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望乡亭。

  亭是八角亭,曾经没名字,就是个普普通通,镀了金的八角亭。

  刘辩觉得在这片属于自己的私密地盘里,他应该留一点曾经的东西。

  于是乎,就先从望乡开始了。

  他让人刮了柱子上镀的金,上了红漆,挂上了“望乡”的牌匾。

  虽然是妄想,但起码也是一点点的念想。

  此时,在他的面前跪坐着两个人,何进与陈琳。

  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劳作的两人,看起来都有些疲惫。

  何进是苦力,陈琳是监工。

  “两位卿家辛苦了。”刘辩手中端着一杯茶,笑呵呵说道。

  茶是他搜索了数名医工,从他们手里抠出来的。

  在人人不知饮茶为何物的时代,也就那些医者们的手里有这稀罕物件。

  上一世的刘辩不好酒,但好茶和烟。

  寻摸茶都差点让他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至于烟,那就别想了。

  刘辩这话,听在何进和陈琳的耳中,那简直是要多讽刺就有多讽刺。

  尤其是何进。

  他身为皇亲国舅,竟然落到了天天搬砖的地步。

  而且还被皇帝说辛苦了……

  这话听在他的耳中,简直跟拿刀子在他的脸上划拉差不多。

  “母舅,我阿母给你的衣带诏,不妨拿出来让朕看看!”刘辩说道,“朕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想看看衣带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何进满脸愕然,豁然扭头看向了陈琳。

  他深知衣带诏之事非同小可。

  从宫里拿出来之后就非常的谨慎,看过的人寥寥无几。

  其他的几个人,都是深得他信任的真正心腹,不可能将这事捅出去。

  唯有陈琳!

  这个背主逆贼,已经在董卓面前卖过他一次了。

  把他再在皇帝面前买一次,可一点也不意外。

  陈琳头稍微偏了偏,避开了何进的目光,一言未发。

  “陛下,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呢!”何进强颜欢笑说道。

  刘辩很赞同的点了点头,“是啊,都是一家人,又何必闹成这个模样呢!”

  “若是母舅早点听从了朕的命令,大概也不至于走到这样一个结局上是吧!”

  何进支支吾吾的,似乎还想打一打感情牌。

  可刘辩的脸色却忽然间阴沉了下来,“拿出来,让朕瞧瞧。朕真的还没见过衣带诏长什么样子呢,母舅,朕不想再说一遍,免得你浑身难受!”

  一声历喝,让何进不敢再有丝毫的忤逆,立马就从怀中将那衣带诏拿了出来。

  只不过那手抖得有些离谱,哗啦啦,跟得了帕金森一样。

  刘辩抖开丝帛,看着看着就笑了。

  “原来在我阿母的心中,朕竟然是这样的皇帝,倒也不赖。”刘辩笑说道,“年少无知,心性残暴,这两句话是朕最为中意的。”

  “倒是不类父这话说的,阿母好像连自己都骂了。”

  “不过是为了指使人将朕赶下帝位嘛,何必这么拼呢!”

  “其他的,中规中矩吧。”

  但何进听着头皮都已经麻了。

  这份衣带诏中最严厉,最过分的就是这几句话。

  尤其是“不类父”这句。

  这句话从何太后的口中亲口说出来,杀伤力不亚于地震。

  这简直就是明着暗示,皇帝不是她亲生的,他原本是不配这个帝位的。

  但我这个母亲可怜孩子,也为了自己,强行将皇帝扶上去了。

  可没想到皇帝竟然是一个心性残暴的帝王,他不配当这个皇帝。

  为了天下苍生考虑,何太后决定将这个秘密抖出来,另立皇帝。

  “母舅,你看看,我阿母这话说的,她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后果吗?”刘辩对何太后的疯狂,又增加了一层认识。

  他的这位母亲疯起来,这是连自己都杀啊!

  何进神色艰难的盯着地面,吞吞吐吐的说道:“陛下,太后的原话是,与其被陛下您幽禁深宫,孤独老死,还不如为这天下做一件正确的事。”

  刘辩顿时一脸震惊之色,“啊,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你还真别说,这样一看,朕还真的像是六亲不认,残暴不仁呢。”

  “那母舅是怎么想的呢?”

  何进面带嘲讽的苦笑了一声,“陛下,太后自少时便比臣强势。我就算是有其他的看法,也拗不过太后的。”

  “嗯,你还真说了个实话,在诛杀十常侍之事上,朕也算是看出来了,母舅你是真废物!”

  何进:……

  说着说着,怎么就还直接骂人了呢。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陛下您的母舅啊。

  不论君臣,这份血缘关系是没错的。

  刘辩意兴阑珊的收起了衣带诏,“这份衣带诏几个人看过?”

