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函正在气头上。
她让洛神前来奉茶,还非得是师清漪刚才先端给洛神的那一盏,无非是想在洛神面前立个长辈的威严。谁知洛神竟拿出了那盏茶早已被喝过的说辞,她这威眼看着是再也立不下去。
不将她气个半死便算不错了,还能指望那女人前来奉茶?
师清漪更是头疼,正琢磨着应当如何去哄司函才好。她这姑姑脾气虽大,却又是能哄得好的,只是这回她应当用个什么法子才好?
洛神起身行至竹案旁,轻瞥了师清漪一眼,端起了另外一盏茶。
师清漪唇边这才泛起微笑来,终究是放心了。
不必她去哄,让洛神去哄也成的。
洛神端着茶来到司函身侧,声音平静道:“姑姑,请用茶。”
司函倒是有些意外,不过那面色仍端得有些沉,话语更是句句带刺:“不是说茶水已被瑾儿喝过了么,瑾儿怕你烫着,又是替你吹气,又是替你试温的,我以为你无茶可奉。”
洛神不卑不亢,道:“这是另外一盏,未曾饮过。”
司函手里把玩着一枚黑子,暂时未曾言语,却也不去接那茶盏,显是故意让洛神立在一旁等候。
师清漪瞧见了,心中有些着急,提醒道:“姑姑,洛神已给你奉茶了。”
师清漪越急,司函听出她话语里藏不住的疼惜,便越是有气,道:“瑾儿,我只是让她在边上多站了片刻而已,你便舍不得了?”毣洣阁
师清漪:“……”
司函心中不是滋味,今日她这威看来是非立不可了。
近几年凰都事务繁忙,她已有许久未曾与师清漪还有洛神住在一处。
八年前长生经过夜姑娘易骨,终于治好了那总也长不大的顽疾。随着年岁过去,长生身量高了,人也成熟懂事起来,但这期间长生主要还是由师清漪和洛神一手带大,她只能抽空照拂。
今年这个月终于得了空闲,又正赶上了一年一度要带长生去夜姑娘所在之处复诊的约定,她便一同过来,在夜姑娘的山林中住下。
以往不同住时,许久未见,司函还很是挂念。
可自从一家人住在一起后,司函瞧见师清漪与洛神在她眼皮子底下那亲密模样,莫名又觉得气不顺,于是时不时就得来个横挑鼻子竖挑眼。
师清漪也深知司函这性子。
分别许久,她姑姑惦记她们,却又见不到她们,姑姑心中有气。
住得久了,她姑姑嫌弃她们,却又奈何不了她们,姑姑心中仍有气。
但姑姑心中有气,哄哄便好了。
师清漪眉眼含笑,委婉地绕开了司函的质问,道:“姑姑若再不接过去,茶水凉了,容易失了茶味,这饮茶自然是要在茶温正好的时候。”
司函却冷道:“方才不还怕洛神烫着,替她吹一吹么?怎地到了我这,却又怕我茶凉了?这同一盏茶在同一时刻,竟有这般大的冷热区别?”
师清漪:“……”
她可冤枉,自个根本没吹茶,分明是洛神诓姑姑的,但她现下实在百口莫辩。
司函目光扫过去,问道:“瑾儿你来说说,这茶究竟是烫,还是凉?”
师清漪:“……”
这时洛神却开了口:“姑姑不来接茶,想是对弈累着了,不便端着茶盏。”
说到此处,洛神将手中茶盏往司函身前递了过去,又道:“不过这不打紧,我是晚辈,晚辈向长辈奉茶,是应当的。”
司函见洛神那茶盏仍是继续递过来,几乎快要到面前了,身子立时往后倾了倾,拧着眉道:“你……你做什么?”
洛神连眉都没动一下,将那茶端得四平八稳,继续道:“既然姑姑不便端茶,我身为晚辈,特来喂姑姑饮茶,也是应当的。”
师清漪:“……”
让洛神去哄,可没想到她竟用这般黑心肝的法子去哄。
司函见那茶盏浮起的白雾萦绕在眼前,又听洛神说什么喂茶,道:“……不必了!”
