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沙慈睫毛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地上坐了起来。
“你是从那里来的呀?”
蹲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年纪非常小的小姑娘,眉目清秀:“我叫何婉,你呢?”
赫沙慈低头捻了捻自己的手,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的年纪,与这个不出十岁的小娃娃,应当差不多。
她从雪原中苏醒过来,躺在自己曾经年幼的,铺着旧皮毛的地上醒来。
赫沙慈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
她不是躺在那回京路上的草地上,不是一身伤痕,不是被那怪物杀死在路边。
而是好端端的活着,睡在雪原里,甚至连身躯,都不再是入京之后年近二十的身体,而是蜕成了一个小娃娃的模样。
她回到了自己八九岁时候的样子。
而赫沙慈一点儿没犹豫,借着自己年纪小,藏进了其他族人要卖出去的货物里,有惊无险的来到了雪原的边界线上。
雪原人虽说是深居简出,但并非是完全与外界隔离。
每到冬季到来之前,雪原人也会来到边境线上的集市,换取过冬所需的火油,器皿,咸菜蜜饯与铁制品。
赫沙慈小小的身躯,脑子里揣满了事儿。
在集市中,依旧是人声鼎沸,人们惬意的来来去去,高声玩笑,摊子上的糖人被火烧的甜蜜无比,不远处有牛羊等畜生此起彼伏的叫声。
这是灾难还未曾来临时的样子。
大礼人没有什么变化,老百姓们依然在热火朝天的过着日子,四处升腾着一股暖烘烘的烟火气。
这对比之下,赫沙慈不仅扭过头去,望了一眼载着她跑出来的雪原同胞。
比起高声叫卖,嘻嘻哈哈的大礼百姓,他们方下货物之后,便呆滞的垂手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十分迟钝。
令人一瞧,便能看出他们的状态极其不对劲,如同痴呆的傻子一般,恍恍惚惚的。
赫沙慈想起自己刚醒来之时,她在居所中走动,装模作样的用小孩子独有的甜美嗓音问好,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所有人,都神情呆呆的,动作迟缓的做着手上的活计,对于赫沙慈的询问,像是完全没有听到。
即便是闲着的人,也是昏昏沉沉的坐着发呆,赫沙慈用力去推他们,扯他们,他们就如同一只迟暮的老牛一般,看她一眼,慢慢的扭开身子躲避她。
这让赫沙慈察觉到了不对。
她没死,回到了自己年幼时期,那么她身边的族人,也应当是她年幼时一同生活的族人才对!
那些喜欢玩笑的,在篝火旁跳舞唱歌,挥动着手中悦耳银铃的族人。
那些身手敏捷,背着弓箭长刀猎杀,会大声吆喝着来分肉吃,给她喂一点点酒喝的族人。
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那些机敏的,活泼的,被大礼指责狡诈的雪原人,为什么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赫沙慈在刚醒来之时,为自己再度拥有了机会而喜悦,她不断验证自己眼前的并非梦境。
但却在证实了自己如今身躯的年龄之后,发现了更为重要的,令她无法理解的问题。
为什么只有雪原人变了模样?
他们还是最开始她的族人么?
赫沙慈在集市中漫无目的的逛了一阵子,瞄中了几个商队,磨磨蹭蹭的靠了过去。
等待着故技重施,靠扒车接着往前走。
然而当她真的坐在车上时,赫沙慈心中反倒惴惴起来了。
她倒是全都记得了,其他人呢?
赫沙慈从披着毡的货物下头探出头来,猛然见几辆马车疾驰而过。
这不是,叶家的马车么?!
赫沙慈为之一凌,顾不得许多,立刻挣扎着从车中探出脑袋来,大喊了一声:“叶瞻阙!”
马车窜出去好远一道儿,正在赫沙慈着急的时候,忽然听得几声马匹长长的嘶鸣,那数辆马车停了下来!
不管马车里下来的是谁,总归先攀上关系再说好了!
远远的,从马车中下来几个人,随后帘子一掀,在赫沙慈激动万分的从车上一跃而下,狼狈的在地上打好几个滚的时候——
赫沙慈趴在地上,一抬头,只见一袭青袍落下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跳下来,立刻很欢欣的应了一声。
啊,她现在才不过八九岁,叶瞻阙此刻也还是个模样孩子气十足的少年呢!
