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外臣知罪。”
义银低头看她,问道。
“蜷川老大人,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这天寒地冻得快快起来,切莫凉了身子。
要说这罪,还在我身上。我没有告知你一声,就斩了龟丸全家,是我一时冲动了,对不住你。
听她说,她是你的土仓管事?”bïmïġë.nët
原本想要直起身的蜷川亲世,听到义银后半段话,面色顿时煞白,汗如雨下,赶紧跪拜回去,狠狠磕了个头。
“外臣有罪!”
义银冷冷看着跪在蜷川亲世,和她身后跪着的那些幕臣,在场的几人身份高贵一些,外面内庭中跪着的人更多。
他的下首左右坐着畠山高政,细川藤孝等幕府高层,皆是屏息以待,不敢替蜷川亲世求情。
义银叹了一声。
“蜷川亲世,你管得好呀。
整整五百名武艺高强的姬武士,出身高贵,心生悲愤,饥寒交迫,负债累累。
你怎么就看得下去呢?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对,对啊,幕府出事,自有我这个冤大头来顶,你又需要怕什么呢?
但是,我怕啊!
斯波家在京中的驻军都凑不出五百姬武士,你竟敢把足利马回众逼得走投无路,一旦出现暴乱,该如何是好?
那些可都是精于战阵姬武士,不是连刀子都握不好的农民町民!
你这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吗?你知不知道她们的怒火要是点起来,能将整个京都全烧成灰烬!”
义银是真的生气了。
他原以为足利马回众就是缺衣少粮,但亲眼看到她们的困境,才知道自己把幕臣集团想得太好了。
蜷川亲世为首这些幕臣,她们就是一群贪婪无度,不顾后果的真傻b!
足利义昭两年没有给足利马回众两年发过一粒米一文钱,幕臣集团控制的城下町土仓让足利马回众欠了一屁股债。
今年天气较以往寒冷,罕见的第一场冬雪压垮了很多足利马回众的房子,让她们陷入饥寒交迫。
义银更是亲眼看到,一个商贾竟敢在自己面前大发厥词,欺辱拥有家族荣誉的名门后裔,就因为那个白痴商贾是蜷川亲世门下走狗。
足利马回众那些姬武士,她们没有钱没有粮食没有住处没有尊严,什么都没有!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义银自己的斯波府邸,距离足利马回众的集住町就不远,他都不敢想象,自己每天是睡在火药桶的上面的。
要不是足利马回众实在熬不住,恳请畠山高政向义银进言,义银很可能要面对一场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京都暴乱。
更可怕的事,如果暴乱发生在他已经离开京都,前往关东,一时赶不回来,那就更吓人了。
义银知道幕臣集团腐朽贪婪,但他真没想到,这群人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
统治者可以夺走被统治者的一切,但至少要留下一线希望,不然所有的秩序随时可能在瞬间瓦解。
义银对蜷川亲世向来客气,但今天,他是真没法客气了。
他害怕自己继续客气下来,这群傻b以后能捅出更大的篓子,自己实在是接不住啊!
蜷川亲世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她从来没见过义银对自己这么疾声厉色,此时是又惧又悔。
说起来,她还觉得自己有点冤枉,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足利马回众的困境也不是一天铸成的。
足利义昭是个穷光蛋,自从惹恼了义银和织田信长,就等于失去了所有的财源。
坂本城被织田家夺走之后,足利马回众的最后一块补给地也没有了,只能困在京都受穷。
足利义昭搞不到钱,仁木义政这个马回众的指挥官也跑路了,足利马回众只能在京都城下町借贷度日。
一开始其实还好,各家多少有些家底,幕臣集团控制的土仓也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大家相安无事。
但随着足利义昭一次次受打击,威望日益下降,足利马回众的借贷也是越来越多,逐渐沦为京都人眼中的落地凤凰不如鸡。
等到足利义昭跑路,足利马回众沦为丧家之犬,连城下町的商贾也敢背靠幕臣集团,对她们狐假虎威。
商贾町民目光短浅,她们可不知道这些带刀的家伙真的爆发起来,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力。
她们只知道,曾经的贵人沦为贱民,能够让她们的自尊心好好爽一爽了,这就是来自下层的恶意。
大草高重的经历不是个例,但这些暗潮汹涌,是不可能传入蜷川亲世这样的大佬耳朵里。
蜷川亲世只知道足利马回众还在借钱,而且越借越多,已经借到还不起了。她苦恼的是收账,却不知道火山即将爆发。
这也许就是古语所云的一眼障目,蜷川亲世这灯下黑的傻子,此时成了义银发泄的对象。
蜷川亲世心里委屈,但她又说不出什么来。难道她要告诉义银,我控制不住幕臣集团,我不知道京都城下町发生了什么。
这可不行!
一旦义银认为蜷川亲世管不住幕臣,控制不了京都的局面,那么就会另找她人来管理幕臣,管理京都事务。
蜷川亲世就会失去她在京都的权力,那可真是要了蜷川家的命。
所以就算再冤枉,蜷川亲世也必须吞下这个死耗子。
她宁可当一个又蠢又坏的幕臣头子,也不敢让义银认为她控制不住全局,被人蒙蔽架空了。
就在义银把蜷川亲世骂得狗血喷头的时候,井伊直政走了进来,朝义银深深鞠躬。
“圣人,所有的欠条都已经收回,在府邸外的火堆焚烧完毕。”
义银点点头,问道。
“确定都收回来了?”