洛神幽幽地觑着她:“姑姑可是怕喂茶的时候太烫?姑姑且放心,我会吹凉的,这是我身为晚辈的分内之事。”
司函脸上虽岿然不动,额角却隐有些汗,生怕洛神当真做来,忙道:“……你且将茶放下。”
“是,姑姑让我放下,我自然得放下。”洛神这才将茶盏搁在司函的棋盅旁。
她虽句句都是晚辈对长辈的恭敬,司函却听得心慌不已,如坐针毡。可又拿捏不到她的错处,不好见机发难,无奈之下只得让洛神回座位。
洛神退了回去,在石桌另一侧端坐下来。
师清漪也挨了洛神坐着,心中既为洛神得以坐回来而松了一口气,又替之后的自个捏一把汗。照姑姑今日这反应,若她再继续待在这棋局旁边,指不定姑姑又要向她问出什么两难的问题来。
“继续。”司函道了声,落下一枚黑子。
洛神眸子幽然一瞥,白子紧随落下。
师清漪贴着洛神的身子,悄然牵过她另外一只得空的手,在洛神手掌心上写字:“你可知姑姑为何不悦,非要刁难你我?”
洛神一面落子,一面在师清漪手心回写道:“因着她输掉了许多子。”
师清漪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嗔怪写道:“你倒是清清楚楚,让你莫要下手太狠,你还装无辜。”
洛神写道:“那我待会输与她一些。”
师清漪垂了眸,轻轻一笑,暗自写道:“莫要输得太明显了,叫她瞧出来,她又得生气。”
“晓得。”
洛神与司函继续在后院对弈,师清漪默默观棋,过得一阵,空无一人的前院里却走进来一个女人。
那女人正是身着现代衣装的辛荼,那一身打扮与四周围的古韵格格不入。她从衣兜里取出长生之前佩戴的手表,搁在门口的空地上,又望向附近的一棵高树。
那树上栖息着几只鸟雀,辛荼望了其中一只一眼,那只鸟雀立时扇动翅膀向她飞来,在她身边盘旋。辛荼嘴唇轻动,也不知辛荼和它说了什么,它竟似完全遵从了辛荼的命令,绕着那只手表拍打起了翅膀。
辛荼快步离开竹舍。
长生自房中换了一身衣衫出来,听见前院有扑棱翅膀的响动,还听见鸟雀的叽喳声,好奇之下走到前院一看,就见一只毛色艳丽的鸟雀正围绕着一块银白色的物事转着圈。
那是何物?
长生心中犹疑,走过去捡起了那银白色物事细看,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鸟雀飞走了,长生弯着脑袋琢磨了片刻,赶紧拿着这东西前往后院,一路小跑到石桌边上,将那块银白色物事悬空晃在了桌旁三人面前,道:“姑姑,阿瑾,阿洛,我方才捡了个好生奇怪的东西,从未见过,你们来瞧瞧。”
师清漪瞧见那银白物事的模样,颇有几分兴致,接过来放在手中细看,只觉得它触感冰凉,一时竟不知是何种材质。
她耳力极敏锐,能听到这东西发出极其细微的“滴答滴答”响动,且滴答的间隔甚有规律。而那东西中间是一个精致的小圆盘,里头绕了一圈古怪的细小符号,看不出是何种文字符号。
那些符号还是均匀分布的,共有十二个。
小圆盘最中央有三枚针,长短不一。
师清漪边听那滴答声,边琢磨,当下瞧出那滴答声应是其中一枚动得最快的细针发出来的。那枚细针每隔一瞬便动一下,指向某个符号,之后很快又动一下,指向下一个相邻符号,如此绕着那圆盘中心转着圈,每动一次,便发出一声细细响动。
洛神坐在师清漪身侧,也在旁细看那东西。
司函瞥了几眼以后,却蹙眉:“莫要乱捡外头的东西,成何体统。”
长生哀哀地道:“可这东西很是好看。”
司函冷哼道:“好看便能随便捡了?若是有毒,有诈,如何是好?模样越是美的,指不定便越坏。”
师清漪:“……”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洛神那冰雪玉颜,怎么都觉得姑姑这话有些拐弯抹角了。
“应是某种机括。”洛神面色静敛,只是向长生道:“你在何处捡的?”
