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没有直接劝谏,而是问道:“陛下无恙乎?”
刘辩正在让马日磾回忆蔡邕当时给汉灵帝上的七条治理国家的措施。
闻言,没好气的说道:“你要劝,就说人话!”
“臣该死!”荀攸立马认罪。
在这为少年皇帝的面前,搞这些迂回的手段,确实好像毫无意义。
“臣听闻蔡琰意图行刺陛下,但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实质的行动。”荀攸斟酌着措辞,很慎重的问道,“蔡琰在中原文人有着极高的名气,甚至隐隐胜过她的父亲蔡伯喈。这样的一个女人,亦非寻常女人可比,臣请陛下慎重。”
“你的意思是朕挨了一顿骂,被那个女人当面评判了一番,就这么揭过不提?”刘辩有些恼怒,美人是好,但他可不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帝王。
“臣并无此意。”荀攸说道,“只是如此一来,世人只会哀婉蔡文姬的遭遇,为她鸣不平,反而坐实了外界对于陛下您的传言。”
“陛下分明在殚精竭虑的治理这个国家,可若任由那些文人士子不断抹黑,臣为陛下感到不平。”
刘辩听的心中无力却又格外恼火,“这就是朕不愿意重用那些名士的原因。”
“荀卿怎么看蔡伯喈当初给先皇上的这一份奏表?”
荀攸神色微怔,他不解为何好好的说着蔡文姬,又牵扯到蔡邕的身上去了。
但这个事,他是知道的,于是说道:“此事,臣也略有耳闻。当时雷霆疾风、地震蝗虫等灾害频繁发生,故先帝下旨罪己,令群臣阐述自己对于治理国家的一些措施,蔡伯喈因此而密奏七事,只不过行事不密,这份奏表被传了出来。”
“在蔡伯喈所列七事中,除却惩治大奸大恶之臣外,其余的六条,臣以为皆是无用之谈,也就是辞藻华丽,引人入胜。”
刘辩的面色终于看起来轻松了一下。
这话他可就爱听多了,和他几乎完全是想到一起去了。
蔡邕所列的那些东西,就跟蔡文姬和他讲的那些道理一样,空空无一物。
“但是,陛下,征辟这些名师入朝,可以令他们做自己最擅长的事,譬如文学之事。”荀攸说道,“甚至于哪怕这些人在朝中什么事都不用做,对于天下的文人士子而言,也会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虽然刘辩现在的处境并不是很好,但他的内心是高傲的。
在他的眼中,这就是一场意识形态的战争。
而现在,他已经败下阵来了。
如果他采纳了袁遗最初的这个建议,就是最鲜明的妥协。
这可不是什么拉人搞对抗的战术。
那些人是名动天下的名士,可不是一个个拉来就可以直接用的素材。
他们都是自带着条件的。
就像蔡邕当初给汉灵帝上的这七条密奏,刘辩就根本不可能答应。
大搞祭祀,重孝道,就可以让天下的灾祸少一些了?
这都哪跟那的事。
“不允!”在考虑了片刻之后,刘辩还是拒绝了荀攸的谏言。
并给出了自己的理由,“我大汉百姓现在必须在意识上达到统一,这不是春秋鼎盛的和平年月,百姓并不需要那些假大空的东西。它们填不饱百姓的肚子,也无法为百姓御寒。”
“朕这个皇帝和天下的百姓,现在有着相同的诉求,吃饱、穿暖、拳头硬!”
“这一切的东西,不是搞祭祀,重孝道,讲仁善的美德可以实现的!”
“中原百姓需要将汗水浇筑现在土地上,需要有一颗无畏的战斗之心,这是他们才应该具备的东西。我们需要抢,需要争,需要用鲜血和汗水夺回一个安宁祥和,衣饱食暖的日子。”
“征辟那些名士入朝,让他们当个哑巴,你觉得可能吗?”