  “罪臣算一个,还有陈琳,袁术,以及丁原和吕布。”

  “丁原和吕布?”刘辩的目光陡然阴沉了几分。

  这份浓烈之极的杀气,让何进瞬间如坐针毡。

  他无比忐忑的说道:“回……回陛下,是的,就这么几个人。”

  “那你们又是怎么商量的?”刘辩喝问道。m.bïmïġë.nët

  说起这事,何进的脑袋瞬间就大了。

  甚至生出了一死了之的想法。

  他面色惶恐,支支吾吾的说道:“陈琳是陛下您的人,他说什么臣就不必说了吧?”

  陈琳扭头扫了一眼何进,嘴角讥诮的弯了弯。

  “说其他人!”刘辩喝道。

  何进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唾沫,无比艰难的说道:“袁术是想兵谏,强行让陛下您从旁听政,不插手朝堂政事。”

  “倒是丁原与吕布尚有疑虑,有些怀疑,但也没有反对袁术的提议。”

  袁术本就心思不纯,这个人的毛病刘辩是清楚的。

  汉末诸侯中当土皇帝的人多的是,但真正有称帝之意的人却不多。

  刘辩知道的最清楚的,就一个刘焉,一个袁术。

  而丁原和吕布……

  刘辩想起了他那日与丁原的对话。

  那老小子好像曾试图以京畿缺少兵马拱卫为由,拒绝让吕布率军出征。

  “你们可有商定怎么去做?”刘辩接着问道。

  虽然陈琳这个二五仔当的很成功。

  但显然有些事情他还是不知道的。

  何进斜睨了陈琳一眼,闷声说道:“罪臣听信了陈琳的建议……”

  一听这话,刘辩忍不住就想笑。

  还真挺听话的。

  “母舅的意思是,袁术、丁原等人都在母舅您的号令是吧?到时候率军一拥而入,兵谏勤王,是不是这个意思呢?”刘辩问道。

  何进僵着脖子点了点头,“就……就是如此。”

  “袁绍这个狗东西不当人啊。”刘辩忽然骂了一句,“他给你们这个机会,让你们成功了多好。”

  何进:???

  这时,跪坐一旁的陈琳小心翼翼说道:“陛下,此事……怪我。”

  刘辩知道陈琳的意思,还是考虑不周嘛。

  “是,你确实也有责任,但还是袁绍这个狗东西。”刘辩气愤的骂道,“明明朕有一个一网打尽的机会,现在却还要想法设法给你们再安个罪名。”

  何进:!!!

  他刚刚竟然会错了皇帝的意思,还以为皇帝想不开了。

  可不就是嘛,皇帝哪有那么单纯!

  “就这么点事,那就有劳母舅继续去夯砖吧,辛苦了!”刘辩面带笑意说道。

  手一挥,立刻就有卫士上前,将何进拽了下去。

  “陛下,陛下,我是你的母舅啊,您……要不然给我安排点其他的事吧?”何进在被拖下去的时候,急忙喊道。

  在见识了这位少年皇帝凌厉至极的手段之后,何进的心中如今只剩下了委曲求全。

  能活着就不错了。

  将就先活着吧。

  他曾经的阳奉阴违,不把皇帝当一回事,他自己心中也极为清楚。

  再加上衣带诏之事。

  在活着的前提下,别的事他是真不敢想了。

  他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换个稍微轻松一点的活干干。

  夯砖真的太累了,尤其现在已经入夏了。

  这个活下去,他感觉自己的命可能也不会太长。

  “也是。”刘辩想了想,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你是朕的母舅啊,朕要是太绝情了,好像真显得朕六亲不认似的,那就有劳母舅去烧炉子吧。”

  何进表情瞬间呆滞……

  这也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不敢再要求换了。

  这个苦果,他不吞也得吞。

  在何进被拉下去后,刘辩看向了陈琳,“陈主簿这段时间受苦了,朕让你蛰伏这一段时间,并非是责怪你,而是对你另有重用!”

  皇帝这番话,让陈琳喜出望外。

  谋划失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最后害的皇帝亲自出手平定。

  他原本以为自己一定死定了。

  可没想到,皇帝不但对他什么也没有说,反而还让他西园监工。

  现在竟然还如此安抚。

  瞬间,陈琳感动的想给皇帝来个叩首三连,以谢知遇之恩。

  “臣……不敢言苦,办事不力,这是臣罪有应得。”陈琳叩首喊道。

  刘辩定睛看着陈琳,“这件事就别提了,算错的也不是你一人。”

  “朕另有一件差事交予你,做好了,朕给你高官厚禄。”

  “但若这一次做砸了,你和你的子孙后代就不要再妄想步入朝堂了。”

  陈琳顿时面露喜色,激动的恍如刚刚拿到糖果的孩子。

  他真的没有想到陛下竟然还会重用他。

  “陛下,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卑职也闯定了。臣请陛下示下!”陈琳情绪亢奋,高声喊道。

  诛董之事,陈琳原本以为自己真的已经算无遗策了。

  可结果与他想的,却差了十万八千里之远。

  这让他的心里也憋着一肚子的火。

  自尊心严重受辱的陈琳,根本不关心皇帝将会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差事。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给自己正名!

