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苌弘捂着断臂的血口,眼前一阵昏黑;鲜血从指缝涌出,凝成褐块,失血的肢体渐渐变得沉重、冰凉,天寒地坼,仿佛被整个世界所遗弃。
太医迟迟未至,臣子却不得退场。
他靠着逐鹿台冷硬的白玉阶,努力向远眺望,却始终不见自己心爱的战马。穆苌弘心里一空,下意识起身追寻,怎奈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
“你……还好吗?”
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人试探着伸出手,费力地将他搀起。穆苌弘失血过多,眼底昏昧一片,只觉鼻息间拂过一阵幽微的暖香,像初夏的栀子。
他睁眼一望,来人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内侍官。
“……多谢小公公。”
那人一袭石青圆领钩衣裁剪得不甚合身,肩塌袖大,颇有几分滑稽。小内侍偷眼瞥了瞥台上君臣,朝他微微一笑,做贼似的蹲下来。
穆苌弘铩羽而归,面色灰败,颓然落魄。如今有人愿救他于水火,武状元心头一涩,忍不住悲声道:
“……我真没用,对不对?给家国丢尽了颜面。堂堂武状元,竟不如一位小小的侍剑奴如今右臂已断,恐怕这辈子再用不了鸣鸿刀了。”
内侍官一面从怀中抖出一条长长的绢帕,素手一翻一叠,挽成绢索,莞尔一笑:“大人说什么傻话。您为我东州流血牺牲,自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官家嘉赏还来不及呢。”
穆苌弘微微一怔,却见一样东西从帕上一闪而过,是一只绣工精美的青鸾鸟。
“容哥儿,别同他废话啦。官家望过来了!”
内侍官秀眉蹙起,飞快地将丝绢勒缠在穆苌弘上臂,咬牙狠命拽出一个死结:“……大人,这是黑玉断续膏,芬芳清凉,是宫中疗伤圣物,据传用之可生筋续骨。”
那名唤“容哥儿”的内侍小声道:“班房还有事要忙,我得走了。您将这样东西交给太医,他们知道如何取用太医局的人很快便到,我远远瞧见他们的车马了。”
两名青袍内侍匆匆离去,臂上青鸾渐被血污洇湿,穆苌弘望着掌心那只犹带体温的精巧瓷瓶,心弦微微一动,莫名一阵怅惘。
逐鹿台上,塔木兀尔一双翠眸牢牢锁在鹤奴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惜才之意:
“小王听说东州向来雍容大度,一个奴隶而已,想必不放在心上恳请官家割爱,将鹤奴借予小王。”
本国武士改投敌营,倒戈化作他国利剑,素为人君所忌。纵使鹤奴出身贱籍,卑如泥淖,可一剑斩杀善见城第一勇士阿奎拉的剑客,无论如何也不能视同等闲,轻言小觑。
塔木兀尔见神睿皇帝不为所动,心念一转,猎鹰人势在必得的神光倏忽改作饮酒微醺的风流意态:“小王倾慕美人,如爱骏马。我愿出千枚极品随珠,将他买下。”
此言既出,满座哗然。
神睿皇帝却不接话,反倒揪着细枝末节,抚掌大笑:“这侍剑奴容貌残毁,何来美人一说?”
塔木兀尔翠眸含情,目光一寸寸露骨地抚过鹤奴的削肩、窄腰,落在那人浅绯色的薄唇上,竟似买椟还珠一般,对鹤奴无双剑术不屑一顾:
“美人在骨不在皮,他脸上的伤痕若能医好,想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养惯了海东青,小王偶尔也想将清癯秀雅的白鹄叼回帐去,轻怜蜜爱呢。”
贵霜三王子呷一口酒,半真半假地展颜一笑:“听闻贵国京都瓦子里最擅驯奴,任他如何桀骜骏烈,都能乖乖化为暖香玉。这鹤奴凶煞非常,抱在帐中,想必刺激得很百闻不如一试,小王极愿亲尝一番,一了夙愿。”
“一个奴隶而已,形容鄙陋不堪入目,倘若能换得两国和平……”
“恐怕那贵霜王使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般难看的奴仆,他竟也能瞧上色相?只怕是狼子野心,扮猪吃虎……”
“是极是极。寻常人对着这张脸,简直要做噩梦,多看一眼都嫌恶,更别提行那风月之事。那三王子恐怕别有所图,不可轻信……”
百官席间传来嘈嘈切切的交头接耳声,塔木兀尔浑不在意,悠然望一眼东州皇帝的神色,再加一笔筹码:
“若能得偿所愿,一亲芳泽,小王愿作主撤离云中驻军,与东州永修睦好不知官家意下如何?”
