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的手都伸出去了,嗖地一下又收了回来,掩饰地举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嘿嘿直笑,“没什么,没什么。”
林子心把取出的一包旧衣摊开,让陆星看,“你瞧瞧,这些里还有能留的吗?”
陆星检看一番,好几件衣服都是少年人的身量,陆星现在早已长高长大,而且衣服鞋子都已经很破旧,又洗了太多水,薄的不行。看完,他自己都笑了,“哟,这些。”
林子心道,“你寄放在别人那儿,人家都替你好好地收着,你倒不管了。”
陆星说道,“这些确实都穿不成了,拿去当补丁布也不能了。”
林子心知道,这几件旧衣物,想必都是当初陆星还在庙里时穿过的,上边有着他和那两位与他有养育之恩的师父的回忆,故而舍不得丢弃,一直留着,所以林子心拿到这些旧衣时,只是小心洗净了收起来,留待陆星自己处置。
这时林子心说道,“也不占什么地方,就还收着吧。”
陆星点点头,然后从旧衣里拿出一条灰布腰带,反复看了看,说道,“哟,这个还能用。”
林子心把腰带接过来,单独放着,余下的重新包回到包袱里,又收回了柜子里。
接着,林子心取出一张纸来,最近,他买东西,为了一个多月之后的农历年,多置了过年需用之物,比平时的花销大了些。林子心在草纸上简单地记了个帐,预备要告诉陆星一声,让他知道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在灯下摊开纸,林子心就一一地讲给陆星听,说着说着,他发现一桌之隔的陆星,歪着头,看着他手里的那张纸,林子心忽然有种感觉,不由地说道,“咦……你识字?”
陆星没说话,脸上慢慢地笑了出来。见陆星默认了,林子心惊讶道,“我记得你自己说过,你不识字。”
陆星笑着,一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的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啊……”林子心恍悟,原来陆星是玩了一手虚的,说的既是实话,又不是。
“真的识字?那你会写字吗?”林子心问道。
陆星这时承认道,“老老实实,字是认得几个,可也真不多,大约也就是百来个,会认,不会写。你想啊,我小的时候在庙里,那会儿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笔买墨呢,是有学,但也没学好。所以我对外,一向只说不识字。”
“是你师父教给你的吗?”林子心问道。
陆星承认道,“是。”他告诉林子心,“我那尘隐师父,和白师父,都识字,只是他二人从来不在人前提着,大家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们不认字。尘隐师父是个老和尚了,念了一辈子的经,他要是不认得字,怎么看经书啊。”
至于那位流浪到祈县,后在此终老的白师父,他的身世他只字不提,但从他所带的兵器上,陆星后来猜想,白师父当年,也该是位正经拜过师学过武艺的江湖中人,那白师父认字会写,就很正常了。
陆星说道,“其实说到底,我跟白师父的师徒缘分,也只有三年,他来祈县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很大了,眉毛都白了。他教我武功、教我知识,没多久,他人就去了;尘隐师父也是一样,他每日里早晚要念经打坐,还要种地、砍柴,挑水做饭,教我的时间也不长,我那时又小。”说到这里,陆星流露出遗憾的神情。m.bïmïġë.nët
陆星告诉林子心,祈县是个商埠,日常里的一些纠纷,常与各种“约定”有关,无非就是谈好了又变卦的事,识字,于捕快的工作其实很有益处。
陆星道,“甲说甲有理,乙说乙有理,把那画着押的合同拿出来一看,就分明了。还有,有的人是先口头约定,后写文书,就在文书上做假,欺那不识字的一方,这都是常有的事。我们捕快若是认得几个字,有些简单容易断的纠纷,就不必再上堂打官司去了,再说一般老百姓也不愿意动不动就上堂。”
陆星没有正经上过学,识字不多,便不愿意于人前卖弄,他识一点字,如果有人以为能随随便便地蒙哄他,陆星心里有数。
陆星道:“我若识破,不会说,但从此,我心里就记下了。”接着陆星对林子心道,“那个,我识得一点字的事,你能不能不对旁人说。”
林子心点点头,答应道,“嗯,我不说。”
“你想识字吗?我可以教你。”林子心说道。
“咦,那好呀!”陆星答应得很痛快,但随即就犹豫起来,“嗯,笔墨纸砚很贵的,有那钱,我倒愿意多替你置两身衣裳了。”
林子心微笑道,“可以不用钱,我先教你认字,写,可以慢慢来。”
“怎么教?”陆星问道。
林子心道,“我自有办法。年下了,衙门里暂时没之前那么忙碌了,你若晚间没有酒席应酬,在家时,我教给你。”
“好啊!”陆星愉快地点头。
见陆星愿意学,林子心甚是高兴,他想,在离开祈县,离开陆星之前,也算是多为陆星做点事。
林子心在市集上淘到一本旧的《百家姓》,打算用这本书来教陆星认字,他又在旧货摊上买了一个方形的木盘,盛上河砂,再把几根树枝削至称手。当陆星看到林子心准备的这些时,笑开了,“嘿,你倒有主意。”
林子心指着河砂和树枝说道,“这些都不用花钱。”
自此,陆星只要晚上没有应酬的酒局,吃罢晚饭后,林子心就用砂盘,教陆星认字、写字,他每次教的并不多,三、五个字便止,然后任由陆星去练习、去记住。
