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对耳环。耳环由赤金打造,是一串三朵铃花的式样,手工十分精细。李旭知道李云照家贫,这不会是她的家传之物,而应该是由叶北都所赠。
她二人相处数载,有金兰之谊,相必离开江南时,北都送了这对耳环给她。
李云照一直做男装打扮,很少戴什么首饰,得到这对耳环,她一直小心地贴身收着。这件礼物是李云照的重要之物,她不能带着它远行,故而交给李旭,留在皇子府,待他日李云照能回来,再来取回。
握住耳环,李旭心想:她一定能回来,我也能。
李旭把耳环装进一个荷包,收入墙内的暗格里。
侍卫云飞出现在书房门口,他走过来向李旭轻声道,“她明天就走吗?”
李旭笑笑,“都安排好了。到了漠北大营,会有人接应她。”
云飞真正想提的并不是李云照,他有点急切地问李旭道,“为什么不让我也去?”
李旭一笑,简单地答道,“因为不能都去同一个地方啊。”
云飞原本攒了一肚子让李旭答应同行的理由,想说服李旭,这句话让云飞瞬间泄了气。坐在李旭身边,云飞小声道,“殿下不带着我,好歹带上唐炽。为什么我们两个你都不带,谁保护殿下呢?”
李旭微微一笑,“当然是我自己保护自己啊。”
云飞急了,伸手拉住李旭,“殿下……”
李旭这时又笑,反握住云飞的手说道,“我需要有人留在京城助我,京城里不能没有人。还有,我身边可用之人,真的也不多。”
云飞叹气,抓了抓头,急燥又无奈。
李旭说的是实话,他这个弃子一般的皇子,身边可用的人,真的不多。
除了侍卫的身份,云飞还是李旭的副将,唐炽是李旭的暗卫,不久之后李旭就要远行,这一次他们两个都不在李旭身边,云飞不能不担心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不要紧,我会保护好自己。”李旭笑笑,又向云飞道,“而且我有预感,这次出去,我会遇到我一直希望遇到的人。”
见云飞沉默着,李旭笑道,“你们留在京城,才是对我最大的助力,明白吗?”
这时云飞只好点点头,低声道,“是。”
云飞出去了,李旭仍然坐在那儿,他摊开手掌,后又握紧拳头。
保护自己,我做得到吗?
就算做不到也要拼尽全力去做。
很小的时候李旭就知道父亲不喜欢他,对他冷淡,李旭也乖觉地尽量降低他在众兄弟们中间的存在感,不让父兄注意到他。
这是李旭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后来长大一点,李旭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他只想当个“闲散人”的态度,表面上他从来不去触碰任何跟“朝政”有关的人、事、物,除了玩乐,还是玩乐。
这样做,应该可以保住性命了吧。
那时的李旭就是这么想的。
皇子又如何,在强权面前,他的力量是那么微小,首先是生存,而不是成为那只被枪打的出头鸟。
那时的李旭,想着将来在封王并获得领地之后,就到领地去,不管是什么样的环境,他会努力建设、经营那个地方,让那儿成为富庶安宁之地。
“也许本来就是个不错的鱼米之乡,也许,会是一处很贫瘠荒凉、没有多少人烟的地方,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人的力量,我相信事在人为。人是活的!总能想出办法来,把贫瘠之地渐渐变得富足,能够安居。”李旭这样告诉林子悠,然后他问他,“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林子悠微笑,“愿意啊,我跟你去。”
李旭想了想道,“嗯,那个,你该不会在去了之后,又以游学行医为理由,老往外头跑吧。”
林子悠笑了起来,“我总要外出行医。”
面对心爱之人在这方面的执拗,李旭认命地叹气,他牵着林子悠的衣袖道,“那你答应我,别走得太远,别离开太久。”
林子悠笑了,依偎过来,把脸贴在李旭的肩头,承诺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回忆到这里,李旭已经双眼赤红,额角青筋绽起,他狠狠地咬牙,内心仿佛有一头狂暴的凶兽在大声咆哮着。
为什么!为什么!在失去生母之后,我的生命里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了,我只有他一个,为什么连他也要夺走!
