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刘纯留心去看的话,他就会发现面前的少年长眉蹙起,双唇微抿,明若秋水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冷光,态度淡漠疏离。
可是从小被捧到大的刘小郎君并不是个会看眼色的人,依旧兴致勃勃道:“你居然连卫竹宴都没听过?那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了。”
卫蘅端过一盆清水,走到一个伤重的护卫身边替他先清理伤口,刘纯便跟着她转。
“那个卫竹宴是江州卫氏的嫡长子,听说打小身子骨就弱,一直都在卧床静养。”刘纯嘿然一笑,挠了挠头,“那时很多人都说卫家的这个嫡郎君是个绣花枕头,草包一个,将来卫家的下任家主之位恐怕落不到他头上,大概会在庶出子嗣中挑一个继承。”
那个伤患已经是半昏迷状态,口中呻吟不绝于耳,奈何大夫人手不够,只能先由卫蘅动手给他剜去坏死的肌理,她一边操刀,一边还要被迫听着刘纯喋喋不休的絮叨。
“听说卫府后宅有子嗣的姨娘们都快斗成乌眼鸡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刘纯右手握拳,在左掌心重重一砸,“嘿,卫竹宴的身子骨居然养好了!”
他激动地向前踱了两步,又转过身道:“他不仅好了,而且还瞒着家族去了雍州的尧山书院求学,射御书数、清谈辩难竟然无一不精,后来还被孤竹先生收为关门弟子!”
卫蘅低头用布擦去小刀上的血渍,刘纯一把夺过她用完的绢布,大声道:“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你不知道孤竹先生是谁吗?他老人家可是做过两任帝师,三朝重臣的!他还写了一百二十册的《儒经集注》,简直就是当代圣人!”
刘纯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但孤竹先生顾琬的名号却也了解极多,此君就是齐朝文坛泰斗级别的大人物,绝对能让刘纯这种学习渣滓顶礼膜拜了。
卫蘅那双盈盈若秋水似的眼眸动了动,手中的刀又换到了烛火上炙烤,摇曳的烛火映在她的眸中当真是美得让人心醉。
刘纯此时觉得自己就挺醉陶陶的——天哪,先生总说我不成器,居然还有一个比我更废的人就在我面前啊,真该让先生过来看看左衡才好!
他顿觉扬眉吐气,讲起故事来更是绘声绘色:“这让卫竹宴独步天下的原因,可绝不止这一点。燕山九寨你知道吧?那可是雍州专门修来抵御北狄人的九道关塞,结果天和十年被北狄人三日之内连破八寨!”
刘纯说到激动处,口水都快喷出来了,周围的伤兵们也吸引住了,此时纷纷附和道:“这个我知道!我以前在雍州赵刺史手下当过兵,战报传来后,那些将军们愣是没一个敢站出来跟胡人拼命,赵刺史差点一夜愁白了头哟!”
其他人来了兴致,催促着他往下说:“后来呢?是谁站出来领兵了?”
伤兵一拍大腿:“嘿,还能有谁?当然是赵刺史他老人家亲自领军了,听说临走前连遗书和托孤人选都定好了呢!结果到燕山一看,北狄人还死死地被人按在最后一道关寨进不来呢,这可把赵刺史乐坏了,赶紧和关寨守军共同进军,可算把北狄人赶回他们姥姥家了!”
众人哄堂大笑。
伤兵忽然压低声音道:“可我们进寨后才发现,原来守寨的两个总兵早就因为通敌卖国提前跑路了,你们知道一直指挥官军的人是谁吗?”毣洣阁
其他伤员们纷纷嚷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卫郎君了!”
那个伤兵本想卖个关子,哪想卫竹宴的故事早已人尽皆知,反倒招来了同伴们的一片嘘声,他不由摸了下鼻子,悻悻道:“是啊,当然是卫郎君了。他当时游历到燕山,看到兵寨群龙无首,眼看着就要被北狄人打下来,于是卫郎君挺身而出收拢军心,硬生生咬牙顶住了北狄大军的压力,坚守孤城十日不破!这一战过后,北狄人不敢再从燕山南下,卫郎君名扬天下、声名赫赫!”