就这么教了几回之后,林子心发现,陆星这人,甚有毅力,或者说,他可以控制得住自己。
在家的晚上,陆星便会学,有时候哪怕只有一个字二个字的,他会学,学过了会自己复习,等到学进去了,再学新的。陆星学得很认真,从不偷懒。
林子心冷眼观察,暗暗佩服。
坚持,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因为偷懒太容易了。谁不愿意找舒服啊,冬夜虽冷,但那酒楼、花楼,这时候铺的地毯,支着火炉盔盆,一踏进去有如春风拂面,一点儿也不冷,再来上两壶烫热的小酒,吃着点心,听着姑娘们唱的小曲儿,莺莺燕燕环绕,何等惬意。
陆星没有去找那轻易可得的舒服,而是回到家,对着一盏枯灯,一个、一个地学认字,拿着树枝在砂盘上练习写字。
林子心暗想:这位年纪轻轻的陆捕头,还真是个能抵抗得住诱惑,能控制得住自己的人。
相处这些日子以来,林子心早就发现,陆星能控制得住自己,心里有一股劲儿在,从没有放任和放纵过自己。
林子心观察到,有事时,陆星说几时起床,就能几时起来,哪怕之前多累多辛苦,他也能起得来,不贪恋睡枕。这样细小的事,陆星都能做到不食言,大事上就更加不食言了。
像陆星这样地方上的捕头,官职虽小,确手握实权,要堕落,简直太容易了,再加上陆星的武功、心计,他若是想在这一方“称王称霸”“只手遮天”,当个“土皇帝”,非常轻松,他可以什么都不用做,自有人为他跑腿,自有人奉上金钱。
可是陆星完全没有那样做,而是一肩扛起沉重的责任,一个人守护着这座县城。
陆星当捕快做得很尽责,甚至连不该他操心的事他都操心着,不管是他或是其他同僚的疏漏、错误,他都把罪责扛起来,挨罚挨打都是陆星一个人受着;有了好处,则是大家一起平分,陆星这个捕头当的着实实在。
林子心暗想:若是父亲认识陆星,大概会说“此人能成事”,父亲应该也会欣赏他。这样一个人,正是李旭身边缺少的。
五皇子,自幼便不被圣上喜爱,别的皇子,背后都有朝臣支持,唯独李旭,他没有。林家虽然并非文臣武将,但也在朝为官,又侍奉皇家,对朝里宫里都了解,这些,林子心自然知道。
林子心虽然不怎么和兄长谈论李旭的将来,但他能察觉到兄长隐隐的担忧,对皇子来说,就算想当个“闲散王爷”,也没那么容易。
如果能把他介绍给李旭,或许他们能成为朋友,可惜,我是林子心的时候,我不认识他;我是李木的时候,我见不到李旭。林子心这么想着,在心中长长叹息。
“你在想什么?”见林子心在发呆,目光凝视着一个方向,陆星出声问道。
被这么一唤,林子心清醒过来,连忙摇头,“没,没想什么。”
原本想问“是想家了吗”,觉得这一说会勾起林子心的伤心事,陆星半路改口,说道,“是看我觉得我很帅吗?”
林子心瞪了陆星一眼,转开目光,陆星嘿嘿地笑了起来。
陆星瞄着林子心,说道,“哟,瞧,被我说中了吧。”
林子心别转脸不说话,陆星探身,把脸凑到林子心的面前,说道,“你看我,你看看我嘛,嘿,我真的很帅,英俊,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林子心瞥了陆星一眼,应了一声,“嗯。”
陆星一脸不满,“喂,你敷衍我,看看我嘛,看看我。”
见林子心不理他,陆星佯佯地坐了回去。
拿起树枝,陆星在砂盘上一通乱写,写了又抹掉,写着写着,他写起了他的名字,写完,歪头看看,觉得不太满意,就对林子心说道,“能不能写我的名字给我。”
林子心听了,就写下陆星两个字,给陆星看。眼见林子心从袖口里伸出来的一小截手臂,手腕纤细,陆星不禁撸起衣袖,亮出他的胳臂,伸过来比了比。
“唉,都快半年了,怎么你还是这么瘦呢。”陆星说道。
林子心暗想:过去的六年里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着实吃了很多苦,现在想养回来,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林子心说道,“我又不练武,哪有那么壮。”
陆星又道,“这些日子,见天看你出城上山,砍柴挖野菜,风吹日晒的,怎么你晒不黑呢。”
林子心看了陆星一眼,说道,“这个你问我,我又去问哪个来。”
手肘支在板桌上,陆星盯着林子心的脸,瞧了又瞧,又去看林子心的手,忍不住玩笑道,“知道的,你也是个能下苦的人,不知道的,光看你这白暂的肤色,只当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呢。”
林子心听了,垂下眼帘不语,陆星陡然觉他又说到了林子心的旧事,一提旧事,免不了要让这人想起故乡和逝去的亲人,他会难过,陆星连忙说道,“嗨呀,怪我,我又说错话了。”
林子心摇摇头,“没什么的。我为什么晒不黑,我也不知道。”
听到外面打更的声音,林子心对陆星道,“不早了,该歇了。”
陆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他转念一想:还是下次再和他说吧。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定星辰更新,第 71 章 祈县71-识字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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