那年五月,盛京城阳光明媚,李旭居所的花园因为有林子悠的打理,草木花卉长得非常好,一片姹紫嫣红。
缤纷美丽的色彩,很快被一片黑暗吞噬了。
拖着虚弱的身体,李旭强撑着来到四皇子的府邸,他看到双目紧闭平躺着的四哥,苍白的面色、淡青色的眼窝、毫无血色嘴唇。
李旭去触摸四哥的脸颊,是冰冷的,握住四哥的手,也是冰冷的,任凭他再怎么暖,怎么想把热血和力量输送过去,也是徒劳。
人已经死了。
神采飞扬、钟灵毓秀没有了,什么青衫少年,什么风华正茂,什么血气方刚,屁!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刻李旭深刻地明白到,死亡原来这么容易,死亡原来离他那么那么近。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理想、抱负、追求,亲情、友情、爱情,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接着,李旭被告知了林府大火的事。
五十余口人,无一幸免,全部葬身在那场大火之中,包括那个一直陪伴在李旭身边,跟他一同长大,他的一生所爱。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从小,因为被冷漠、被欺凌,李旭的身体里滋长着一只赤眼的凶兽,他很清楚这只凶兽是怎么来的,他看着凶兽缓慢长大,他会摸它的头,跟它对话,小心地把它藏在心底。
子悠,只有子悠,子悠在的时候,凶兽会很乖,会努力把那股狂暴的力量用在正确的方向,虽身处泥沼,却心有光明。
子悠没有了,子悠死了。
李旭开始让心中那只凶兽肆意生长。
李旭明白,他的闲散王爷是当不成了,就算他想当,也还是有人想让他死,因为只有他死,某人才能安心。
李旭不知道皇朝之中那股深藏着的黑暗力量究竟是只针对他,还是同时针对其他皇子,不过他不怕。失去了一生挚爱,李旭就像死过一次一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男人,什么都不会再害怕。
那就看谁先死吧。
新年之后,崇安帝封了二皇子李昌为睿王,并赐了封地,但是并没有提让二皇子离京去封地的事,于是李昌仍然安安稳稳地留在盛京城里。其他两位皇子,仍然是皇子。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太子会被睿王取而代之吗?李旭猜不透父亲的想法。
三位皇子之间原本就是不平衡的,现在,这种不平衡加剧了。
李旭心中自有他的计划。想来,二哥三哥不会反对,只要他们不反对,父亲会同意的。
要离开皇朝的中心,去到偏远地方,在旁人看来这枚皇朝弃子也就距离权力的中心越来越远了,李旭心中反而满是期待。这时,一个念头涌起,李旭在心中默念着:不知道子心现在在哪里。
两天前,林子心不小心着了凉,感冒了。
前夜,已经睡下的林子心,隐约听见外面有响动,他以为是陆星回来了,那时院门已经从里面锁上,林子心不想陆星□□进家,连忙起身,随便拿了件外衫披上就出来了。
结果打开院门一看,门外空无一人。
难道是幻听了?明明听到有声音。林子心出门走到巷子里,向着两边巷口里细看,夜色中,巷里并无行人。
确认是他搞错了,林子心站了一会,重新回院,锁好院门。
这么一番,林子心着了凉,感冒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只觉得头晕身热。他知道这是小毛病,但是人很不舒服,心情也变得懊糟。
手边就有治疗风寒感冒的药,林子心煎了药吃了,当天早早就关门落锁,盖上厚被子睡下了。
今早醒来,感冒症状消褪了,身子轻松了,只是人出过汗,身上的湿粘感让林子心难以忍受。
自从陆星外出,林子心一直深居简出,这时他暗想:反正也不会有人来,便索性继续关门闭户。
到了中午,吃过午饭,烧了热水,林子心在房里擦洗了一下。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舒坦了。借着沐浴过后的那点暖意,林子心半靠在枕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睡着了。
陆星的本意是想先回家看看,但是毕竟还算在办差期间,不好太过随意,进了祈县城之后,他和两名同行的捕快先往县衙里来。
衙门里今日当差的众人正在公厨上吃午饭,突然看到陆星他们回来,大家都很高兴,纷纷道,“哟嗬,你们可回来了!”“终于回来啦。”
陆星被拉着道辛苦,又有人道,“正好,才开饭,给他们也盛上,盛上。”
赶了半天的路,这三人也都饿了,于是一起坐下先吃饭。
米三道,“六爷,你们这一趟也去得太久了,这得有二十来天了吧。”
不等陆星回答,同去的一名捕快就道,“二十三天啦。”
其他人打趣道,“想家里了不?”
