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每次找周钦衍算账,被拿捏住的那个人极大可能是她罢了。
此刻,亦是如此。
“想要入本君的后宫当本君的女人,还是想要入本君的宫廷当尚寝局的女官,随你挑。”
他丢出的话轻轻巧巧,语气也是那般平易近人,仿若尊贵仁爱的君王,不愿以势压人,而是耐心地与人商议,将权柄交出,由对方来做出最适宜的决定。
浮婼气极:“若我一样都不选呢?”
“像浮鸾一样由本君为你指一门亲事赐婚,亦或……”他再次给出选择,只不过这一次,明显便是迟疑了几分,最终心一横,试探道,“成为本君的君后。”
深邃的眸光犹如一道利箭,直直地射向浮婼。男子优雅而坐,话语戏谑,甚至还纡尊降贵地亲自给她剥了一粒葡萄往她唇边送。
浮婼心头一惊,当真是没料到他竟会连让她成为君后的选择都给丢了出来。且那神色,仿佛她敢选这个,他就敢将先前早已颁布昭告天下的圣旨收回,朝令夕改,改而册封她为君后。
唇畔,是那晶莹剔透露着汁水儿的葡萄果肉。他那纤长有力的指尖还捏着那果肉,与她的唇咫尺之距。
犹记得上次在马车内,他逼着她剥皮投喂,最终是孙袅袅贴心地接手了这一活计。
如今他竟主动来投喂她……
如此这般的对调关系,令浮婼心惊。
她再也没有绷住,倏地从那把楠木嵌螺钿椅上惊惧起身,连退了好几步。
“君上,您的玩笑过了。”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周钦衍见她如此,笑意渐深,毫不介意地将那剥好的葡萄自个儿尝了。他那张坚毅的俊颜仿佛算计着什么,格外温柔和煦,为她送去春风十里:“那你打算选哪个呢?本君都可以,随你挑。”
晏晏本悄咪咪看浮婼找他父君算账,再见证她如何吃瘪。岂料竟听到如此戏言。
他觉得,他这位父君,不正经起来,怪令人招架不住的。
小家伙将宫婢给他备下的零嘴往旁边一搁,替浮婼出主意:“要不就选个君后来玩玩?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当我娘亲吗?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不要白不要啊!再者,父君没少算计你呢,你若选了这个就能狠狠报复回来了呢,让他朝令夕改颜面扫地,让他的君无戏言统统见鬼去吧,让他接受皇奶奶、朝臣以及百姓的口诛笔伐吧,让皇权接受最大的挑战吧!”
周钦衍直接拧上了他的耳:“你似乎很乐见其成?”
“父君说笑了。晏晏只不过是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替父君剖析一番。”五岁的小娃努力护住自个儿的耳,极力稳住气场,一板一眼道,“父君若是做出不利朝堂的举动,晏晏身为太子,总得做到提点之责。虽说浮氏容貌称绝,但天下女子何其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者众,另有那诸多才艺加身者。待到领略过诸多风景体验百般风情涉略三千弱水,便会发现貌美者众,错过当初的那一瓢竟无甚可惜的,产生独取一瓢饮的想法更是荒谬。”
周钦衍的太阳穴突突地发跳,脑仁疼。
这小子小小年纪,竟还规劝起他广纳后宫不要独恋一枝花了?
那小脑袋里装的东西,还真是够复杂的,除了那家国政事百姓民生,还操心起他的事儿来了。
浮婼也是觉得面前的这一大一小皆不是省油的灯。
大的步步算计明面上让她做选择,实则压根就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小的呢?和大的打配合,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她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步步陷阱,步步深渊。
她拨弄了一下自个儿鬓边碎发,佯作扭捏,终是开了口:“若我选的是当君后,君上当真肯背上朝令夕改的骂名,得罪各方势力?”
周钦衍想将欠揍的晏晏扔出殿的动作一收,似笑非笑道:“浮娘子不妨一猜?”
浮婼可不愿与他做猜谜游戏。左右他才是手握大权的那一个,他的想法亦可随时生变。他若有心作弄,她猜与不猜都是无用功。
她眸光扫过周钦衍那张脸。那轮廓分明,眉峰坚毅,可不是个轻易便能让人摸透心思的主。
“阿婼愿意成为尚寝局女官。”浮婼低眸顺眼,躬身下跪。额头轻抵手背,行足了大礼,谦恭伏地。
居高临下地望着恭顺的她,周钦衍宽大的袍角内,那手竟是紧了紧,握了拳。
“你确定?”他的嗓音醇厚犹如佳酿,仿佛带着蛊惑。
浮婼道:“是。”
“那真是可惜了。”周钦衍沉沉一叹息,“这尚寝局的女官被放出宫是有一定年龄限制的。届时你人老珠黄身无长物,不知是否还能找一门合心意的亲事。”
浮婼瞬间抬起头,姝色无双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大意了!
