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无鹭让军中众人行礼退下、各归军职。
李灭陵、郭思远、燕骁等人纷纷告退。
而左将军吴越常,此刻却仍是站立不动,他似乎有话要跟严无鹭单独讲讲。
严无鹭见状,微微示意身边丝毫不知情况的赵灵蕊、江月灵二人先行离开。
江月灵见状,温和行礼后、无声退出营帐外。
赵灵蕊则是有些惊愕,她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我堂堂太平公主,你竟然敢叫我退下?!”
严无鹭面露无奈之色。
他搬出了当初的“约法三章”,赵灵蕊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得悻悻然走开。
偌大的营帐内也便只剩下严无鹭与吴越常二人。
严无鹭坐于紫衫木制的主案之后,他将案上的北疆地图收起,同时示意吴越常坐至一侧。
严无鹭淡淡开口道——
“现在,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了。吴将军若是有话想说,坐下之后,但讲无妨。”
吴越常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坐到了世子严无鹭为其指明的位置上。
严无鹭身为行军主将,同时又贵为镇北王世子,其实本来大可不必为吴越常赐座的。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让吴越常一时间内心的那种愧疚自责之感更甚……
吴越常是镇北军中五位主要将军之一。
其身形人高马大,年岁也是正值壮年,比之郭威、燕天歌这种老将要年轻许多,比统军将军程华念又要大上些许。
也是一位使用长枪的将军。
当年,吴越常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见识过严栋惊天动地的一枪威势,故而决心追随、千里投军。
而时至今日,吴越常也已经是追随严栋历尽大小战役不下于百场。
诸国混战时期,吴越常打赢恶战、苦战无数,身先士卒,每逢攻城之战,必定夺得“先登之功”。
如今军职至镇北军左将军。
镇北军中“将军派”的建立者以及主要引导者。
而就是这样一位强而有力的将军,面临生死之战都毫无畏惧,此刻,他的内心却反而是有些紧张踌躇。
犹豫思索了许久,吴越常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
“世子殿下,越常曾经,一直认为世子殿下能力浅薄、难堪大任,因而常常在镇北军中,与世子的各路支持者们为敌。”
“……但如今,世子在燕北、河东、以及江南金陵的所作所为,还有这几个月来对于北地的治理,都让越常明白,世子殿下您才是真正的统帅、您才是镇北军最合格的继承者!”
“……这些年来,你不惜藏拙隐锋、背负骂名,让越常佩服不已!”
严无鹭闻言,有些发愣。
他倒是一时间还没想到,这吴越常怎么突然就这般恍如大彻大悟、吐露心声一样。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这个的原因。
“吴将军这话说的。”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只不过是努力向父王以及各位将军们学习罢了。”
严无鹭一时间轻笑说着,他似乎还挠了挠头,一时间看起来,让其原本阴暗沉郁的逼迫眼神,也是变得极具亲和感。
吴越常见到严无鹭这般不在意,想到自己以往那些如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各种表现,一时间反而更加内心愧疚。
他神色愈加复杂……
忽然,他起身,来到营帐中央,径直掏出腰间匕首,随即一把猛然插在自己胸口上!
炙热的鲜血顿时自匕首处流出。
“吴将军这是做什么!”
严无鹭即刻起身,试图上前。
而吴越常却是伸出左手示意世子不要靠近。
他右手握着匕首剑柄,微微转动,面色痛苦道——
“世子殿下虽然如此说着不怪罪。”
“……但是,越常自己实在、实在是愧疚不已。
“……一想到当初世子您明明极其优秀,而我确是茫然不知、有眼不识泰山,而且还多加刁难,不自量力、实在有愧。”
严无鹭静静聆听着。
虽然……但是……
他内心还是想吐槽,你愧疚就愧疚,干嘛要自残呀?!
吴越常似乎也是看出了世子神色上对其伤口的关心。
他开口解释道——
“越常是南方西夷人与中原人的混血,若是真论起来,说不定祖上还和平西王吴则三也沾点亲戚。”
“……在越常的西夷家乡,若是犯了大错,也有类似中原“负荆请罪”的说法,但只是,需要像这样拿匕首来请罪才行。”
“……若是得不到世子您的原谅,越常按规矩,要一直刺下去,直至流血枯尽而亡。”
吴越常说着,神情严肃。
严无鹭闻言,也是微微正色。
他看向吴越常,正襟危坐地开口道——
“吴将军,我从没有怪罪过你,又何来原谅一说?”
吴越常闻言,猛然抬首。
他眼神闪烁,看向严无鹭,满是惊讶不解与愧疚自责之情。
“其实,以无鹭往些年的“伪装”表现来看,自己也确实是不堪大任。”
严无鹭静下心来,开始细细分析道:“……别说是吴将军你,若是换位来看,就算是无鹭自己,也是会很难听从一個纨绔废物的命令的。”
“……更何况,这可还是关系到未来二十万镇北军了。更是不容有丝毫差错。”
严无鹭说到此处。
吴越常似乎还想争辩两句,但是被严无鹭挥手示意,自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我知道吴将军你想说些什么。”
“……但是,吴将军那般对我,不也正好说明,无鹭伪装得很好吗?”
“……同时也说明,吴将军乃是忠肝义胆、一心为镇北军考虑的胆识之士,而非吹嘘拍马的阿谀小人。”
严无鹭说着,最后还不忘肯定了吴越常的作用。
吴越常闻言,眼神闪烁,其中满是感激泪光。
“世子殿下如此海量,越常……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吴将军还是先快快起身,让随军医师来看看伤口如何,可不要恶化了。”严无鹭关心道。
“小伤而已,没有大碍的。”
吴越常说着,起身,再度抱拳行礼,铿锵有力地继续道——
“其实,自当初,王上军营授职世子的时候,世子击败了军中上百校尉,诸珙祁将军又带来了世子所俘虏的大量北疆胡骑以证明,越常当时,就已经知道,世子您并不是以往表面上的那么简单了。”
“……时至今日,观世子在金陵等地的表现,又在主理北地政务时候的独树一帜,越常也才是后知后觉。”
“……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世子您才是真正的雄主!我吴越常这辈子愿意跟您!”
