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梅枝从上方送下来,墨色折枝上骨朵坚硬的红梅在他忽的眼前一晃。
“是。”他右手又将坐在他臂弯的女孩子抱紧了些,颇为费劲地腾出左手,接过她递来的梅花。
大雪茫茫,天地琉璃世界,他呼吸里也是清寒霜气。冰冷的寒气沿着鼻腔一路涌卷而入,仿佛要在体内也结出冰晶来。呼吸之间,便会有带着一点微苦和腥甜的痛意,扑入肺腑。
这样的冷,鼻子都快冻掉了,嗅觉已麻木得不能感觉到一点花香。
他起初以为永清公主只想让他帮她摘一枝梅花罢了,谁料得,这位小公主奉行“事必躬亲”,非要他把她抱起来,亲自去北风枝头拣选芳华。
接过了她手中的花,那怀抱也变得摇摇欲坠。
远远站在院子外盯着的宫人和新都侯府管事俱是“嘶”了一声。
他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右臂愈发用力将她往怀中箍去。
“哥哥。”
声音很近很轻,却在耳畔如滚雷般。
他僵住。
又是一声极为娇腻的“哥哥”,永清公主察觉到他的变化,疑惑道:“你怎么啦?”
他恭敬道:“卑贱之躯不敢受。”
“你长得好看,你受得。”永清公主也察觉到这摇摇欲坠的危机,搂住他的脖子,有些忐忑,“我们去那屋里坐一会儿吧——这新都侯府的地砖也忒花里胡哨了,什么花纹样式都往上雕,摔下去——还挺疼的。”
团绒簇绕的袖口勾在他颈上,隐有雪意消融的香风送来。
“好。”他又低声应诺。
不出一刻,梅园里那附庸风雅的小亭台便被十几名急匆匆赶来的仆从铺上暖毡炉火,又结设一桌精致更胜前院的小宴。
管事小心翼翼地站在台阶下,对着站在亭中的少年卑颜曲膝:“侯爷说,新都侯府鄙陋不足,人手粗笨,必不似长秋宫中精致华贵,能让公主安心舒适,唯恐怠慢了公主,还望公主宽恕。”
他怀中的小公主神气傲慢:“你们都退下吧。”bïmïġë.nët
管事刚想称是,却被一旁跟来的内侍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激灵道:“还请公主让奴婢们伺候左右。”
“公主——”皂衣内侍一甩拂尘刚要说教两句,就被她顶了回来。
她干脆道:“你也出去。”
“可他——”内侍焦头烂额,又隐隐察觉到这位向来骄横的小公主已经有了些不耐烦的意思,赶紧息了严苛的话,转而较为客气地对他道,“这位……郎君,还请多照拂我们公主,不然——”
永清公主哼了一声。
内侍立刻收声,不敢触她的霉头,促着管事一同站到院子门口做门神去了。
摆脱了尾巴,永清公主戳了戳他单薄的肩膀:“还不快坐下。”
绒圈锦面的暖垫终于捂热了久跪在雪地中的膝盖,那位公主仍然黏在他身上不肯离去,一双被暖湿蒸气濡染得睫毛湿透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
其实,于礼,于制,他都该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
但他向来不是慎独君子,更何况,她挽起了他最后为人的尊严。
一种从未涌在心间的贪恋与珍惜,让他无法将冠冕堂皇的话宣之于口。
他只能垂睫缄默。
但他的缄默却让永清公主有些郁闷,她愈凑近他的脸:“你叫风寻,这是你的姓名?可是我看别的男孩子都只有单字的名呀?难不成你姓风?天底下还有这种姓?”
那近在咫尺的明眸忽闪忽闪,让他不由一笑:“天底下为什么不能有姓风的人?”
“很怪。”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评价道,“这姓氏也太风花雪月了些。”
“风,是最古久的姓。”他轻声道,“伏羲女娲,皆以木为德,以风为姓,黄帝梦大风吹天下之尘垢皆去,说,风为号令,执政者也。后来便有一个叫风后的人,成为皇帝的三公之一。”
她扑上他膝头,好奇道:“那你姓风?那你以后也想当三公啦?不过现在的三公,都得姓窦,姓邓,姓桓,姓马,姓萧,姓……”
未等她列数完几大望族门阀,他便温柔打断:“不是。”
永清公主歪了歪头:“那你的名字叫风寻?好怪,大燕不是所有人都是单字名么?”她顿了顿,眸中浮现迷茫,“好像也不对劲,我以前就觉得奇怪了,女孩子的名字倒是二字居多,男的便成单字了,为什么呢?”