有人应道,“那能不想嘛,真是。”
大家都笑了起来。
陆星吃着饭,心里盘算着,等会交办过差事,就赶快回家,还要向县令请一天假,明天他要放假,要在家里好好呆呆。
家,嗯。想到这里,陆星心里美滋滋的,大口吃起饭来。
吃过饭,陆星等人先来向刘县令呈上公文和信件,报告他们这一趟出去查获到的情况。
陆星他们在某镇的当铺里,发现一件首饰,正是祈县当铺被偷走的,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被他们抓到一个人。那人本是农夫,原是想搞点外快自己花用,贪念之下,入了马匪的伙。这名马匪小喽啰交待出来不少事。
陆星告诉刘县令等人,他们查得,腊月十九日翻越城墙进城,放火,偷盗当铺和首饰铺的那伙人,就是抓了孙队正一家,又假扮孙队正家人骗开城站,打伤守城军,放火并盗抢绸缎铺的同一伙人,而这一伙人,也正是围困祈县十余天的马匪们。
“同一伙人!”刘县令惊讶道。
“对,”陆星道,“不过他们行事时不是全部都在,潜进城偷盗的是其中一些,抓孙队正一家和骗开城门进来的,是其中一些,只有马匪围城时是全员一起行事。”
“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刘县令问道。
“不多不少,三十人。”陆星答道。
“啊?切!”不等刘县令说什么,主簿就道,“这么点儿人,早知道就该让守城军出去,把他们全都抓了。”www.bïmïġë.nët
陆星摇头,“不可。那伙人人数虽然不比守城军,却有心狠手辣之徒在其中,想想他们杀的那两个人。那时马匪们已有人质在手,只能想办法与其周旋。”
接着,陆星把他们查得的那伙马匪是怎么互相相识,怎么勾结在一起,又是怎么计划,怎么行事的,都讲了一遍。当前前后后,所有发生过的事都被串连起来,县衙众人的眼前顿时明朗起来。
陆星又道,“这伙马匪里有小头目,有小喽啰,他们不是互相之间全都认识,只是一起行事,并不知道对方真实的姓名,追查起来有难度。我们顺着线索,有邻县和雍州府的捕快们协助,已经抓到了三个,已经关进雍州牢里。还要继续再追拿。”
“不过,”陆星话锋一转,说道,“马匪里的小头目,分得的脏物多,是不小的一笔钱,拿了钱,恐怕有的人已经逃出河西道了。”接着陆星又道,“他们犯下的案子就在这里,逃,只能逃一时,人,早晚有一天会露出马脚来。”
刘县令道,“六爷说的是。贼不打,三年自招,这些人早晚有一天会露出马脚,被捉拿归案。”
把公事都交待完毕,刘县令等人向外出的捕快们道辛苦,说“此行不虚”,陆星笑道,“跑了三个月,总算做了点实事。”
刘县令这时让刚回来的几个人都回家,向家人报平安,休息休息。等其他人散去,走在最后的陆星向刘县令道,“我明天想请一天假,不知允不允。”
刘县令笑了,“你这孩子,这有什么不允的。你都辛苦那么久了。别说一天假,给你三天假,回去歇歇,见见你相伴。”
陆星一听乐了,“那好,我可就歇了啊。”他小跑步地到了门口,又回头道,“我就在家里,若县里有事,让人去杨柳巷里找我便是。”
刘县令挥挥手,“去吧去吧。”
陆星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穿过祈县的大街小巷,回到他在杨柳巷的家门前。
站在黑漆大门外,陆星笑着伸手推门,竟然推不开,他顿时奇怪,平时木子一向不关门、不锁门,更甚至在木子刚来县城那会儿,连晚上都是敞着大门,当然那时木子是为着自证不是混进县城里的歹人才这么做。
平时都不关门,怎么今天这大中午的,竟然锁起门来。
再一想,陆星明白了,应该是因为之前闹马匪,那时大家生怕马匪攻进城来抢掠,家家关门闭户,那之后,人们还没有完全安心,仍然小心门户。
陆星心想:嗯,也对,安全第一。
轻巧地翻过院墙,陆星进到院子里,先往灶间一探,灶上尤有余温,想来是吃过午饭不久,陆星把带回来的点心放下,然后往正屋里去。
正屋的门也从里面闩住,陆星拨开门栓,进了屋,不见人,望向里屋,见大床上幔帐低垂,一片安静。
陆星心想:他睡了吗?奇怪,他一向没有午睡的习惯啊。
轻手轻脚地进了里屋,陆星怀着又欢喜,又有那么一点点偷窥的心情,掀开了床上的幔帐,心想:若真在午睡,我不打扰他,到外屋去等他醒来。
幔帐被掀开了,当陆星看到拥着被子,半躺半靠地倚在靠枕上,睡得正沉实的那个人时,惊呆了。
这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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