吴越常“巴拉巴拉”的一番“天上有、地下无”的盛赞,让严无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严无鹭微笑得有些勉强……
他开口道——
“吴将军言过其实了。无鹭,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哪有什么雄主不雄主的。”
严无鹭谦逊推辞着。
而吴越常却仍然是坚定自己的心中信念。
他就是这样的人,认定一件事情,就会一直去坚持。
就像当初会因为严栋的一招武技而千里追随。
就像当初在镇北军营,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而去顶撞严栋对于严无鹭的任命……
“世子您太过谦逊了。一位领导者,并不一定是需要多么精通政务军事。”
“……当年,汉王朝高祖皇帝,本身才能远不及楚霸王,但能做到将天下英才收入帐中,便也是能够称霸中原、一统天下!”
“识人善用,用人不疑。”
“……这,也是雄主之风。”
吴越常说着,不由话锋一转,继续道——
“越常身为军中‘将军派’人物,多次与世子为难。”
“……而世子您不但不心生嫌隙,反而是此次北疆之行,将越常如亲信一般带至身边,世子之胸襟,实非常人所能及。越常再度佩服不已!”
“……越常从今往后,愿做世子马前之卒、唯世子马首是瞻。”
严无鹭闻言,一时间微笑得更加勉强了……
如果可以的话,严无鹭甚至觉得自己以后可以去竞选“假笑男孩”的称号了。
其实吧,当初之所以会带上吴越常,他主要就是想着,五位军中大将,就吴越常最不支持自己。
但吴越常同时又身为镇北军将领,而且还是具有颇深资历的军中大将。
他在北疆人之间具有绝对的威慑力。
同时镇北军将领的身份,又让他一定会尽力保护自己的。
把他带到身边,万一让他留守在后方,结果他偷偷扩大所谓的“将军派”,以支持程华念呢?
严无鹭虽然不在意“将军派”,但这个派系若是不断在军中扩大,也是难免给他添堵。
……就像是一群人天天莫名其妙守在你身边,暗暗鄙视你、唾骂你一样。
关键你还不能真的动手杀了他们,否则损失太大、得不偿失,实在是让人闹心。
不过……
严无鹭倒是没有想到,吴越常竟然是会把这个带他在身边的决定,理解成自己十分信赖于他。
……脑补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但是,倒也没错。
严无鹭对于自己父王手下的军士,一直都是颇为信赖的。
营帐内,吴越常越说越激动。
一时间竟然是不顾还插在胸口的匕首,再度单膝跪在了营帐中央,向严无鹭表示忠心。
声称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严无鹭一时间也是不由微微吃惊。
这吴越常毕竟是父王手下五大猛将之一,能力强、资历高,而向自己行如此大礼、如此宣称,实在是让严无鹭没有想到。
严无鹭连忙上前,双手扶起对方。
吴越常被严无鹭扶起,一时间仿佛感激涕零、涕泗横流。
严无鹭依旧是那般面上和善,而心中有些无奈苦笑。
他开始有些佩服那些古时候能够做到“表面笑嘻嘻、内心砍你全家”的君主们了……
自己也要学着完美控制表情管理,将想法完全藏于内心才是。
交谈最后,吴越常还不忘补充说道——
“程华念程将军,对于军中‘将军派’势力,虽然知晓,但他从未参与。”
“……不过,他倒是也从没有打压过。”
“……越常肯定,程将军是忠于王上、忠于北地的。但越常却是不敢保证,程将军是否就真的没有这份统领镇北军之野心。”
吴越常说着。
想来,他也是真的摸不准程华念内心的真实想法,觉得对方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丝对世子继承军权取而代之的可能倾向,所以才会建立“将军派”的吧。
吴越常继续提醒道——
“世子殿下,您让程将军留守北地、主理军务,虽说也有其他四位将军协理,但仍是要多多留意己身在军中的影响力才是。”
严无鹭见到曾经“将军派”的领导人物吴越常,此刻却是如此为自己的影响力着想,一时间也是觉得有些反差好笑。
他开口道——
“多谢吴将军提醒,不过,尽管放心便是。”
“……程华念将军,他其实是一个欲望与情感都很淡薄的人。想来,他是绝对没有吴将军口中说的那般野心。”
吴越常有些震惊,“可是,程华念将军他,一直都是在默认‘将军派’的存在呀!”
“嗯,我知道。”
严无鹭简单继续道:“……那其实,是因为程华念,他这个人,懒得管理除了镇北军务以外的任何事情而已。”
“……只要他觉得‘将军派’并不影响镇北军,他就不会管。甚至来说,‘将军派’在某种意义上还能给我施压,让我不得不向着将领精英发展。这样,对于镇北军来说,利大于弊。”
“……所以,程华念才会对于‘将军派’放任不管的。”
吴越常仍然是有些不解。
但是,他脑海内几经回想,通过与程华念为数不多的交流来看,对方还确实是严无鹭嘴中所说的那样一个人。
“世子殿下,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吴越常好奇询问道。
“别忘了,我的箭术,可还是程华念教的呀。”
严无鹭说着,一时间思虑更深,回忆起了曾经习武练箭的日子。
“程华念,他,也算是我的箭术师父。”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与程华念将军相处的时间,并不比吴将军你少。甚至,可能吴将军你们还要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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