话音方落,方才出声质疑的东州臣子纷纷哑了声。
天大的利益摆在面前,无动于衷的,都是傻子。
神睿皇帝听出他言下对声色毫不掩饰的贪恋,将金樽搁回御案,将信将疑,似乎有所意动。
他不是没想过鹤奴被策反的可能,可一个被错当“暖香玉”的侍剑奴,换贵霜王使一个天大的让步,这笔买卖,实在太过划算。
官家望了沈半山一眼,淡笑道:“今日龙泉定盟,我东州主张以和为尚。沈卿素识大体,意下如何?”
“老臣以为……”
鹤奴敛眸跪于陛下,很驯从地听任东州君臣与贵霜王子将自己视作货品般讨价还价,从前至尾,都无半点异议。
塔木兀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惬意地靠在金丝绒引枕上。待东州君臣争论罢,对场中跪坐的侍剑奴招招手:
“鹤奴,过来。”
文武百官纷纷侧目,官家朗笑一声,倒要看看这贵霜王使打的什么算盘。
塔木兀尔轻笑着搁下金樽,修长的手指掠过鹤奴如云的鬓发,是轻抚情人的手法。三王子挑起他的下颌,鹤奴修长的颈项被迫扬起,绷成一道脆弱而优美的弧度。
指下的肌肤苍白到几近透明,塔木兀尔垂下眼睫,微微一笑。若非亲眼所见,世上恐怕无人会信,这般荏弱的病骨,竟一剑斩杀他善见城第一勇士。
众目睽睽之下,塔木兀尔倾身欺去,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附耳呢喃:
“……云中鹤,终于捉住你了。”
鹤奴心头一跳,不期然对上一双翡翠色的眸子。那碧色青翠无瑕,恰如掩在溪云暮色里,一轮朦胧的月亮。
月亮温柔一笑,强迫他抬头,欺身要吻他。
陌生的气息拂过面庞,带着沙场的烈焰,与雪原的寒意。难言的屈辱瞬间席卷全身,鹤奴竭力忍耐着,雪色的双颊寸寸染上羞怒的薄红。
温恪面色铁青,周身血气一阵翻涌。安广厦一把将他按下,温恪怒目而视,安广厦却摇摇头,起身谏言道:
“一剑斩首善见城第一勇士,如此忠勇良将,不该货与他国,受此轻贱戏辱。微臣斗胆,恳请官家收回成命,莫令天下将士寒心”
鹤奴忍无可忍,长睫一颤,偏过头去。
这一吻,便落空。
塔木兀尔放开手,不悦地眯起眼。
三王子犀利的目光轻飘飘绕过安广厦,落在温恪身上。温恪目似寒星,毫不掩饰目中的愤恨与敌意,恨不能当场一剑将他捅穿。
隔着宽阔的逐鹿台,双方无声对峙,几乎迸出火星。
神睿皇帝与在场百官看在眼中,心底对贵霜王使最后一丝疑虑,却已随那落空的一吻消散殆尽。
精明如狐的对手竟是胸无大志的纨绔,官家显然心情颇好,并不计较安广厦的忤逆:“一个奴隶罢了,爱卿何必如此言重。能促成两国长谊,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功德。”
日薄西山,两国君臣言笑晏晏。官家其后重赏了沈氏,却始终对亲斩阿奎拉的鹤奴只字未提。
奴隶没有荣耀。
光辉属于主家。
“……这是现做的珑缠荔枝甘露饼,用的今年最早的新荔,流心的,很甜。小温大人可要品尝一二?”
“今日晚间宴乐,官家特赐百余名教坊司侍酒丽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可心尤物,小温大人可要先行挑选一番?”
温恪容色冷峻,寒星似的眸子望着一众殷勤献媚的黄门内侍:
“让开。”
朱红官袍,麒麟大带,老南红佛珠缠在他冷白的腕间,反将温恪衬得诸天神佛一般,禁欲而疏冷。小黄门被他瞧得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温恪的目光扫过逐鹿台下烟波长草,循着龙泉直望入山林深处。几位小黄门一愣神的功夫,那袭朱红袍服却已翩然远去。
“哎,小温大人,小温大人?”