  向皇帝证明自己的本事!

  刘辩单手抓着茶碗,略作思量说道:“你是大将军府主簿,想要获取太后的信任,应该并不难。从此地出去之后,遮掩行踪,带着这份衣带诏去见太后。”

  “告诉太后,大将军被朕暗中囚禁。然后向太后献计,另立皇帝。”

  陈琳的眼睛瞬间瞪的跟见了鬼似的。

  “陛下,这……这……您这似有些玩火自焚之意,卑职以为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激进,当另寻良策,徐徐图之。”陈琳被吓得口齿都有些不太清晰了。

  刘辩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摆了摆手,说道:“朕的母亲和母舅都已经给朕安排到这一步了,朕要是不帮他们一把,推波助澜一下,岂不是很可惜?”

  “而且,这朝中有些人自恃位高权重,以先皇本就不愿意立朕为帝为由,不止一次的筹谋过另立皇帝,朕也应该主动帮他们一个忙。”

  “两件事情合在一起去办,这是不是省事多了?”

  陈琳连连摇头,坚定的劝道,“可是,陛下,此事若这真叫他们得逞,您的处境就真的堪忧了!”

  陈琳想到了皇帝交代给他的事,可能会是一件比较艰难的事。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此事竟然刁钻到了如此程度。

  皇帝这一步棋,简直就是在悬崖上玩鲤鱼打挺。

  稍有不慎,尸骨无存!

  这时,一直闷头坐在刘辩身边,看起来跟小黄门一般无二,几乎全无存在感的荀攸,忽然说道:“公卿大夫手中握着名,握着所谓的天下大义,可陛下手中握着真正的权,握着刀兵。”

  “陈主簿何以见得陛下的处境会堪忧呢?”

  “只要他们暗中谋划另立新君,这名和权,难道不是全都握在陛下手中了吗?陛下犯了何错,又做了何等丧尽天良之事,会使得他们另立新君呢?”

  这点道理陈琳自然能够想的明白。

  他只是担忧,这么做万一干崩了,可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的错误,他可是刚刚才犯过一次。

  若无皇帝直接出手,如今朝堂可能已经在董卓的手中了。

  “陈主簿是在担忧万一失败,当该如何是吗?”荀攸问道。

  陈琳神色木然的点了点头。

  可不就是嘛。

  这跟玩火自焚有什么区别?

  “难道这不应该是陈主簿该考虑的事情吗?”荀攸说道,“陈主簿想法设法,让此事不失败,不就可以了吗?”

  陈琳一怔:……

  这竟然是真的刀山火海。

  他看着荀攸,瞬间就想骂娘。

  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你可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失败的后果?!

  但荀攸的这一句话,让他再也无话可说了,只好咬牙说道,“陛下,此事若成,卑职须得一二臂膀相助。”

  “赵野!”刘辩唤了一声。

  本应该伺候在刘辩身边的赵野,悄悄出现在了陈琳的侧后方,“奴婢在!”

  “给陈主簿安排一下,助他行事。”刘辩吩咐道。

  “唯!”

  赵野站在他的身后,让陈琳不由得有些紧张。

  “陛下,仅仅只是宫中的助力,恐力有未逮!”陈琳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他真正想要的,是宫外的助力。

  荀攸却又开口说道:“陈主簿,宦者的身份,难道不是您办此事最有利的臂膀吗?若太后有意,公卿大夫不管怎么说都应该会慎重考虑一下的。”

  陈琳的头皮再度麻了。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的那点手段,在皇帝和荀攸面前,简直太温和了。

  这两位才是真的毒辣。

  在他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琳恍惚间已经看到了尸横遍野。

  皇帝这是要用这个理由,在朝中施展一次大清洗啊!

  将那些怀有异心的,不管是心向太后,还是何进系、关东系,悉数一网打尽。

  都已经拱到这个地步了,哪怕是再难,陈琳感觉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臣……遵旨!”陈琳提了提精神,咬牙喊道。

  诚如他方才所说,那怕是刀山火海,这件事他现在也必须办成!

  真的完全没有后来!

  皇帝的步步为营……所图甚大!

  ……

  将陈琳安排出去后。

  荀攸犹豫了一番说道:“陛下完全可以用更温和一点的手段!”

  “天下纷乱至此,衣带诏都摆到朕的面前了,你觉得朕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吗?朕现在必须刮骨疗毒!”刘辩说道。

  他真的完全没想到,何太后给他用的这一手衣带诏竟然这么毒。

  那完全就是一副鱼死网破,用归于尽的架势!

  好歹也是原身的亲生母亲。

  这事闹的,其实刘辩真有些难以下手。

  “刮骨疗毒……”荀攸咀嚼了一下这几个字,看向皇帝的目光多了一些钦佩。

  这样的皇帝,怎么能是少不更事的儿皇帝呢!

  他的手段,比谁的都多,比谁都狠!

  刮骨疗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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