长生道:“就在咱们自家的前院里。”
师清漪与洛神面色微变。
这山林是夜姑娘的地盘,一向是无人敢踏足进来的。且竹舍原本也是夜姑娘的林中居所之一,只是当年夜姑娘替长生易骨时需要许久时间,她们总得寻个住处落脚,夜姑娘便让她们住了进来。
此后只要一到每一年定好的复诊期间,她与洛神都会带着长生住在这竹舍里,今年姑姑也在。
这山林如此隐秘,而院落又打扫得勤快,对弈之前那院中还未曾有这东西的踪影,现下却突然出现了,她们二人谨慎,下意识便觉得多有蹊跷,莫非是有人故意放在院中的?
长生如实交代道:“我瞧见的时候,它边上围着一只鸟雀,许是那鸟雀将它衔来的也未可知。”
她虽天性烂漫,却又机敏,道:“但山林广阔,为何鸟雀非要衔着它落在我们院中,这也太巧了些。当时那鸟雀还在我面前扑棱双翅,似是在特地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去捡那东西,我便想拿给你们瞧一瞧,看里头有何名堂。”
师清漪沉吟起来。
鸟雀只是生灵,又怎会有什么刻意的目的,除非鸟雀背后有人操控。
但这林中,能随意操控林中活物的,唯有夜姑娘一人。
这山林皆臣服于夜。
是夜姑娘遣那鸟雀前来的么,只为将那东西送到她们手中?那东西瞧着很是精妙古怪,绝非凡品,反正她活了这么久,什么蹊跷也都见识过了,却从未见过这等物事,若此物当真是夜姑娘所有,倒也说得通。
夜姑娘沉默寡言,行事又极难揣测,当年她们最终能得到这个让夜姑娘替长生看诊的机缘,个中曲折跌宕,实在难以言说。
若此事当真是夜姑娘安排的,在此瞎猜亦是无用,还是先观察一下夜姑娘的反应为好。
若并非夜姑娘所为,那便是山林之中有旁人存在,此事更该知会夜姑娘一声,也好让她做好准备。
师清漪斟酌半晌,向长生道:“长生,你去请夜姑娘过来罢。”
长生眼眸骤然亮了,那股子雀跃几乎藏不住,但很快又有些忐忑起来:“若是我去请,夜不愿来可如何是好?前几日我去请她来玩,她并未答应。”
师清漪眨了眨眼:“你说,是我请她过来用饭,做了很多菜,还有糖油果子吃。”
“对了。”长生骤然欢喜起来:“她爱吃阿瑾做的糖油果子。”
长生足下轻盈,说走就走。她可得快一些,不然她怕夜赶不上阿瑾的晚饭,糖油果子得趁热吃。
司函方才一连围杀了洛神好几枚白子,却不知都是洛神故意输给她的,还输得不留痕迹,她心中正傲,嘴上却教训道:“糖油果子有什么,不过是些凡俗吃食,吃一口都有失身份,瑾儿你竟还自个做来。你堂堂殿下,整日里却琢磨这些厨房琐事,凰都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师清漪却道:“我娘亲最喜厨房,还在厨房将我生下来,我幼时黏她,瞧不见她便容易哭,她在下厨时还不忘用背筐背着我,如今我多琢磨些菜色小吃,我娘亲想必也会欢喜的。”
司函一听师清漪提起流韶,想起遥远往昔被流韶欺负的日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想起流韶早已身死多年,又浮起几分悲哀,心中五味杂陈,没有再说什么。
师清漪接道:“洛神也欢喜吃我做的菜,我多学一些菜色,不好么?”
“好。”洛神应道。
司函:“……”
就直接气死她罢。
夜其实住得离竹舍不远,长生快步疾行,来到夜的住处,却是空无一人。她心中奇怪,在夜的居所附近寻了寻,也未见踪影,这才暗忖莫不是去血湖了,便立刻前往血湖。
血湖就在附近,长生行了一段距离,远远地便瞧见两名蒙着面巾的女子一左一右,各立在一棵树下。
一名女子双手捧着一叠整齐的衣物,另一名女子手中端着托盘,上头搁着茶具。
两人如同木桩子一般立在那,眼见长生过来,竟毫无反应,露出的双眸更是木然,若不是能瞧见她们眨眼,还以为她们只是站立的尸体。
她们是夜的仆从,夜似乎有许多仆从,但都蒙着面,身着同样的红衣,性子也是千篇一律。这八年以来,长生虽每年都来此住上一段时日,却并不知她们生得什么模样。
只能勉强从身高上看出来,今日侍奉的这两位与昨日的那两位应是不同的,今日这两位个子更高一些。
“叨扰两位姑娘。”长生见她们二人奉衣捧茶的架势,便知夜定然是在她们身后的血湖,忙向她们二人见礼:“我有事找夜。”
长生虽说的是血湖在她们身后,但她们身后皆是树木,并未有半点湖水影子。
莫说是湖水了,地面上绿草轻柔,就连个水洼也无。
左侧那名奉衣的女子冷漠地开口:“主人在血湖,旁人不得入内。”
长生小心翼翼地问询:“夜现下很忙么?我想请夜过去竹舍用晚饭,她可有空?”
