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好了,我只怕他意志消沉。”秋日庭中,撷珠阁院中芙蓉灿烂如锦,鲜妍明媚,永清也取了一朵簪于鬓侧,手指抚摸着,只觉那花瓣轻柔微皱,似绡纱攒成。
苏苏为她扶起芙蓉,以一枚金簪固于堕马髻侧,微微一笑:“读书人嘛,有书读就可以不出小楼,自有天地春秋。他精神好了,公主不如挑些书给他送过去。”
永清点头,镜中人如雾如烟的眉尖却微微蹙起:“是我多心?总觉得李长史,不大喜欢我去看顾预。”
一开始顾预垂危,永清难免心急,总想去前院看看情况,李功都把她拦了下来,告诉她去了也无济于事,后来顾预情况渐渐好转,李功又开始扯什么男女之别,三推四阻。
“似乎长史对顾先生感情很复杂。”苏苏将梳子放下,轻轻在她耳边道,“我前几日溜去瞧了瞧,顾先生房门紧闭,外头的仆役说,李长史在和顾先生促膝长谈,我说那我就等着呗,结果他劝我最好别等了,李长史这几日天天都去,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我便回来了。”
苏苏故作高深道:“公主你说,两个大男人能在房间里做什么?咱们认识李长史也十几年了,他到现在都没成家,我看他可能有断袖之癖,说不定看上顾先生了。”
永清正在漱口,一口香茗直接喷了出来,狂咳不止。
其实朝京的确有人这么揣测过李功。
而且这个说法的受众颇为广泛,仅次于李功曾经受过宫刑。
世人对于别人婚姻的热忱总是奇怪而恐怖,一旦有一个人高龄不婚,无论男女,都会被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裹挟。
其中还包含一个十分可恶而荒谬,荒谬到无人敢大范围散播的谣言:李功痴情于蘧皇后,才不肯外放,也不肯婚配。
但永清看来,李功只是沉迷于处理案牍,心无旁骛。更何况,他在大将军府只在一人之下,蘧大将军待他极为信任,京中公卿也对他十分客气,这顺遂的日子不比被发配到哪个边郡受苦受累,殚精竭虑地做太守好多了?
“……苏苏你……罢了,”永清渐止了咳嗽,她深吸一口气,“李长史想来是不大放心顾预,是想多谈话,审审他罢了。即便是阿离,他也以前不也常旁敲侧击,只怕她会被人利用。”
说起阿离,两人俱是沉默了一霎。
“想来顾先生读的书比我多,也不知我这里的书他看不看得起。”永清起身走到书柜旁翻着那一堆卷简,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琳琅满目,规规矩矩地分隔其中,也不知哪种会让顾预稍稍舒怀。
“儒家经典,他想必是倒背如流了,”永清想了想,“……《老子河上公章句》、《淮南鸿烈》,先送这两本过去吧。”
“啊?”苏苏咋舌,“不是说顾先生这类儒生,是最讨厌讲这套两京贵族故弄玄虚的东西了嘛?”
“怎么就故弄玄虚了,”永清瞪了她一眼,“我倒觉得,他如今忧思过度,看一点出世的东西,倒对他好一些。要是在朝京,我看把阿娘案上的那些佛经搬来给他看正合适。”
她和苏苏正说着,前院却来报太子主动上门了。
永清略整仪容,便上前厅相迎。
又一个药匣被放到她面前,永清眼皮一跳,若他也是来给她送药的,那太子在宫中的情报实在是太迟缓了。
她还得问:“三哥这是何意?”
“你打开看。”太子眉间郁郁,甚至下颌犹有青痕。
永清拨落锁扣,里面铺满了橙红色丝蕊,灼灼鲜艳,似是染料,又似香薰:“这是?”
太子也想到,她不经人事,怎会认识这个,阴沉道:“这是安息红花。你想办法给赵昭仪服下。”
“什么?”这个名字已许久没有在宫中活跃,永清怔了一霎,立刻问道,“她怎么了?”
太子有些烦躁的顾盼四周,他说出来的话使所有阴郁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赵昭仪有孕了。”
赵昭仪十几年未有身孕,竟然就在她绝境之时,上天给了她一次逆风翻盘的机会。
她第一反应,是疑,赵昭仪真的这么巧,就怀孕了么?
第二是气,太子竟然想借她的手,给赵昭仪下毒?
永清简直被气笑,她倚回凭几,侧首叹气。
她真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不喜欢太子。这父子俩简直是刻在模子里的想一出是一出。皇帝尚且有梁符和许长歌出谋划策、有刘骑为马前卒,给他的异想天开兜底,太子有什么?
