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似有好奇,又有些赞许道:“她这箱子好生重,可她走得却十分稳当的。”
洛神道:“要走得这般稳当,其实也不易。注意她的步法,时时御气,她是怕颠着她的箱子。”
确实,我亦早已看出这濯川道长实在是太过宝贝她这箱子了,从不离身不说,连赶路时亦无多少颠簸。
通常背上负着个人,但凡走得快了些,背上那人都会觉得颠得慌,箱子同理。不过洛神以往背我的时候,因着洛神内息浑厚,又很注意,踩步轻盈如同踏雪,即使她背着我疾行甚至上山,亦是十分舒适的。
长生笑眯眯道:“她舀水,莫不是在箱子里养了鱼。我晓得,她怕颠着她的鱼了。”
洛神看了我一眼,未曾再说什么。
我朝长生笑道:“说不定还真被你猜中了。走罢。”
三人策马,一路寻到先前那老者家中,那老者已然请了大夫到家出诊,他儿媳正在里屋照顾。
老者见我们到来,又恩谢了一番,引着我们去后山。后山密林高树,还有小片竹林,看样子鲜少有人过来,积雪也积得比别地略多一些,静雪无风,一片静谧。
老者悄声道:“那东西就在前头竹林里。家中没什么吃食,我本是过来挖些冬笋,炖点汤给我家孙儿吃,结果挖着挖着,竟看到个东西露出来,便是拿给你们瞧的那只盖子。只是壶身在深处,我无论如何也挖不出了。”
我的声音也随他低下来了:“老人家,你是不是在怕什么?”
自进山后,他便时不时张望,十分不安的模样。
老者面有难色,过了一阵才道:“几位掌柜,实不相瞒,这后山我也是偷偷进来的。待会看过,倘若还挖不出来,我们便早些离开。”
“你不是说这是你自家后山么?”
老者畏畏缩缩道:“以前是的。这山本是我们这附近人家都可去的,人家不多,平素便进去打柴,或者挖挖竹笋,采采菌子。可前阵子,有人在山中打柴时不知怎地竟撞上一批军爷,那些军爷不由分说将他给打死了,言说这山封了,以后再不许闲杂人等进来。再后来有几个胆大的进了山,这回连尸体都没给抬出来,不晓得去哪里了。”
身边竹影婆娑,他说到此处,目光尤为畏惧:“我想着近来大雪,应当没什么人,便偷偷进山去挖点笋子,孙儿爱吃。”
我回想了一下附近地形,心中顿时透亮起来:“老人家,我问你这后山过去,是不是便是青云庄了?”
老者神色惶惶,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后山有条道直通的。听闻那些军爷大人们,现下都住在青云庄里,大抵是因着这般,他们不许人过来相扰罢。”
“那老人家听说过什么巫大人,阮大人么?”
“这便不曾了。只听过有个章大人,我儿媳远远地见过,听她说倒是位脾气很好的大人。几位军爷喝醉了要打人,被那章大人喝止了,听那几位军爷恭敬唤他章大人的。”
“那章大人大约什么模样,可晓得?”
老者继续低低回我:“听我儿媳说他戴着面具,只能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虽不敢与青云庄那边的人接触,不过偶尔也会见过一些,也算明白了点。庄子里戴面具的,要么是位份高的大人,要么便举止古怪,像块木头不会说话的。那些喝酒的军爷,便没得面具戴,待那些戴面具的很是恭敬,待我们附近的人,却十分横。”
这般说了些话,不多时,老者这畏惧的面上多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惊喜来,领着我们绕到一处被挖开的小坑外,道:“便是这里了。”
我探头往里觑了眼,看到泥巴地里露出一小截壶口来。壶口并不宽,糊着泥泞与厚重的地渍,但这形状我也是了解的,是窄口宽肚的那一路。
长生折了一支竹枝,往下戳了戳,那东西纹丝不动,像是生了根。
老者边看边擦汗:“我挖了许久也挖不动的。又不敢挖出太大响动,亦不敢过多耽搁,只得作罢。”
洛神拿竹枝往附近泥地里拨动,地里多有根须,泛出一股酸味,我仔细看了看,那些根须竟还在微颤。
洛神话不多,这时淡淡开了口:“这东西我们收了。明日你去铺子里,我给你折算现银。”
我沉默起来。
老者大喜:“当真的么?实在是太谢谢几位掌柜的了。”很快他又有点担忧:“只是它恐怕挖不出来,这也成的?”
洛神道:“我自有法子。只是”
老者见洛神面色似乎有异,便颇为战战兢兢地在那站着,等着洛神说话。
洛神眼底幽幽的:“只是往后你莫要到这后山来。你脚下踩的,其实都是尸骨,这山里也有山鬼妖精,可比那些军爷吓人多了,你若是被缠住了,尸烂魂剥,永世不得超生。这种东西虽贵重,我们也只是冒险在收,要损阴德的。”
老者骤然大骇。
洛神问他:“老人家,你近来发觉这林子与别处林子有甚不同?”
老者答不上来。
“是不是没有野兽鸟虫,没有活物,连脚印也不曾有?”