荀攸摇了摇头。
那确实,好像是不可能的。
“长平之战,秦以一个反间计灭杀赵国四十五万将士,那个在朕看来甚至于有些荒唐的谣言,偏偏发挥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若朕令那些名士入朝,他们也许只需要畅谈一下自己对治理国家的见解,就能分化瓦解朕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刘辩说道。
这,本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在他这个皇帝已经背负着累累恶名的情况下,刘辩并不敢赌。
他真的怕自毁社稷。
外界的那些流言,当他的大军横推过去的时候,一切就会不攻而破了。
他虽然心中忧虑,但理性考虑,他的的确确并没有必要因此而去做什么。
看看现在的陈留和山阳,一起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百姓的热情高涨,甚至于每日都有大量请求参战的壮勇。
这就是最现实的结论。
慌踏马个屁!
荀攸只能报以苦笑。
皇帝用的可以说是最朴实,也最坚决的做法,可无关对错。
但任何事情,并非是非黑即白,它还有很多种的可能。
旁的人荀攸不知道,但似蔡邕、郑玄这些大儒,若得重用,必然是有好处的。
马日磾像个隐形人一般,规规矩矩的的站在角落里。
他没有多任何一句嘴,但脑子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
皇帝的这一番话,让他恍然间好像看见了曾经的大秦。
当众志成城的老秦人从关内杀出来的时候,天下震动!
眼看荀攸好像没有再准备好说辞,马日磾站了出来,“陛下方才之言,令臣茅塞顿开。在天下诸侯并起之时,朝廷的确需要上下一心,先打赢眼前这一战,才能考虑其他。”
“臣以为征辟那些名士的最佳时机确实不在眼前,而在太平之时。”
刘辩指了指马日磾,说道:“看,马卿之言就直中要害。”
这本就是一个极其容易发生争议的事情,刘辩接受争议。
但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好在荀攸还记得他是为蔡文姬而来的。
既然扭转不了皇帝的看法,荀攸只好再度将此事提及,“陛下不重用名士,臣无可争辩,但不宜将天下文人士子得罪的太死。臣请陛下宽宥蔡文姬,免其罪过,责令蔡邕回家乡定居!”
刘辩神色略显复杂的看了看荀攸,“这些话,如果换做陈琳来与朕说,在朕看来是恰当的。准了,就依你之言吧。”
荀攸心头咯噔一声。
皇帝这话,意味深长啊!
“臣还听闻……”荀攸硬着头皮再度说道。
但他刚开口却被皇帝无情打断,“征发蔡氏族人之事就不必再劝了。”
“蔡文姬朕不能动,但蔡氏乃是朕的臣民,别人可以上战场,为什么他们不能?!”
荀攸紧忙说道:“陛下,臣的意思是可以同时征发卫、高、阮三氏,一视同仁。”
“准。”刘辩说道。
一旦牵扯上这些事,他就只有一个念头——真踏马心累。
对比一下刘表和刘焉,他们几乎就差把正确答案写在脸上了。
刘表单骑入荆州,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果断和当地宗族联手。
而刘焉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强势灭杀蜀地大量世家门阀。
导致的结果就是他虽然到现在还稳稳的撑着,可隔三差五就有人造他的反。
若不是从关中流亡下去的百姓给他支撑着,让他能够平衡两方势力。
也许,刘焉早就被人从益州撵出来了。
……
荀攸领了皇帝的旨意,就带人去单父大牢里提蔡文姬。
他进去的时候,蔡文姬正在用就地取材的杂草编制席子。
而原本无比凌乱的监舍已经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那唯一的一盏油灯都被擦拭的干干净净,稳稳的摆放在几案的正中央。
“文姬姑娘还真是心灵手巧,这间监舍除了刚刚建成的时候,大概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干净正经。”荀攸说道。
蔡文姬细细的将枯草整理成一捆,然后慢条斯理的编制在一起。
期间,她抬头看了一眼荀攸,问道:“陛下是准备杀我,还是放我?”