她只是随口一问。
但不料这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却信口拈来:“因为,《公羊传》中写“二名非礼”,故而春秋讥二名。我朝崇儒维礼,移风易俗也深入姓名之中。”
小公主被震撼了一下,然后喃喃道:“什么是二名非礼?”
他微微一笑,忍不住僭越地摸了摸她鬓发松松的脑袋:“就是,单字为名,才符合三代以来的礼法。其实,女儿的名字也是如此。只不过因避忌,称呼女子皆呼其字,民间流俗便误以为女子起名当起双字。但略懂礼制的门庭,还是会为女儿起单字名。公主也是如此,是吗?”
“是,”永清公主眨了眨眼,“玉牒上,我叫姜妠。但是阿娘她们平日都叫我采薇。其他人都喊我永清公主——诶,那你的字就是风寻啦?你是新都侯的义子,你也姓刘?”
他唇角浅淡的笑意渐渐消失。
他怎敢以真名存活于世。
风寻,不过是他最后对新都侯胡诌的一个名字,还侥幸残留了过去的微痕。
“不是。”在她额间的手指停滞了一下。
永清公主微微抬头:“那……”
“我姓许。”被那双天真潋滟的眸子注视,他终于将闭塞已久的姓名,告诉天下间另一个人,“我叫许巽。公主知道,巽是什么意思么?”
“哪个巽?音讯的讯?”她问。
他平静地解释:“不是‘召彼故老,讯之占梦’的讯,而是,巽……巽,就是风的意思,不常用,常现在八卦周易之中。”
她眸中流露钦赞:“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些,”他犹豫了一下,委婉道,“公主平日也应当有学才对,可能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啊,你是说那些老头子非要我背的书?”她摇了摇头,“那木简太沉了,我拿起来都难受。”
她好奇道:“那你有名,却没有字啦?”
“是的。”他犹豫了一下,“男子二十弱冠才起字。”
她道:“可是我见鸿胪卿家的两位郎君,从小就有字了。”
“若父兄有赐,不及年岁也是可以的。”他深吸一口气。
永清公主终于没有问他,为什么他的父兄不给他起字了。
她隐约意识到了其中不同,气氛顿时凝固了一霎,她转而欢快道:“那我给你起字。”
“公主知道如何起字么?”他唇弯微微上扬。
永清哪里懂这套弯绕,她歪头想了一会儿,便道:“我觉得‘长歌’不错。”
“好。”他温和地顺着她,“多谢公主赐字。”
这两个字听则好听,与他的大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根本没有遵从起字的法则。
但这却助长了永清的兴头,她倏然一笑,眸中狡黠:“我决定了,带你回宫!你这么喜欢看书,宫里文琅馆的书取之不尽,你想看多久看多久。”她又往他膝头蹭了一截,半玩笑半威胁道,“但是我要和阿娘举荐你,让你当专门教我功课的博士,你平日里,可不许似那些老头一般严。”
永清公主实在想一出是一出。
利禄财帛向来最动人心,但这种一步登天的许诺从一个半大的女孩子口中说出,便不具备信服力。
可她立刻就站了起来,垫了好几层的锦毡,使得她的脚下过于柔软,一步踩进暖柔的织物之中,她走路便有些歪扭,她兴奋地跑出了亭子:“我现在就去告诉董夫人!你在这里等我!”
“公主!”
他刚要去追,却被窜出来的宫人迅速按住。
“公主她——”膀大腰粗的内侍按住他轻而易举,他刚出声,就被那内侍训斥。
永清公主不在,那些宫人自然不用给他好脸色,一旁一个便怒斥道:“公主让你在这里待着,你的耳朵没听见?”
他只得被关在亭中枯坐。
永清公主却一去不返。
直到黄昏渐沉,他才被允准出来,但召见他的,既不是永清公主,也不是新都侯。
宾客尽散的宴会厅中,静静地坐着一位衣着清丽的夫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气度如空谷幽兰。一旁是先前跟着永清公主的几名宫人,却没了她身边那位朱姑姑和小侍女的身影。
那夫人正摩挲着手中一串翠珠,一脉斜阳打下,反射一道金光叫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道纤细娉婷的剪影。
他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极为不同。
宫人不再对他一脸不屑,就连来引他的管事都有些毕恭毕敬。
“你,便是永清公主点名要的人?”他看不见,这位夫人看清他的眉眼以后,眸中闪过的惊异复杂的神色。
他低声应喏:“是。”
“永清公主说,你叫许巽,”她手中翠珠长串绕腕几圈,“可是,新都侯的人却说,你叫风寻。”
她的声音温柔细弱,却叫他后背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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