井伊直政冷笑道。
“城下町所有的土仓管事都在府邸外跪着,我已经和她们当面结清了账目。
足利马回众的所有欠款都已经从您的私库支出,所有的土仓管事都已经收到粮票,签字画押,结清了账。”
义银点点头,说道。
“办的很好。”
义银虽然不喜欢谈钱,甚至连自己私库里有多少钱都搞不清楚,但这并不代表他拿不出钱来。
斯波同心众跟随他左右,同心秘书处就是斯波家的中枢机构,储备了大量粮票以备不时之需。
说的难听点,只要义银需要,高田阳乃随时可以印出一大笔粮票充实他的私库。财富对于义银,已经从实际的数字变成抽象的概念。
只要斯波家的金融体系不崩盘,他想要多少粮票,就能有多少粮票。只要天下人还承认斯波粮票的购买力,他的粮票就能当钱花。
足利马回众五百人,两年间在京都城下町的土仓,人均借贷超过十二石,加起来超过六千石。
井伊直政直接拿着一叠粮票,一家家找土仓清账,根据当天的粮票和粮食兑换比例,把账目全部结清了。
其实,土仓的商人们已经被龟丸老板全家在鸭川斩首这事吓尿了兜裆裤,她们根本不想收钱。
但问题是,收回欠款,烧掉欠条,这本身就是义银施恩足利马回众的一场政治戏,他怎么可能允许商人不收钱呢?
有些人情,不是商人可以掺合的,义银不花钱买欠条,谁敢僭越当这个好人?
谁敢越过义银施恩足利马回众?是想造反吗?
井伊直政顺利收回了欠条,全部在斯波府邸门外烧了个干净,土仓管事又跪了一地。
声势如此浩大,足利马回众必然是看在眼里。
重新找回尊严,点燃希望的她们,暂时应该是被稳住了,义银也是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惩处幕臣集团。
说实话,义银这次被恶心的不轻,但要他一巴掌打死幕臣集团,也不现实。
幕府政治三角,足利将军,幕臣集团,地方实力派。
足利义昭跑去了毛利家的地盘另立中枢,义银作为地方实力派老大守着京都幕府大本营。
这会儿,正是天下武家两边观望风色,看看两个幕府各自成色的关键时刻。
如果义银严厉惩罚幕臣集团,是把幕臣集团往足利义昭那边推。
山城国石高二十三万,加上周边各国星星点点的幕臣领地,总数也有三四十万石。
这些蠢货盘踞已有两百年,不管是京都,还是山城国周边,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真的要连根拔起幕臣集团,难免出现剧烈动荡。
而且,这样剧烈的政治地震,也会被足利义昭所利用,让天下武家更加迟疑两个中枢谁才是正统。
义银有些纠结。
自己要是下手太狠,不利于政治团结。但如果高举低放,就怕这些傻b好了伤疤忘了疼,下次再给自己整个更大的活。
就在他犹豫这会儿,蒲生氏乡匆匆步入正厅,朝他鞠躬。
义银皱眉道。
“又出了什么事?
我不是吩咐你调集兵站的食盐,布匹,建材,先给足利马回众送去嘛,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蒲生氏乡一脸严肃,说道。
“圣人,足利马回众集结了上百人,正在往斯波府邸赶来。
而且她们还在呼唤战友,聚集的人数越来越多,我担心最终会有数百人,甚至五百人全来了。”
义银心头一跳,狠狠瞪了眼抬头看向自己的蜷川亲世,吓得蜷川亲世赶紧乖乖跪好。
他沉声道。
“她们想要做什么?申诉,还是。。报复?”
蒲生氏乡摇头道。
“我问过带头的几人,她们说是要召集马回众,向您进献小太刀。”
义银面上一松,笑道。
“胡闹!足利马回众是将军近卫,向我献什么小太刀?
你去和她们说,让她们马上解散队伍,回去领取家里面需要的食盐,布匹,建材。
下一场冬雪随时可能会来,照顾家人要紧,不要再胡闹了!”
义银最怕的就是足利马回众借着这股反清倒算的东风,积压的怒火爆发,要求追究幕臣集团,或者斩杀土仓管事报复。
好在她们还算理智,只知报恩,不知报仇,那就好办了。
义银不可能接受她们进献的小太刀,这是武家传统的效忠仪式,他一旦接受就是承认了彼此的君臣关系。
当年,关东武家在上杉谦信完成鹤冈八幡宫的继位仪式,成为关东管领之后,也集体向她进献过一次小太刀。
在关东体系内,关东管领是仅次于关东将军的二把手,上杉谦信接受进献的小太刀,是应有之义。
但义银的情况却又不同。
他虽然是先代未亡人,自诩源氏长者,但终究不是足利将军。
足利义昭做得再烂,义银也还是需要保持自己武家圣人的完美形象,不能乱了君臣纲常。
把足利将军的嫡系人马变成自己的臣子,谁是君?谁是臣?这个地没法洗。
义银需要安抚足利马回众,拉拢这些人,但却不能和她们定下君臣关系,留下容易被外人诟病的政治污点。
面对群情激愤的足利马回众,义银不能直接回应她们的热情,更不敢激怒她们,让她们失望。
义银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多谈家庭多谈责任,让她们想起自己身上的负担,免得这些姬武士头脑一热,不听人劝。
有家有业,有老公孩子的女人最好对付,只要提及她们的软肋,就不怕她们像无牵无挂的少女那么冲动。
所以,正常的社会必然会引导老百姓结婚生子,婚姻对个人来说不一定是好事,但对整个社会却是稳定的基石。
蒲生氏乡鞠躬离去,向足利马回众说明义银的要求。
义银焦急得等待着她的回音,希望这件事不要继续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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