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相逐渐丰盈的轮回里,一弯弦月下了长秋宫的帘钩。
月凝中宵,桂魄悬华,一泻千里,洒落朝京燕宫满城清霜,皓皓银白。长秋宫各殿俱是一片黯然漆黑,惟独正殿还强撑着几盏灯膏,慢慢地与漫漫长夜相煎熬。
“殿下,您早些歇息吧——哎,这也不早了,马上就要子时,明日还得早起接见皇室宗亲贵妇。”长秋宫的长御章华巡夜归来,见着那凤座之上瘦弱伶仃的女子还在提笔圈圈点点,下颌尖得吓人,身上披着的一件灰狐裘明明最是轻暖宜人,却在她身上仿佛有千斤重,将她肩膀的线条一遮,愈显整个人都单薄。
蘧皇后抬起头看了章华一眼,一点寒星般的眼珠无暇留住她的身影,又埋进了文简之中:“正是因着明日还得接见回京的宗亲女眷……无论如何,是比先前面见述职的州郡府吏、宴飨三公九卿,又要代陛下礼祭太庙皇陵,已是轻松许多了。”
从腊月末,到正月十五,年关,是蘧皇后每年最虚弱疲惫的日子。
章华是先帝皇后身边服侍过的老人,自从蘧皇后嫁入燕宫,便跟在她身边,原先觉得蘧氏既非公卿士族,只不过是两代发迹的将门,蘧家女儿怎么配得上正位中宫?别不是又似当年霍胤一般,闹得皇宫鸡犬不宁。
然而十几年相处下来,眼见蘧皇后空守长秋宫,却仍端庄自持,从不出怨妒之语,只一心代落荒而逃的皇帝操持着前朝之务,平衡着各方势力,一点点积攒起亏空的国库,章华是打心眼里佩服。
可她也眼睁睁地看着蘧皇后的身体,仿佛似缓慢地燃烧的灯烛。只不过宫中长明的灯,油膏只在旦夕间便枯竭,而蘧皇后则是有序地、隐忍地,仿佛自我有所感知地燃烧了十五年。
十五年?
鼓楼在旦日的钟声早已敲响,其实已经是第十六个年头了。
章华愈发从心底心疼这个年纪尚青的女子:“既然如此,殿下便不必宵衣旰食,早些去睡下,养足精神岂不是更好?”
“我何尝不想呢?可是情形有变呀。”蘧皇后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睛,但很快便睁开了来,指节轻轻地转揉着太阳穴,仿佛闭目养神再多一瞬,她便会陷入这诱人而安逸地黑暗中,贪婪睡去,忘却眼前的职责。
“不过是些公主、王妃,又有什么打紧的?来来回回每年都是那些人。”章华道。
“长御,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孤也晓得,你是为孤身子着想。”蘧皇后将拢起一部分的竹简摊开,指着被刀笔划掉的一部分痕迹道,“灵寿公主今年不回京了,另外有两三个姜姓侯也称疾不回京,且也未派人进贡,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该敲打的还得敲打——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调来当地近些年的籍册案卷,寻些蛛丝马迹。更让孤担心的是……长沙王妃,原先十月的时候还说要与孤赏梅,可上月突然派人传信,也是得了一场急症,也不回京了。”
称疾,实是一个陈词滥调,却又屡试不爽的借口。
旁人也便罢了,长沙王可是一块心腹大患。
章华又劝道:“殿下一个人苦熬一夜,也不如明日交由几位公卿来办得快,还是先休息了吧。”
她这回劝到点子上了,蘧皇后极为重视执行的效率。
“你说得也是。”她点了头,紧了紧将要滑落肩头的狐裘,又冲章华无奈一笑,“孤糊涂了。没事找事,是最耽搁事的。”她自嘲道,“只是永清不在身旁,心里空落落的。”
章华道:“您上次不是与萧公夫人商量过,不到三月,公主定能平安回来的。”
蘧皇后扬唇欲笑,却听见一阵清脆的钟铎声向此处迫近而来,不久,看守殿外的小黄门恭敬地站在门槛外道:“禀报殿下,燕阙那方传来了千里加急的文书。”
“大胆!”她立刻飞起两道眉,沉了脸色训斥道,“大长秋是怎么教你们的?卫尉也不懂事了?再急的文书,也不能犯了阑入之罪递进来!一旦开了口子,后患无穷!是不怕被去罚作城旦舂了?”
小黄门唯唯诺诺,不得不辩驳:“殿下息怒,是小人的不是!但请听小人一言。那是陛下御印在侧的文书,并不是公主递来的,御批十万火急,谁也不敢阻拦,奴婢们也是依着规矩,令信使将文书坠钓入城,并不曾坏了规矩。”
蘧皇后颜色稍缓,眉头却更蹙了起来:“陛下?”
章华眼见已经被她哄去睡觉的蘧皇后,瞬间又来了精神,不由对小黄门怒目而视。
小黄门晓得这位宫中老人的厉害,吃了一记眼刀,便羞惭低下头,向蘧皇后呈上信函后,便告了三声万死之罪,听了蘧皇后的屏退,迅速跑回廊下。
蘧皇后带着戒备拆开那匣子,里头竟然放着两封字迹不一的信,第一封的字迹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即便是浸在水里头再捞出来,她也认得:永清。
第二封信的字迹过于陌生,敏锐的感知让她顿时觉察到这次的内容并不简单,而且这陌生的字迹,才是这不寻常的根源。m.bïmïġë.nët
蘧皇后果断打开了那封帛书,开头的名字,让她瞳孔蓦然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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