右侧捧茶女子也漠然道:“不敢妄自揣测主人。”
长生习惯了她们这般回应,道了声谢,不便再说什么。她默默走到不远处,寻了块干净的石块坐下,双手乖巧地搁在腿上,打算在此处等夜出来。
只是还没等一阵,那奉衣女子走过来,向长生道:“主人有令,请靖姑娘入血湖。”
说罢,又走回了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长生方才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并不知那女子是如何得知夜的命令的,不过她心中的喜悦盖过了疑惑,忙快步走到那两名女子面前。
夜虽有仆从侍奉,她却总觉得夜孤独到了骨子里。而那些仆从个个未有任何情绪起伏,如非必要,绝不开口。
夜不需要与她们说什么,她们竟都知晓夜的想法,为她奉茶,替她取物。
长生一直猜测,夜许是与她们有一种别样的交谈方式,又或是夜在她们脑海里下达命令,她听阿瑾阿洛提起过,这世上是有这等方式,只是极为罕见,彼此必须存在着某种特殊连接,具体如何,旁人是无从知晓的。
便如此刻,那两人方才并未主动邀请长生进去,这会又改了口,应是夜嘱咐的:“请进。”
只是长生未曾听到夜的声音。
原本她们身后只有树,却只听到一声极轻的支呀声,似是开门的声响。
但面前却没有门。
半空中裂开了一道血红的缝,似是两道透明的门分开了些许,漏出门后头的光景来。
长生见怪不怪,很自然地推开了那道诡异的门,走了进去。门很快在她身后闭合了,从头到尾那门都无从得见,只能听到门闭合时的声音。
长生踩着湖滩上的细沙,往湖边走。
天上挂着一轮硕大的红月,俯瞰着那片广袤无垠的湖水。湖水更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血红,那片红却并不可怖,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凉悲戚。
说是血湖,那并非是真的血,长生走在湖边上,用手鞠起一捧水,那湖水到了掌心中,却是清澈见底的。那湖水乍一看呈红色,也不知是那湖水被红月照得如此鲜红,还是湖底另有乾坤,比如有什么红色砂石,将那湖水衬出了一片红。
长生望去,见那红月底下,一抹高挑的女子身影踏在水泽中,背对着长生站着。
耳边清幽渺远的笛声绕来,飘过血红的湖水,吹进了长生的耳中。
长生浑身微有些抖,她一时之间不知自个究竟怎么了,竟那般紧张。
那女子身着一身黑衣,甚至能瞧见她赤着双足,那湖水只是浸润到了她的脚踝附近。因着湖水血红,望不见深浅,远远望去,她整个人竟仿佛是漂浮在水面之上。
长生脱了靴袜,也跟随入水,向那女子走去。但见湖水其实极浅,一路行了一阵,也几乎只没过脚踝,料想到了湖中心,亦是如此。
随着笛音幽幽,长生越向那女子走去,那女子的身影越在她面前清晰起来,她心头堵着的那股子酸涩竟越深了,甚至有些恍恍惚惚。
这血湖她以往也来过,血湖虽瞧着不同寻常,如入梦境,但如今她早已习惯了,这血湖虽玄,左不过是一个去处而已。
但为何此时此刻,看到眼前熟悉的景象,还有那熟悉的身影,她竟好似做梦一般。
“……夜。”长生走到一半,停下来,嘴唇哆嗦了下,低声唤道。
那女子听见了,停下吹笛,手中握着那支黑色笛子缓缓转过身,朝长生望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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