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动帷幔,木叶飒飒作响。清浅的岚霭涌入帐中,那馥郁的奇香随风一荡,轻飘飘勾过心头,转瞬又消弭无踪。
“安大人?”
几片木叶扑簌簌落上案台,安广厦若有所思地撮起一片,轻轻闻嗅。林露未晞,带着淡淡的凉意,除此之外,唯有松针与败叶的味道。bïmïġë.nët
安广厦容色微微一沉,思忖片刻,蘸了茶水,在桌上静静写道:
噤声,香藏帐中。
一帘之隔的暗室,鹤奴敛息凝神,懊悔不已。
一盏昏灯朦朦胧胧透过来,绣着鸿鹄云岚纹的朱黑二色锦上,斜斜剪出两道修颀的身影。
他不敢轻举妄动,将素霓剑抱在怀中,听得外间并无异响,这才低低喘了口气,虚脱般缓缓滑坐。
冷汗浸透重衣,逼仄的暗室里,充盈着浓馥的芳香。他不敢断言自己是否行藏已露,只恨一时贪图捷径,误打误撞闯入帐中,对上了两个此情此景他最不愿遇见的故人。
可他实在走不了更远了。
风声微动,帘外静了一瞬,须臾后,再度响起低低的交谈。
鹤奴稍松了口气,借着幽微的烛光,打量着狭小的藏室。一尺之外,摆着四五只素面樟木箱,他略一思忖,目光落在其中一只黑漆描金的箱子上。
木箱规规矩矩阖着,黄金锁头上,雕着一只剔翎的天鹅。鹤奴告了声罪,拆了发簪,三两下将金锁撬开,只听咔哒一声微响,果不其然,箱中满满当当装着的,正是安广厦平素惯用的衣物。
一叠曲领中单,一叠阔袖长袍,一叠折枝绮裳,一叠绯罗朝服。蔽膝罗袜并鞓带佩绶都叠放得规规矩矩、一丝不乱。袂圆以应规,领方以应矩,谦冲自牧,中正端雅,就同安广厦的为人一样。
鹤奴轻悄悄翻拣着衣箱,忍不住觉得好笑。衣裳带得不多,用料与裁剪却花了十二分心思地讲究,配得上安氏少主的身份。
外间的谈话还在继续,他挑了件瞧起来最便宜的素纱单衣,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会的工夫,竟已累得气息难继,头晕目眩。
朱帘外,安广厦低声对侍童吩咐几句,后者点头应喏,悄无声息地退去帐外,立时有数名心腹随从将四方出口围起。
此地不宜久留,鹤奴本不想同安广厦客气,思前想后,还是从袖里抖出一枚金铢,端端正正放在箱中柔软的罗衣上。
他抱着衣裳起身,刚要翻上窗户,忽听得当啷一声脆响,竟是撬锁的银簪从怀中滑落,大喇喇摔在樟木箱盖上。
鹤奴心头一跳,暗骂一声“倒霉”,匆匆回望,帘外昏灯倏地一闪,竟熄灭了。
“何方宵小,在此鬼鬼祟祟做贼。”
安广厦厉声喝问,一把扯开帘帐。狭小的藏室中,竟空无一人,唯有一阵馥郁缠绵的冷香,在帐中徘徊不去。
温恪抬眸一望,西北角的悬窗霍然洞开,晚风低拂,星汉格外灿烂。
人,竟已逃了。
他划开一支火折,昏昧的烛光映出五只素面樟木大箱,箱子都规规矩矩阖着,不像遭了贼的样子。温恪眯起眼,却见一样东西在箱上灿灿一闪,他弯腰拾起,正是一枚素银发簪。
簪子冰冰的,是街头再寻常不过的式样,簪尾云头纹上,勾了根发丝,像是被主人不甚怜惜地拽了下来。一线极幽微的冷香从发梢飘来,趁着缱绻晚风,直透鼻官。
一个时辰前,他刚替那人绾过发。一样的素银簪,一样的云头纹,一样凉滑柔软的长发。
温恪蓦然变色,一把将银簪攥紧:“……是澡雪。”
安广厦脸色难看已极,他守株待兔,本待将人捉个现形,岂料咫尺之遥,竟失之交臂。
“回禀公子,巡夜禁军方才从帐外行过,不似发现可疑人等。倒是有只狸猫从帘内跳出,向西而去。”
安广厦听完侍从回报,沉着脸打开衣箱,一眼瞧出其中端倪。
一枚金灿灿的五铢钱躺在绯罗朝服上,在灯影里冷冷一闪,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又像恶作剧般的讥嘲。
聪明反被聪明误。
安广厦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箱子合上,霍然起身,咬牙切齿道:“小兔崽子,几年不见,真长本事了。若被我捉到,定要打折你的腿,看你还敢不敢任性乱来。”