他说到最后几乎破音,双手用力地挥舞了几下,最终收束成拳,挺胸昂首,俨然一副有与荣焉的自豪模样。
刘纯主仆觉得他这姿态甚是滑稽,顿时噗嗤噗嗤地暗笑不已,其他人倒没注意伤兵的动作,正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
有骂北狄狼子野心的,有赞叹卫竹宴大义凛然年少有为的,还有少年双眼发光问道:“卫郎君后来如何了?有没有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这个众人还真不知道,于是纷纷瞅着那个伤兵。
“这个嘛,”伤兵干咳了几声,故作老成道,“自然是还没有,卫郎君守城时受了很重的伤,一直都在养伤呢。”
那个少年不由有些失望:“这都快一年了,怎么还没好呢?我还想着投奔到他麾下,哪怕做个摇旗呐喊的小兵都好啊。”
众人被少年天真的话语逗得大笑,就连刘纯也跟着嘿嘿一乐,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优越感来。
这群护卫们不知卫家的盘算,他作为渭阳刘氏的嫡子可清楚得很——那卫竹宴生龙活虎着呢,燕山一战后他就在江州隐居起来了。如此有才华又不慕名利的年轻人真是当世少有,再加上卫家明里暗里为他造势,如今卫竹宴的名望简直高不可攀,压得同辈都快喘不过气了。
刘纯听自家老爹提过,如今想让卫竹宴任官效力的人数不胜数,就连江州刺史都亲自登门请他担任四品别驾,可惜都被卫竹宴客气拒绝了,依旧做着他悠游山水之间的隐士,名声却一日比一日响亮了。
“嘿嘿,连四品别驾都无法打动这位卫家麒麟。”刘氏家主捋着长须,笑得犹如成了精的老狐狸,“恐怕只能等天子亲自征辟了。”
刘纯想起老爹说过的话,有心在人前卖弄一番,可他也知道有些话是万万不该说的,于是只好作罢。
再转头一看,卫蘅正单膝跪地,手上动作又快又稳,一柄银制小刀穿花蝴蝶般刮下已经坏死的血肉,隐约间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骼,看得一旁的刘纯毛骨悚然。
等卫蘅将伤口包扎后,那双寒星似的眼眸不经意扫过刘纯,让这个纨绔郎君不由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站远了许多。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刘纯:“刘郎君可还有什么事吗?”
“哈哈,没有没有。”
刘纯看着卫蘅和她那把血淋淋的刀着实有些发憷,连忙打了几个哈哈,带着自己的一群侍从跑了。
卫蘅挑眉,觉得刘郎君果然有些莫名其妙。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谢昭不由笑出声来,他在卫蘅身旁蹲下盯了半晌,冷不丁问道:“你上过战场?”
卫蘅手上包扎的动作不变,眼里是恰到好处的疑惑:“没有,谢郎君怎么会这样想呢?”
谢昭笑了笑,语气轻松道:“那应该是我误会了,原本看左管事在战场上处变不惊,手上包扎功夫又这样好,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说来真是有缘,我从前有幸见过卫竹宴一次,当时便惊为天人,今日再仔细看看你,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了。”
卫蘅沉默了一会儿。
谢昭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了,她的容貌的确和堂兄卫竹宴长得相似。若说卫蘅做女子打扮时还没有那么明显,如今她换上了一身少年衣裳,几乎和卫竹宴像了十足十。
不过,她的这位堂兄大概这辈子都不想让卫蘅出现在他面前吧。
卫蘅转身去瞧另一个气息奄奄的伤兵,敷衍道:“小的和卫郎君是云泥之别,应该是谢郎君看错了。”
谢昭笑了笑,看着卫蘅背影的目光若有所思。
未时一刻,护卫侍从们终于收拾好官道,大队的车马辘辘通过狭长的山谷小道。
迎面扑来的山风仍然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撞在岩壁上发出呜呜的呼啸,这让马车上的贵人们倍觉惊悚。
一辆王家的马车里,穿着藕荷色裙裳的少女安静跪坐在车内,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面有凄凉之色。
头上缠着纱布的孩童朦朦胧胧醒过来,小脑袋动了动:“姐姐,阿父阿娘去哪里了?”