密林的山溪畔,是嶙峋的怪石,石上苔痕历历,露湿人衣。
青山间碧溪,落日在山,云在水。
树木掩映间,鹤奴怔怔望着遥远西天的火烧云。夕阳映着龙泉的浩渺烟波,车辕,大纛,禁军的铁戟,苍茫的野草,耳边是萧萧马鸣,好不壮阔。
他看了好一会儿,低下头,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陶埙。
埙上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是半阙采薇。
鹤奴望着那句“曰归曰归”,指尖蜷起,刚要触上,余光瞥见双手肮脏刺目的血痕,心头一颤,终是不舍。
他将陶埙收起,心绪一阵翻涌,忍不住掩唇低咳一声。鹤奴随手拭去唇边血迹,敛眸跪于溪边,撩起玄裳大袖。
双手浸在冷泉里,清波潺潺,洇开淡淡的血痕,胭脂一样,是那贵霜武士阿奎拉的血。
也有他的。
鹤奴长睫一颤,腹中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从躯壳到灵魂,都是肮脏的黑色,他既烦腻又憎恶,将冷白的指节粗暴地搓至绯红,溪水冰寒刺骨,手指却濯得又冷又烫。
阿奎拉不愧于善见城第一勇士之名,武功之高,平生仅见。bïmïġë.nët
鹤奴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气,并指连点数穴,将暗伤埋在胸臆里。
他素以剑招见长,只惜气血两亏,久战则后继无力。如今以秘法将磅礴内力封入膻中气海,强行吊起十二分的气力,才勉强于逐鹿台险胜一招。
此法极伤根本,一旦放下长剑,疲惫和伤痛便如影随形,山崩海啸般席卷全身。
鹤奴解下遮面,冰凉的水珠子滑过斑驳青赤的易容敷料,濯去满面血污泥尘。
他望着清溪中丑奴的倒影,自嘲一笑。
那贵霜王子的话语一下下敲在他心上,冷溪如雪沃面,寒气砭骨,鹤奴沉静了几分,眼底却闪过滔天怒煞。他掬起山泉,泼在塔木兀尔碰过的地方,手底毫不惜力,恨不能搓下一层皮来。
肋骨的陈伤隐隐抽疼,他抖落水珠,靠着岸边嶙峋的山石喘了口气,刚将遮面佩上,身后不远处的草木丛中,忽然传来一阵簌簌林涛。
答。
乌靴踩在青苔上,发出柔软的细响。
鹤奴骇了一跳,如临大敌般蓦然转身,却见一双乌皮靴,探在朱红的朝服间。
来人披蝉翼绛纱大袖,腰系麒麟云纹带,夕阳勾勒出他修颀的身姿,将眉眼点染得温柔又深邃。
是温恪。
“你整日不曾用饭,我给你带了荔枝饼。”温恪从怀中捧出一只小小的木匣,打开来,递给他,“还是热的。喜欢么?”
鹤奴戒备地望着他,骤闻此声,瞳眸倏地一颤。冰凉的溪水顺着他修长的指尖滑落,滴在润碧的草叶上。
“……温大人。”
温恪喉头一涩,涌起一阵难言的委屈。那人的声音极清极冷,柔软的回忆却一下子随之唤起。
明明那样熟悉,却带着疏离而陌生的敬称,冰玉相激般,一下下敲在他心上。
温恪一口气怄在嗓子眼,五指猛攥成拳,又挫败地松开,目光借着余晖,一寸寸描摹过鹤奴的眉眼。
冷峭的银面覆着火烧瘢痕,不见丝毫奴颜与媚骨,反将那人的气质衬得凌厉又孤傲。
锁奴环,银遮面,就连损毁的容貌也根本遮掩不住那人风骨的仙逸,望穿秋水,众里寻他,那正是他走丢的鹤啊。
心尖最柔软的地方难以自抑地疼,从临江到上京,从下瓦子到逐鹿台,谁也不知鹤奴究竟吃了多少苦。温恪见过充作贵人马凳的“踏香行”,见过殪兽驯奴的“晾鹰台”,这般糟践人的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他亲眼所见,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温恪怒气冲天,可颤抖的目光望向那人憔悴的病容,怒火又陡然被冰雪浇熄,眼底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温恪强忍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澡雪”二字滚过齿间,又吞入腹中。他勉强笑了笑,向鹤奴伸出手:
“官家赐了我三品芳官霜下鹤,就养在放鹤轩中,你一定会喜欢的。你……你愿意陪我去看看它吗?”
温恪见他不答,兀自微笑低语:“院子里还有几处空地,我想种些梅花。霜下鹤孤零零的一株,若是有了雪里梅,也好陪着我心爱的鹤仙儿。”
鹤奴长睫低垂,掩在大袖下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轻轻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门:哭唧唧咬手绢我要举报,有一位大人,他是个死傲娇,表面上看着冷冰冰的,对荔枝饼不屑一顾,岂料回头就装了一匣子走,送给心上人!太难了,做个太监太难了!
塔木兀尔:狐狸微笑东州皇帝不知疼爱的绝世剑客,不如回我善见城的怀抱。草原,骏马,烈酒,雄鹰,一定比这浮华的上京更适合你
橘喵:一爪拍开小黄门,对温恪小心翼翼地讨好眨眼小麒麟莫气,一点点都没亲到!
呜呜呜,鹤仙儿快跟我回家吧!
安广厦:这里有张奇怪的悬红令,对橘猫“宇文喵喵”猫头的悬赏价好像一夜之间提高到了一百万两金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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