“文姬姑娘如此聪慧,在来到单父之前恐怕早就已经想到了结果吧?”荀攸双手抱于腹部,平静说道。
蔡文姬摇头轻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是一时意气行事罢了。”
荀攸也不愿意在这幽暗的监舍里,和一个姑娘讨论这些没用的事,遂抬手说道:“陛下降旨,文姬姑娘您可以走了!”
“我不走!”蔡文姬很果断的说道。
荀攸:???
“我能问一问为什么吗?”荀攸问道。
他忽然间有些后悔没事干招惹这件事了。
皇帝的脾气倔,这个女人和皇帝相比,简直是丝毫不相上下。
干嘛呀,真以为凭借自己的那点才名可以和皇帝抗衡吗?
蔡文姬依旧在有条不紊的编制着自己的席子,说道:“我来到此地是为了选秀而来,如果陛下看不上我这个丧夫的寡妇,我这就走。若因为我与皇帝的那些争论,我不会走的。”
“我承认,我有罪!”
荀攸只觉太阳穴突突一阵狂跳,整个人都不好了,“既然如此,文姬姑娘你可以走了。”
蔡文姬又瞥了一眼荀攸,“你是皇帝吗?”
“文姬姑娘休得胡言乱语!”荀攸震声喊道。
“那你是领了皇帝的旨意,知道皇帝不愿意接纳我吗?”蔡文姬又问道。
荀攸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短短的三言两语,他已经被整的完全没脾气了。
他现在终于能够明白为什么皇帝一怒之下要把蔡文姬关起来了。
就这说话的态度,的确应该关。
……
在蔡文姬面前吃了闭门羹的荀攸,不得已只好前来向皇帝交差。
本来心情沉郁的刘辩看到荀攸那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活该啊,你个老狐狸!
顷刻间,他心情大好。
“没事,她要是乐意待,就让她呆着去,牢房门给打开,进出自由。”刘辩说道。
“唯!”
荀攸心中郁闷的真想立马挖个坑,把自己的脑袋栽进去。
为了这个女人他不惜当面触怒皇帝,还长篇大论了一番。
结果人家一点情面都不领。
还能说什么?
说多了都踏马是泪。
……
夏侯惇的驿站终于修到了单父。
至此从单父传递消息到雒阳,仅仅只需一天半的时间。
每三十里,都有可换乘的马匹,一路之上,再无任何耽搁。
单父的县衙里,刘辩召见了他的这位私教。
“驿站的营建速度,远比朕预想中的要快,可有什么难处?”刘辩问道。
夏侯惇有些苦恼的看了眼皇帝。
这话问的,听着就跟欺负人似的。
他都已经修到这儿了,问有没有难处,是不是稍微有点晚啊?
“启禀陛下,并无难处。”夏侯惇内心幽幽一叹,说道,“大部分地方驿站只是稍微修缮一下就可以直接用,全新修建的并没有多少,所以在进度上就快了许多。”
“朕从雒阳离开之前令你修的驿站,如今朕到了单父,你也到了单父,也算是有始有终。”刘辩打趣了一句,问道,“麾下可有堪用之人?”
“……有!”夏侯惇不知道皇帝问这个的意思,想了下说道。
刘辩颔首,“你可以将手里的事情交代出去了。其他地方的驿站修建,你可以不用继续亲力亲为,朝廷正是用人之时,你可以回来了。”
“陛下,您说真的?!”夏侯惇激动的嗓门瞬间大了数倍,差点直接跳起来。
当初他向皇帝请命时,可是奔着打仗去的。
结果旁人都领着军队大杀四方,而他这个主动向皇帝请命的,竟然只能领着军队每日丈量道路,然后这儿建个驿站,那个修缮个驿站,再安排一群人在那里守着。
这事干的事情一久,搞得夏侯惇都有些怀疑,皇帝是不是对他有什么偏见了。
“朕说的自然是真的,朕还能骗你不成?”夏侯惇的这个反应,就令刘辩挺生气。
啥意思?朕骗过你吗?!