“三哥怎能将这样阴毒的事情推给我一个女儿家呢?”她尚且言辞婉转,给他留点颜面。
太子遭拒,怫然道:“五妹好糊涂。赵昭仪死灰复燃,难道你在燕阙皇宫,就能安枕而眠吗?”
他竟然还说她糊涂?
永清一想到黑水城的谋划后,太子如今也算是和她绑在一起了,按捺下性子,细细给他分析:“可就算三哥得偿所愿了,赵昭仪的宠就复不起来了吗?她若是小产,岂不是更惹父皇可怜?死灰复燃难道是因为灰烬本身尚有余焰?是父皇愿意给她添一把柴,给她一个台阶下。”
皇帝十几年的信任虽不复了,但宠爱还是在的,更何况他那么喜欢赵昭仪的皮相和谗言。
她见太子神色有所松动,续道:“更何况,她腹中孩儿男女未知,就算是个皇子,稚子无知,又怎能撼动三哥的地位?无论如何,它也是我们的血亲,何必做绝?三哥若是轻举妄动,恐怕反被赵昭仪倒打一耙,更惹父皇动怒。”www.bïmïġë.nët
更何况,要是东窗事发,皇帝查到她头上,必然会往皇后头上带。蘧皇后虽然手腕强硬,但一点错处都没给皇帝抓到过,要是背上谋害皇嗣的罪名,皇帝还真可以掀起废后的风波了——真不知太子到底是和谁一头的。
太子知她有理有据,一拳砸在案上:“三妹不知,每年秋狝,我皆代父皇校点西京屯军,可今年秋迩迫在眉睫,父皇只字未提,今日却宣布令许巽代他主持!许巽不足惧,只是父皇这样的心思,叫人难以揣测,我是真不知哪里又惹怒了父皇。”
“原来三哥是为此事忧心?”永清一笑,“那既然如此,我们去问问另一个必定参与此事的人不就行了。”
她如此循循善诱,太子终于开窍:“蘧平?”
蘧平如今升任将军,独立开府办事,因他辖着京郊屯卫,因而将军府也毗邻屯兵校场。
隔着一度后墙,仍可听见隔壁杀声震天,气势惊人。
纵使迟钝如太子,也察觉到如今的破虏将军府有所异样,他不由向蘧平试探道:“今日的京卫屯兵倒不似以往闲散,蘧将军真是治军有方啊。”
他说闲散,都是说得好听了。
两京以前的京郊屯卫皆由京畿附近的人轮流服役,每每春耕秋种,都纷纷告假回家,一此下地就是三个月,朝廷又重视农桑,不得阻拦。以至于每年秋练,太子只能拉三分之一的兵出来撑场面。吃空饷更是严重。
“太子谬赞了。”蘧平模糊其词,转而邀请他们兄妹入室饮茶。
永清眨了眨眼:“舅舅怕是有军国要务再身,尚属机密,不得泄露吧。”
蘧平不料被永清看穿,惊讶道:“公主知道多少?”
“舅舅忠直,只是待许侍中离开,陛下身边自然是太子殿下翊佐,如今早些告诉他,也教他到时候莫手足无措。”永清端坐小枰之上,乖巧道。
太子做到她三哥这个份上,军国大政一概不知,也是可怜,皇帝一点权力都不放给他,日后他继位又如何能独当一面?
蘧平也是这么想,他决心手把手教太子了。
于是他对永清道:“内子常对小女说起公主事迹,不如让小女陪公主闲逛后院解乏?”
永清闻弦知意,走出了茶室,进了内院,留蘧平和太子促膝长谈。
她一进后院,就看见秋阳疏桐之下,蘧平的妻子邓氏坐在庭中石凳上,旁边立着一个眉眼英气的姑娘,颇为高挑,左脚来回勾踢地面,背着手正耐着性子在那里瞅邓氏做针线。
邓氏刚喊了一声“公主”。
那姑娘看见她就兴奋扑来:“啊,你就是永清公主!”
邓氏顿时沉下脸。
她是真的飞扑而来,永清倒退一步。苏苏也跟着后退,紧张地躲在她后面小声道:“不是吧,公主,皇后殿下如此端庄娴静,我还以为蘧家女儿都似殿下一般呢——”
她话音还未落,永清便被一个轻盈如燕的身影扑倒,栽进身后落英簌簌的菊花丛中,闷哼了一声。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公主薄幸更新,第67章 安息花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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