华门或西华门。
而且骑马只能到前廷,不能接近内廷。
不到乾清门前就要下马,步行前往乾清宫。
那样的话,也能少一半的路。
十阿哥是皇子,没有封爵之前,各种待遇都是比照亲王来的,自然也有资格在紫禁城前廷骑马。
侍卫处的人见这位爷醉了,忙去牵马。
等到十阿哥上马,几个侍卫前后簇拥着就入了宫。
要是走西路的话,还能更北些,在隆宗门前下马;走东路的话,到了箭亭就要下马了。
箭亭附近,十阿哥被扶下马
十阿哥睁着眼看了眼领头的侍卫,是个一等虾,有些眼熟,好像去内务府衙门找过赫奕,是赫奕的妹婿。
“钮祜禄家的?”
那人二十七、八岁,看着高大威风,有些八旗勇士的风采,笑着点头道:“十爷,奴才是八房的博色,忠义公是奴才曾祖父!”
钮祜禄家的八房,是开国功臣额亦都的第八子忠义公图尔格那一支。
那本是钮祜禄家的大宗,图尔格亦是留着爱新觉罗家族的血脉,生母是郡主,是太祖皇帝的堂妹。
在额亦都去世后,图尔格成了钮祜禄家新家主,也按照当时的风俗,收继了继母兼表姐穆库什公主。
这个穆库什公主,就是十阿哥的曾外祖母。
在图尔格去世后,公爵依旧在八房,由图尔格的儿子科布索袭了。
后来有了大错,爵位才转到十六房,也就是十阿哥的外祖父遏必隆这支。
图尔格有两子,长子战死,没有儿子,却留下个正四品的爵位,他喇布勒哈番,还有佐领世职,算是给八房留了爵位,不至于是白身。
所以八房的儿孙,都是科布索所出。
要是按照血缘关系来论,眼下这人该称十阿哥表叔。
十阿哥心里觉得怪怪的。
之前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勋贵爵位改支有什么不对。
百善孝为先。
自己那位堂舅舅的爵位,来自其父其祖,结果为了讨好上意,在其父去世后攻讦其父,就此失爵。
好像也是活该。
可是经历过这一代的转支后,十阿哥算是看明白了。
这种含含糊糊说不清罪名的削爵,多半是出自上意。
要不然世家大族,好好的当家人,说换就换?
上一代时,就是将钮祜禄家的当家人从世祖皇帝的表外甥,换成了亲表弟。
也是因为钮祜禄家家势大的缘故,皇家更乐意亲近的人当家。
那这一辈呢?
自己的舅舅跟阿灵阿都是汗阿玛的表弟,可这公爵也换了。
因为舅母出自赫舍里氏?!
因为阿灵阿娶了德妃亲妹,成了皇父的半个连襟?
十阿哥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些什么规律。
他笑了,道:“那不是外人,初二记得过来阿哥所喝喜酒,凑个数!”
博色笑道:“一定去,奴才提前给您道喜了,祝您跟十福晋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十阿哥听着欢喜,点头道:“那就承你吉言了!”
两人这一说话,就在这边耽搁了一会儿。
这会儿功夫,毓庆宫里就出来几个太监,抬了肩辇过来。
原来是太子得了消息,晓得十阿哥醉酒,骑马进宫,就打发人送了肩辇过来。
并不是他的辇,是毓庆宫备用的。
“十爷,太子爷打发奴才过来,送您回阿哥所……”
来人是毓庆宫的管事太监,对十阿哥恭敬道。
十阿哥心中意外,面上却不显,只点头道:“劳烦太子爷费心……”
他没有拒绝好意,由着身边人搀扶着上了肩辇。
这边离毓庆宫不远,之前就有眼睛敏锐的宫人看到了,去禀了太子,才有现下太子打发人过来。
因为走的是东路,肩辇一路用着甬道往北,一直到御花园门口,才穿了御花园往西,进了阿哥所。
到了二所门口,十阿哥就叫停了。
十阿哥走路还有些打晃,“啪啪啪”,叩门。
二所门房太监崔百岁听了动静,小跑着出来开门。
“九哥呢……”
十阿哥说着,就要往后院走。
崔百岁忙扶住,道:“十爷,我们主子在前头……”
何玉柱听了动静,也从前院正房出来,见了十阿哥,如同见了救星。
“十爷,您可来了……”
十阿哥看着他神色不对,使劲在脸上揉了一把,脑子清明不少,道:“九哥怎么了?”
何玉柱小声道:“吃气了,正难受呢,晚膳都没吃。”
说着,将头午去南城的见闻说了。
“您说八爷到底怎么想的?纵容下头的人闹妖?”
说到最后,他没有掩饰对八阿哥的不满。
十阿哥蹙眉,没有说话,进了书房。
九阿哥依旧是坐在书案后,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脸上没有神情,眼睛看着屋顶不知想什么。
听到门口动静,他的眼珠子才动了动。
十阿哥进来,也没有着急说话,而是直接在南边炕上坐了,端起茶壶摇了摇,见里面还有水,就举起来直接往嘴里倒。
九阿哥见状,忙走了几步,将他手中的茶壶拽出来。
“怎么就片刻也等不得,吃什么冷茶?”