几名侍童在帐中仔细搜查,一无所获。鹤奴躲在细细的横梁上,大气不敢出,待得帷帐归于平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马蹄寻着他来时的路,远远向西而去,远近营盘寂寂无声,唯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在风中飘摇。
他避开侍从耳目,翻出帐外。此地离龙泉尚有一里之遥,一队值夜禁军徼巡而过,铁甲革靴擦过溪畔长草,惊起一地流萤。
天璇缓缓低沉,贴着北方燕山苍青的山脊,约莫已近丑正时分。殿前司巡夜素以初、正二刻为班,鹤奴强忍疼痛,藏匿林中,待禁军火把渐渐飘远,这才慢慢向龙泉行去。
香气如附骨之疽,随冷汗浸透了肌骨。
短短一里路,却像是有一辈子那么长。鹤奴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踉跄走到溪畔。
薄薄的岚气在水面飘荡,即使远在七尺之外,依旧能感到溪水森然寒意。
他将长剑搁在溪边石上,不经意间牵扯到胸肋陈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喘。片刻后,他靠着山石歇了口气,慢慢拭去唇边血迹,颤抖着将襟带挑开。
衣衫如乱云委地,旷野寂无人声。
龙泉冰寒砭骨,淡淡的星辉秋霜一样,映出他背后纵横交错的陈伤,鹤奴长睫低垂,浸在泉中,任由寒气一寸寸凝在睫羽。
溪边蒿草丛中,流萤闪闪扑飞,碧莹莹的可爱。鹤奴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儿时在龙泉畔看星星,同温恪逮了萤火虫,一只只兜在蝉纱袋里。
纱袋薄如蝉翼,兜着百余只萤火虫,一闪一闪,星星似的眨眼。放在帐中,便如藏了一室星光,飘然若仙,好像坐在柔软的云端一样。
一只萤火虫飞来,轻轻点在鹤奴指尖,尾巴一明一灭地闪。
他望着指尖小小的萤火,忍不住微笑起来,可那笑意未及心底,又化作淡淡的哀伤。
寒气侵透肌骨,意志渐渐变得昏沉。
……好冷。
鹤奴靠着山石歇了一会,蓊郁的水汽漫过远处苍茫的燕山,将一切映得似真似幻。香气仿佛变得淡了,又似乎没有;浑身上下冰得发颤,却又渐渐烫如火烧。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密雨般的鸾铃声,马蹄飒沓,一阵快似一阵。
指尖的萤火虫扑簌簌惊飞,鹤奴心头骤跳,昏沉之中,还未及揽住长剑,却见两道身影披着灿烂星辉,纵马疾驰而来。
当先一匹骊驹仿佛黑色的闪电,温恪一扬马鞭,狠狠抽在龙雀身上。他极少这般驭马,骊驹吃痛,发足狂奔,温恪眉含怒煞,紧紧盯着冷泉,眸中如要喷出火来。
安广厦未及出声相阻,却见温恪一勒马缰,不顾一切地跃入池中,将鹤奴抱在怀里,厉声怒吼:
“你不要命了?!”
鹤奴冷得牙关打颤,喉间逸出细碎的呜咽声,勉力答道:“……走开,不要碰我。”
借着皎洁的星辉,温恪只望了他一眼,登时心如刀绞。
那人如云的长发湿漉漉贴在肩头,浑身上下,尽是优昙婆罗的香气。冰冷的水珠子从鹤仙儿颊边滚落,银遮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温恪心里疼得厉害,根本不敢想象,在他离开的那短短一个时辰里,心上人究竟经受了何等折磨。
温恪撩起鹤奴鬓边的湿发,在他颊边安抚性地一吻,低声道:“澡雪,不怕了。我带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好了,小野猫被捉♂住了
好像有点短小,假装无事发生qwq
感谢各位留评的小可爱,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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