她竟忘了这一茬。
还想着有他赏赐的那令牌在手,她能随意出入宫廷。至于成亲,与心爱之人水到渠成之后嫁了便是了。
待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她虽不至于人老珠黄,但这于女子而言,却是最美好的华年,可全就耽误了进去。不行,她反悔了。
她虽然对于浮老太太以彩礼的多寡来给她挑的那一门门亲事不满意,可她却从未想过孤独终老的。
“君上,要不您给阿婼赐个婚吧?和浮鸾一样,赐个人品相貌出众的世家子便行,也不需要他是官身,不需要他有多丰厚的家底。但那相貌,是顶顶重要的,不可马虎了去。”即便是没有感情,只要对方有那么一张养眼的脸,她相信她必定能与对方处出深情厚谊来,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周钦衍当真是要被她这话给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本君相比那些世家子,人品相貌不够出众?浮娘子宁可舍了本君而选他们?”他的脸还不够养眼?她还指望着谁能比他更养眼?
晏晏也在一旁猛点头:“就是就是!父君一出,谁与争锋?”
父子俩一唱一和,浮婼生怕触了周钦衍的逆鳞,这会儿还得指望着他赐婚,忙殷勤地解释道:“君上龙章凤姿、光风霁月般的人物,自然是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出众。但阿婼自知卑微,不敢觊觎君上,更不敢肖想当君上的正妻。”
不敢觊觎,不敢肖想。
周钦衍听得眉头紧蹙,却又不能发作。
他咬牙切齿,语气不悦:“你先前既已做出选择,那便当好这个尚寝局女官。若是表现好,本君一个高兴兴许就给你赐个婚并让你提早离宫了。”
甩下这么一个大饼,他甩袖离去。
浮婼目送着他离去,对上晏晏的视线:“所以我做小伏低是为哪般?到头来还不是得被困在这宫里!”
“让你选择当君后你不干,后悔了吧?”晏晏颇有点儿幸灾乐祸,吩咐宫婢传膳。又到了他每日享受饕餮盛宴的时辰了呢。
浮婼却是轻嗤:“我若选了,你当真觉得你父君不是故意拿我开涮?”
“赌一把又何妨?横竖你是要当女官的了,那一个个选择中,还有比那个更坏的吗?是你一叶障目,不愿做赌。”晏晏指出其中关键,继而为安慰她,盛情邀请她共进晚膳。
浮婼却是望着那桌上的膳食,眸底闪过一丝晦暗。
不是她不愿意赌。而是她不愿意拿出自己哪怕一丝的真心去赌。
她怕……赌资上桌,便再无重新落袋的可能。
她怕到头来,反倒丢了自己的一颗心。
君王之爱,不可拿自己的真心去博。
而她,也深觉自己对他不过是见得多了习以为常多了几分在意罢了,不曾融入情感。她对他的逾矩,对他的以下犯上针锋相对,似乎又说明,她对他有了点儿大逆不道的想法……
晏晏瞧她心不在焉的,井井有条地替她安排起来:“用完膳让小喜子送你去尚寝局认认门。你是父君亲自任命的女官,那头不会为难你,先让人给你分配个单独的房舍落脚再说。至于你顶着这个女官的头衔究竟需要负责些什么,还得看你被分配去哪个司,本殿会帮你给那头打好招呼的。”
这般有条理的话从一个五岁小儿的口中道出,乾芜宫的宫人们仿佛早已司空见惯,竟无一人表现出诧异之色。
*
九月十五,是钦天监拟定的封后大典。祖宗规矩礼制摆在那儿,该有的奢华隆重一样都没有省,不该有的铺张浪费也都一样都没有添。
诚宁伯府孙三小姐孙袅袅被封为君后,一门出了两位君后的诚宁伯府再次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衰败的宗族,仿佛也因着这一荣光而逐渐走向往昔的繁华。只不过暗地里的漩流,却是未有止歇之势。
相比这些勾心斗角,浮婼烦不胜烦的便是每日里在尚寝局不得不操心周钦衍的后宫巡幸日常。
本空无一人的后宫冷不丁进了十几位美人娘娘们,他每日里政务繁忙之余倒也挺会制衡之术,除却在孙袅袅这位君后之处去的次数多了些,倒也没有冷落旁人。雨露均沾,竟都轮流照拂了一圈。
浮婼负责的正是女史的活计,每日里在那君王临幸的小本本儿上勾勾画画,与其她女史们时不时讨论下君王的八卦。又与那掌床帷灯烛洒扫铺设的女官们叙叙话蹭点儿君王临幸时的荤话。
“我觉得君上好像又有冲动将后宫的娘娘们送老君上了。”
这日,那负责掌灯烛的司灯与一同共事的几人碎碎念。
周钦衍以前便总是将老君后硬往他床榻上送的女人塞给老君上,这于宫人们而言倒也见惯不怪了。只不过这一次可是有名有份的后宫主子们,总不至于也要塞给老君上吧?