说话的功夫,他闻到了十阿哥身上的酒味,嫌弃的退了两步,喊何玉柱道:“泡壶新茶来,再叫膳房煮碗醒酒汤!”
十阿哥揉了揉太阳穴,道:“不用醒酒汤,喝的是马奶酒,味道淡着……”
九阿哥也在炕边坐了,皱眉道:“怎么又去内馆了?就剩下几日功夫也等不得?”
不像是要娶福晋,倒像是去给蒙古人做上门女婿。
九阿哥有点庆幸十阿哥娶的是藩王格格了,要是八旗格格,守着京城的,估摸得常驻老丈人家。
十阿哥“嘿嘿”笑道:“弟弟去跟格格说出门的事了!”
“出门?真是醉的狠了,那是’回门‘!”
九阿哥摇头道。
十阿哥咧嘴嘴角,摇头道:“不是回门就是出门,‘回门礼’省了,出京的时候,马车在内馆打个站就行了。”
九阿哥听着不对劲:“好好的,出什么京?”
十阿哥笑道:“跟九哥出京呗,九哥高不高兴?”
九阿哥一下子从炕边站下来,道:“什么,跟爷出京?那怎么行?哪有大婚第二天就丢开新娘子出门的?传出去还以为你掐眼瞧不上你福晋才跑的?”
十阿哥道:“一起出呀,弟弟不跑,正好弟弟带了格格去给汗阿玛与皇祖母见礼……”
九阿哥连忙摆手道:“不许胡闹,老实在京待着!”
自己是御前报备过的,可真要过去,都冒着被训斥的风险。
再加上十阿哥与他福晋,那一顿骂肯定跑不了。
“九哥,弟弟今天都去跟郡王福晋同格格说了,格格很是欢喜……”
十阿哥的面上多了恳求。
九阿哥翻了个白眼,道:“哼!爷很是不欢喜!”
被十阿哥一打岔,他顾不上之前的憋屈了,瞪了十阿哥一眼,道:“这个时候,你倒是嘴快了!”
十阿哥带了讨好,道:“这不是机会难得么?错过了这一回,下回圣驾南巡说不得又是隔十年,到时候也不是谁都能随扈……”
九阿哥重新坐了,带了无奈,道:“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也太紧吧,爷再想想怎么走……”
之前他原计划的是轻车简从,随行侍卫护军双马双鞍,每日行百二十里或百五十里,如此十二到十五天赶上圣驾队伍。
要是真的跟十阿哥夫妇同行,多了女眷,到底不一样。
十阿哥忙道:“九哥,不用改计划,按照之前的计划就是,格格带了坐骑,弟弟也带了马,路上不会耽搁。”
九阿哥嘱咐道:“一路都是官道官驿,吃住对付些,行李别带太多了……”
十阿哥道:“嗯,弟弟晓的。”
九阿哥横了他一眼,道:“反正你们俩敢磨蹭,那到时候爷就先行了……”
十阿哥好脾气的应了。
他心里忍不住吐槽。
九哥说的言辞振振,好像他真能受得了那个辛苦似的。
就盼着他好好的,别受不得车马劳顿,在路上耽搁了。
至于自己跟格格,紧走慢走都行,反正两人都是一处。
至于今天前门的不快,十阿哥也就没追问。
有些事情,得他自己想明白。
他这样想着,九阿哥却是自己开口了,拍了拍胸口道:“我这心里,堵了半天了,现下才算舒坦些。”
十阿哥看着他。
九阿哥冷哼道:“简直是岂有此理?爷算是明白了,八哥……他心里就没瞧得起过我,估摸在他心里,我就是一无是处,几句好话就哄了的二傻子!”
十阿哥脸上多了惊讶。
九哥,今天好像挺聪明的,居然能想到这个。
九阿哥瞪了他一眼:“是不是你心里,也当你哥哥我是傻子了?”