少女看着幼弟天真无邪的眼眸,喉咙哽咽了许久才道:“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还不能回来。”
孩童低低咕哝了一句,又沉沉睡去,却不知道自己姐姐早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王范的幼子幼女,都尚未成年就父母亡故,未来顿时变得飘摇不幸。
然而乱世之中,像他们这样的可怜人数不胜数,方才跟着王家一股脑冲进山谷的几个家族基本上都是户户举哀,家家哭声,和后面过来的车马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但这又能怪谁呢?不听劝告,执意要进谷的王范已经死在了乱箭之下,他们甚至找不到可以怨恨的人,只好迁怒王家族人。
少女想到这一路上那些愤怒仇恨的眼神,当真如利剑穿心般叫人难受。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车帘被风吹开一角,隐约看到不远处站着一群人,其中一道青色的身影如临风玉树,格外引人注目。
不待她细看,马车已经辚辚远去,车帘重新垂落了下来。
少女向左右询问:“方才那些是什么人?”
有知道情况的婢女回答道:“女郎,那都是各家率人来援救我们的郎君,那个青衣小郎是徐家的人,真是少年有为!这次多亏了他说动了各家出人出力,又设计截断了贼寇的退路,否则只怕我们都要死在贼寇手上了。”
其他侍女们听到这番话,纷纷争着去看那道青色衣裳:“真年轻啊,竟然办成了这样的大事!”
“卫郎守城时也不过十四岁,难道又要出一个卫郎了?”
这样的议论席卷了整个车队,人人都在谈论山谷里发生的战斗,谈论王家的不幸和那个胆识过人的青衣少年,一时间众人看待卫蘅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再是一个只有美貌的侍从少年,而是值得他们稍微放下世族高傲的姿态,勉强能看入眼中的人才了。
卫蘅还不知道世族们的心理活动,她此时正忙着去见秦渡。
这个性格有些强势的文士依旧穿着一袭洁净的白衣,从关隘上大步下来的模样倒是难得的意气风发:“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车队可以在关城中过夜,明日再出发!另外,青陵关地势险峻、不容有失,今日之事还需要郎君们联名告知朝廷。”
谢昭等人满口应道:“呵呵,这是自然。”
其实心中早已将青陵关的守将骂了不知多少遍了,真是无能!昏庸!
原来,负责镇守青陵关的钱总兵在听闻北狄人可能南下的消息后就被吓得不轻,思来想去后竟然收了包裹带着亲信连夜逃了,只留下了四百多人看守关隘。
什么?你说青陵关里明明驻守着一支近千人的兵马?
这就要全归功于历代总兵们的苦心经营。齐朝军中吃空饷的现象屡禁不绝,到了如今更是愈演愈烈,以至于本该作为京城屏障的青陵关都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总兵一逃,青陵关的士兵们群龙无首,纷纷抢了府库中的财物兵器后一哄而散。因为听说北狄人的目标正是京城,于是那些散兵们也不敢往洛京的方向走,这让卫蘅等人一路上都没能收到半点风声,稀里糊涂地就撞上了贼寇。
秦渡掸了掸衣袖,在一众世家子弟面前做足了运筹帷幄的高人风范,心中却暗道侥幸。
幸好贼寇们只是刚占据了青陵关,还来不及做好充分的布防,秦渡又有风雨作为掩护,这才敢率百余人强夺关隘,否则正常情况下他哪里能完成这宛若神话般的壮举?
不过似乎绝大多数人也没有去细究的兴趣,只要听到一点传奇故事就让他们心满意足了,而秦渡强夺险关和卫蘅山谷救援的故事就足够惊险刺激了。
谢昭呵呵笑道:“等我回去之后就草拟出上报朝廷的奏章,明日就能请诸位落墨署名,一同向朝廷禀报。”
众人尚未表态,哪知秦渡已经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写好的奏折,神色自若道:“不必了,时间紧迫,我已经拟好文书,只待诸位署名了。”
谢昭的笑容微微一凝,挑眉看向秦渡——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平贼的功劳大小可不是真靠卖命的,全靠奏折上的笔墨功夫,若是让谢昭来写自然是将功劳分润给各世家。哪怕他再欣赏两人,也绝不会将功劳给秦渡和“左衡”这种身份低贱之人,至多不过是背地里好生安抚也就是了。
现在看来,秦渡是有意从世家嘴里夺食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与凤歌更新,第14章 乱后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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