虽说以老君上的性子定然是欣然笑纳的,只不过,这一女侍二夫,且从一个英武不凡的年轻君王过渡到一个被酒色掏空的老君上,这些贵女出身的娘娘们怎么可能甘愿?bïmïġë.nët
立即便有人接口:“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浮婼也去凑热闹:“君上若将自己的女人送老君上,将那些娘娘们置于何地?将那些娘娘的家族置于何地?君上不会做这些蠢事的。”
有一人知晓其中的门道,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门道:“我听说老君上这阵子食欲不振,对那些个自己此前千方百计采选来的美人们都觉得不香了,整日里神思不属似乎失了什么重要的人。君上这个做儿子的当然是不落忍,据说正四处为老君上物色女子呢。”
最先挑起话头的人连连点头:“对,我也是一不小心听到的。君上还特意问过了好几位娘娘的意见呢。娘娘们自然是不乐意,后来这事儿也便不了了之了。但君上都不进那些个娘娘的寝宫了。”
这事儿,浮婼却是不知的。
她只知周钦衍将后宫的女人都巡幸了一番,之后便似乎再未踏足过除孙袅袅之外的其她女子的寝宫。
她还只当他终于消停了,知晓该休养生息节制一下了。
若是此番八卦是真,那他岂非初次临幸那些娘娘时便提出了要将她们送与老君上以全他的孝道?顺势再在她们的反对声中气愤离去,再不临幸?
浮婼的眼皮猛跳,有点儿消化不了。
周钦衍他不辛勤耕耘忙着开枝散叶,竟还故意找茬挑刺,寻着由头一不做二不休就不去巡幸后宫的一个个如花美眷了?
他当真是疯了吧!
众人讨论得兴起,就连扒饭时还津津乐道。不知不觉夜色渐深,今日周钦衍摆驾的是孙袅袅的广宁宫,早有宫人们传下了旨意让尚寝局做好准备。
众人见时辰差不多了,便陆陆续续去忙了。
有女史告假,浮婼便顶了上去,随着几名共事的女官们去了孙袅袅的广宁宫待命。
*
月儿高悬,晚风拂过首辅宅邸那幽幽长廊,荡漾起幽香一片。
应酬归府,汪首辅便踏入了后宅,亲自从丫鬟手中接了那药碗,耐心地用瓷勺舀了一勺勺送入发妻的口中。
“夫人今日可有好转?”十几年如一日,汪首辅每日照看发妻时,必定会问一下贴身伺候汪夫人的婢女。
婢女如实道:“夫人依旧还是老样子,无法动弹。不过……”
“不过什么?”
“夫人嘴唇蠕动,似乎能发出简短的气音了。”那婢女也不太肯定,“奴婢当时刚去外头给夫人打了水回来,并未听清。便扶坐起夫人,想让夫人再尝试着开口,奈何皆是徒劳。想来是奴婢当时晃眼了。”
说者懊恼不已,听在汪文戚耳中,却是如雷一惊。
他那张依旧可见壮年时英俊之气的脸上闪现一抹不可置信,随后又有一抹狂喜。他打发那婢子下去,亲自将汪夫人扶坐起:“夫人,你能说话了吗?”
然而,回应他的,是汪夫人空洞的眼神。
他也不气馁,目光凝视着床上面容枯槁的女人。
想当年,她是何等风华,那面容,那身段,一举手一投足皆是触及了他的心弦。
当年她是如何惊艳了他,如今的这张脸便是如何震惊了他。
人啊,越是老了,越是会对曾经那些美好的人与物产生格外的怀念。他想念她当年的眉眼,她当年的容颜,她当年软倒在他怀里时的婀娜身段,她当年承欢在他身下时的低低呻/吟。
“你不出声也无妨,那就由我来说吧。”他那粗糙的指腹描摹过她凹陷进去的眼角轮廓,“紫衾那丫头的婚事一波三折。她为了摆脱命运,被老君上诓骗着要了身子。选后这事上也不得不退出。好不容易和威远将军的婚事快要板上钉钉了,又因着八字不合闹出了风波。但也算是万幸,谁知晓若这急性子的威远将军知晓她是个不洁的,会不会闹出什么事端?如今,我是再不愿她低嫁,也不得不将她给选一人嫁了。”
“若是嫁给那京中的高门子弟,她身子不洁,即便我贵为首辅,她也休想能得夫家的一个好脸色。若是嫁给京中的寒门士子,即便他们畏我权势不敢张扬,但后宅必定也是妾室如云让紫衾那丫头受了委屈。你说,要不我便将她许给贩夫走卒如何?那小小商贩,胆敢伤了她不成?”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春闺易寿更新,第一百二十八章 纵你寿长,生死两茫茫2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