看那委屈的小模样,整的朕好像把你给欺负了似的。
夏侯惇嘿嘿笑了起来,“那不能,那肯定是不能的。”
说完,他很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那这一次,臣是不是可以上战场了?”
刘辩对夏侯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就很不理解,“你为什么就非要想着上战场呢?”
“陛下,武将的职责不就是上阵杀敌嘛,若一个武将没有了的用武之地,臣以为他就可以卸甲归田了。”夏侯惇说的字正腔圆,大气凌然。
“见解挺好。”刘辩微微颔首,说道,“朕满足你的想法,不过暂时无战事,你先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夏侯惇一听这个答复,瞬间又有一种鸽子飞起来的感觉。
皇帝对别人的许诺是什么样的他不知道。
但对他,真的好像就从来都没有准过。
“陛下,臣在陈留遇见了我的兄长曹操,他说吕布叛出了朝廷,极有可能会南下投奔刘表或者袁术。”不死心的夏侯惇决定自己给自己创造一个领兵上战场的机会。
“陛下,那吕奉先非等闲之人,一身勇武简直冠绝三军。臣的兄长曹操虽然也有些武力,麾下也有曹纯这样的将领,但与吕布相比,恐还差了一些。”
刘辩扫了一眼夏侯惇,“你想去?”
夏侯惇疯狂点头。
“没必要,我们不兴捉对厮杀这一套,两万大军足以淹了吕布!”刘辩说道。
夏侯惇哭丧着脸,继续坚持道,“可是陛下,将领的勇武与否,与军心息息相关。”
“那是别人的部曲!”刘辩说道,“朕亲手在西园训练的大军,没有这个必要。”
夏侯惇顿时就没理由了,这个,他还真知道。
“你先歇着吧,少不了你要打的仗。”刘辩说道。
夏侯惇能有这样的执念,在本质上是一件好事。
“唯!”无话可说的夏侯惇,只好应下。
……
在繁花盛开的夏季来临的时候,刘辩罕见的走出了单父城。
他的踏青是在行军的路上,谈不上多么美好。
这一次的出城,算是刘辩给自己的一点补偿。
从繁忙的政务堆里抽身出来,去看一看外界耀眼的繁华。
如果抛去战争,这里将是无比悠闲的养生胜地。
有山有水,风景秀丽。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有着非常浓厚的文化底蕴。
但在出城之后,本来是准备看山的刘辩,却下了地。
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是出来游山玩水踏青来的。
可一出门,还是忍不住想看一下农田。
“希望在稻谷成熟之前,风调雨顺吧。”刘辩在看了一圈后,喃喃说道。
若再无天灾,今年应该会是一个丰收的年月。
前段时间接连数日的大暴雨,虽然对谷物产生了一些影响,但并不是很大。
稻谷的倒伏会影响口感,以及一定程度的减产,但并没有大面积的危害。
单父的屯田没有赶上今年的耕种,现在做的只是引水灌溉、防洪等工作。
在做这些事情之余,单父令唐雎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组织百姓开垦荒芜上。
刘辩就这么晃晃荡荡的绕了大半天,这才终于抵达了他出城真正的目的地。
老山堤顶。
山不高,也不大,跟宏伟毫不沾边。
它就在单父城的西南,其实出城不消半个时辰便可抵达。
刘辩几乎是绕了一个很远很远的远路,才到了这里。
刚上山,刘辩忽听山间有人琴瑟和鸣,击节高歌。
“不知何人还有如此雅致,上去看看!”刘辩说道。
如在雒阳时一般,刘辩身边的哼哈二将夏侯惇和英林,立马一前一后护卫在了刘辩的身边,缓步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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