十阿哥忙道:“怎么会?弟弟心里,九哥就是待人心实。”
九阿哥脸耷拉着,苦笑道:“但凡八哥真的看重我这个兄弟,郭络罗氏敢慢待爷?他那奶爹、奶姐姐敢挑衅爷?‘爱屋及乌’这个道理,爷晓得……”
就是之前他自欺欺人,每次都替八阿哥开解,觉得是旁人的过错,不与八阿哥相干。
可是将心比心……
他早先看都统府的人也寻常,觉得齐锡圆滑世故,觉罗氏说话硬邦邦的,失了柔和;几个小舅子资质寻常,不大机灵;福松贼头贼脑的,又机灵的过了。
可是大婚半年以后,他就觉得岳父外狡内憨,简直是道德模范,竟然将祖宗传下的爵位拱手相让;岳母不是寻常妇人,心胸阔朗,行事大气,才会将福晋教养的这样好;几个小舅子品格端正,让人放心;福松有些福晋的品格,周全伶俐,比同龄人出色。
因为亲近福晋,他也乐意亲近福晋的亲人。
福晋也做在前头,对长辈们都孝顺,对同辈的兄嫂、小叔、小姑也亲近。
同样是叔伯,舒舒待五哥、十弟最亲近,因为自己待他们最看重。
这样对比之下,九阿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算是亲人之间,也存了势利眼。
八福晋猖獗,可是却从没有猖獗到大阿哥跟前去。
十阿哥没有去点评八阿哥,只道:“长大了跟小时候不一样,小时候几句好话、给几块饽饽就是交情到了;长大了,总要经了事儿,才晓得交情远近……”
九阿哥点头道:“是啊,要是不经事,爷还烦着老大、老四呢!”
十阿哥道:“那九哥以后就长个教训,旁人再说好话的时候,您听听就行了,回头对照了事情再说。”
九阿哥好奇道:“八哥平日里与你打交道不多,怎么就得罪了你?”
这话对九阿哥是提醒,可是对八阿哥的行事人品就有质疑了。
十阿哥摇头道:“没有得罪我,我就是觉得八哥行事有些凉薄,有些势利……”
九阿哥惊讶道:“什么时候凉薄、势利了?八哥是前头哥哥中最温煦和气,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傲慢。”
十阿哥指了指西边道:“在这边的阿哥所几个院子,八哥最年长,待咱们也有做好哥哥的做派,可是待十二阿哥呢?”
三个弟弟,两样对待,不是势利是什么?
不过因为他们兄弟是妃之子、贵妃之子,那边是个庶妃之子罢了。
十阿哥之前没有留意过这些,开始留意后,就发现其中不同。
九阿哥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结论不大公平,道:“就十二阿哥平时那死出,冷冷清清的,谁爱搭理他?这个也不赖八哥,咱们跟十二阿哥住了这些年,不是也差不多?”
十阿哥道:“那卫嫔母呢?论起后宫身份,那是汗阿玛的嫔;说起远近亲疏来,那是八哥生母,八福晋从礼法、规矩、尊卑上都没有慢待的余地,怎么刚开始就敢慢待了?”
九阿哥蹙眉道:“这也赖不到八哥身上吧?不是误会么,后头那两个格格还有个是什么嫔母的表亲……”
女人小心眼,吃起醋来,哪里说得通道理?
尤其是八福晋,失了教养,喜怒随心,否则也不会落到现下这个地步。
十阿哥嗤笑道:“再怎么误会,那是八哥的生母,被刚进门的儿媳妇慢待,成了后宫的笑话,换了宜妃母,九哥能干看着?”
九阿哥立时摇头道:“那不能,孝道是做人的本分,谁也逆不得!”
要是舒舒敢那样,那也不是现下这个舒舒了,他身为人子,也容不得这个。
十阿哥道:“是,八哥当时难受郁闷,还找了九哥吃酒,然后做什么了?什么也没做,这不孝的是谁呢?儿媳妇可以有很多个,可是儿子只有他一个!”
九阿哥说不出辩解的话了。
他想起舒舒提过的,就有这样一种人,处处求全,想要得到旁人的认可。
对他们好的人,他们就习惯性忽略了,更乐意去讨好那些对他们不好的人。
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成了攻略似的。
完成攻略后,他们会攻克下一个目标。
永远都带了面具。
叫“讨好型人格”。
好像八哥行事确实有些贴边。
十阿哥见他怏怏,道:“九哥别生气了,回头告诉九嫂,让九嫂想法子帮你出气!”
这说的是金银铺子被重名之事。
相处大半年,十阿哥看出舒舒的行事脾气,不是小气的,可是这个大方也有限定。
她愿意大方的时候就大方了,她不乐意大方的时候,旁人想要占便宜也没门。
金银铺子赚钱,可是九嫂也没有扩张,为的就是保全九哥的名声,给旁人留有余地。
否则,吃了独食儿,也会留下口舌是非。
她能看着八贝勒府占便宜?
连八福晋到了九嫂跟前,都是屡战屡败;那个不知所谓的奶姐姐,更不是数。
九阿哥抬起眼皮,看着十阿哥一眼,下巴抬了起来,不屑道:“爷是那样没出息的?遇到事情还得指望你嫂子?爷才是顶梁柱,让她操心这些做什么……”
“哈?九哥做什么了?”
十阿哥意外了。
九阿哥挑眉道:“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就是打发人砸了招牌,报了官!”
*
前门大街。
千金坊前,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簇新的匾额已经摔在地上,没有四分五裂,可是也破损不堪。
门前贴了两个封条,是大兴县县衙跟步军都统衙门的封条。
大兴县与宛平县是京城顺天府的两个附郭县。
以前门大街为中轴线,东边就是大兴县,西边是宛平县。
这银楼铺子,正好在前门大街东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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