老者皱眉想了想,面色越发地难看,洛神道:“如你所想,它们如今都已绝迹,被山鬼吃了。”
老者使劲搓着手掌。
洛神淡道:“你且先去罢,我们在此处理。明日你到铺子里即可。”
“是,是,多谢几位掌柜的。”短短一会,老者面上喜惧交加,实在是风云变幻般复杂。他这奔头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卖点银钱,如今得到满足,又不愿沾惹晦气,连连做了几个大礼,听从洛神吩咐径自离去了。
林中很快死寂起来。
我蹲在洛神边上,笑道:“骗起人来倒是真真的,我们明明不可能收这个脏东西。”
长生在旁附和点头:“阿瑾说得对。”
洛神瞥了我俩一眼,勾唇淡淡一笑,道:“埋起来罢。”
她虽不点破,我却早已晓得她的心思。
这壶里其实是人参娃娃,民间传说人参娃娃便是成了精的人参,参化为孩,可以脱离泥地四处走动,一旦捉住了吃掉,人便会长生不老,甚至得道升仙。
这不过都是虚传。民间许多看起来美好的传说,其实背地里都分外肮脏可怖。人参娃娃,其实便只是吃人的人参,中央茎块如同小孩模样,根须自由伸长,缠缚吸食人畜之血。
可是我们若直接与老者说东西脏不收,他恐会在心中揣度是我们诓骗他,好趁机将这东西整个便宜带走,若他心中愤愤,到时候恐会偷偷折返过来,再行挖掘。这都是人之常情,收下给钱,他得到满足,便不再生疑。但他因此得了甜头,往后保不准会经常过来,妄图碰运气挖出其它宝贝,将潜在危险抛诸脑后。有上头那些古怪的人在青云庄驻扎,现下这里并不安全,拿着鬼神去吓唬他,还能管用些,让他彻底绝了过来的念头。
我们将这坑埋上。
长生托腮道:“娃娃为什么会钻这壶里呢?”
洛神道:“有人在这壶里放了点东西,吸引其过来,人参娃娃钻入后根须四散,深深扎入地中,自然便挖不出来了。万幸这老人家挖的时候它没醒,不然立刻被吸成人干。倘若我猜得不错,这附近地里定被埋了许多这种壶,蛇,蜈蚣,蝎子,蟾蜍,毒蚁,这些东西都与人参娃娃一般,钟爱其味道,以之做窝。”
“炼妖壶?”我想起书上记载古壶炼妖一事,做这些,通常是为大规模炼蛊筹备原料。
青云庄子里的人,在炼制什么蛊的么?
洛神谨慎道:“可以这般说。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莫要多生事端。”
处理完毕,离开炼妖壶之地行了阵,我远远便听得后头风声阵阵,连忙与洛神,长生三人遮掩身形,藏在深处。
一个黑衣鬼面的男人自林子深处快步奔出,气喘吁吁的,看起来是受了不得了的重伤。
他身高体长,一路行至我们面前折了一批竹子的雪地上,很快自他后头,闪过来几个穷追不舍的人,亦同是黑衣鬼面的打扮。
他嘴里呼哧呼哧的,喉中呼噜呼噜发出异响,似乎十分悲愤。
自后头追赶的人中跳出一个人影,手里提着长剑,狠戾刺向那重伤鬼面人。非是我多想,我总觉得这两人身形,分明一模一样,两人缠斗起来的时候,身形姿态,来回招式,竟也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出一辙。
青云庄里的人窝里斗?
先前那人受了伤,很快不敌,后头与他神似那人一剑过去,直接将他砍翻,脑袋切割下来,平静得全程嘴里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站在被砍掉脑袋的鬼面人身边,冷冰冰的像块木头。我看他腰间挂着一个小瓶子,顿时诧异起来。
怪了,怪了。
那瓶子好生面熟,不是我的么?上头有我做的标记的,曾在里头装过些药膏,不过早些年我将它落在别处了,只是个普通小瓶子,无甚重要,便不曾讨回。
那人从瓶中倒出东西,细细密密的小东西爬到尸体上,渐渐的,死去鬼面人尸体上的血肉开始消融。
那批人走了。
待得周遭再也无恙时,我们走出去,长生想靠近那鬼面尸体,我忙将她拉了一把。
长生叹道:“这些蛊在吃它,吃得好快。”
洛神沉吟不语。
我运起炫瞳望去,见这人身形实在眼熟得诡异。洛神显也是有些在意,那人脑袋被砍了滚到一旁,她用竹枝将那面具挑开,面目还未模糊。
这张脸上凸出许多黑色肉瘤,形状可怖,纵横其上。
而这张印象深刻的脸甫一现出,我浑身似入了冰窖,惊得堪堪往后一退。
“是常遇春。”我喃喃着,望向洛神。
洛神眼中亦涌现波澜。
那时我和洛神见他,他还是那么意气勃发的一位年轻人,倚马笑着唤我们那么一声恩人姑娘。而后来新朝建立,洪武二年,听闻战功赫赫的他突然暴卒,已是四十年岁了。
怎么会。
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常遇春竟会在此,脸被糟蹋成这般模样,竟还被杀了,而脸底子可以依稀辨出他的容貌,还如我们初见他那般。
而更令我更觉背心发冷的,还是另外那位腰上挂着我的药瓶,与他身形毫无二致,更将他轻易砍杀的鬼面人。
“他这里有东西的。”长生伸手一指。
我心绪纷乱,抬眸看过去,只见那些蛊虫爬到他的腰部啃噬,他腰部血肉很快开始消融,连带上面那个古怪的符号,像是火烙烙上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回归现实。卷四各种番外会根据主线剧情推进,与主线来回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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