他朝赫沙慈走过去,越走越快,越走脸上的表情越惊喜,叶瞻阙清俊的面容上绽出大大的笑容:“你还认得我?!太好了......”
他后头的话没能说出来,因为伸长了两只短短的小胳膊,激动不已的赫沙慈,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
她骤然变得恐惧,往后躲去——
一支箭矢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擦过叶瞻阙的肩膀,直射进赫沙慈稚嫩单薄的胸口。
那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她带的仰倒下去。
一支箭矢足以当场取走一个小孩子的性命了。
叶瞻阙猛地扭过头去,那个举着弓箭的人,就是同他一同驾着马车,来到此处的叶家侍卫。
他奔到那具尚还温热的小小尸体旁,用力将她抱了起来:“救人!救人啊——”
那些素日里忠心耿耿的家仆,侍卫,小厮,全部冷漠的站立着,看着他。
不对,不对,不对!
赫沙慈睁着那双漂亮的,因为年幼,还很圆的眼睛,然而瞳孔已然涣散了。
叶瞻阙发现她打小就生得漂亮可爱,然而因为瞳孔总是比旁人的大,因此表情显得那么认真。
好像要随时质问着不公的那种凌然的姿态。
只有她小时候,才会毫无修饰的展露她本来的姿态。
而在雪原中为了存活下去,赫沙慈才日渐将自己搓圆捏扁,弄成了各种适应生活环境的模样。
小厮轻步走上来:“公子。”
他毫无触动的说着:“咱们走吧,不是要赶路进雪原么?”
“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叶瞻阙想要自行去寻医求救,然而那些家仆围上来,拦住了他。
周遭的路人投来惊诧的目光,怕事儿的闪闪躲躲,只敢远远的看着。
而这些从来无条件听命与他,在他不顾爹娘反对,舍弃自己听话顺从的小辈做派,毅然决然离京奔赴雪原之际,也是这些人跟上了他。
叶瞻阙甚至以为这些人日后会成为他的亲信。
然而他们在此刻毫无迟疑的背叛了他。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既慌且怒的质问,却得来了平静冷淡的回答:“这是大夫人的意思。”
这是叶瞻阙母亲的意思。
“公子想要见谁,就杀了谁。”
他们说着一躬身:“上车吧,公子,这里围太多人了。”
叶瞻阙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在人群中左突右击,然而都被人墙拦下。
他被六七只手按在地上,无论如何狂吼挣扎,都动弹不得。
叶瞻阙痛苦的弓起脊背,以避免压住怀里的赫沙慈。
他进而暴怒,威胁,训斥自己面前的每一个人,但是毫无作用。
他重新回到了十来岁的时候,失去了成年之后的健壮躯体与熟练的杀人技艺。
叶瞻阙很清楚要如何处理他们,但他同时也很清楚的意识到,以他自己现在的体力不可能。
就如同练武不可能只知道把式便能成一样,即便他拥有曾经的记忆,他也无法做到自己以前的水平。
“......求你们,”他颤抖着开口:“算我求你们,我娘给予了你们什么报酬好处,我双倍,三倍!我都可以给你们!”
“我说到做到。你们是跟着我做事的!按家里的规矩日后便是我的人!”
“难道你们......”
对方打断了他:“公子,上车吧。”
叶瞻阙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带来的绝望。
他试图冲出包围,然而在赫沙慈被从他手中抢走之后,他便陡然站住了脚步。
赫沙慈已经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了,软软的垂着脑袋。
“住手——!!!”
那个抢走她的人,抓住她小小的头,利落的一拧。
“咔吧。”
叶瞻阙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陡然发出的惨叫,在那一刻里他只听见了——无比清晰的,深刻的听见了那个颈骨被扭断的声音。
咔吧。
一声撼动肺腑的巨响。
这与上一次不同。
叶瞻阙在第一次正面对上弥罗陀的祭祀时,他其实在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反倒没有了企图做些什么的念头。
因为那太庞大了,太过于震撼,太过于超乎寻常。
他看见的东西,那黏稠搅动的尸块肉酱,被寄生的呆滞的雪原人,与天际降临而下的祂。
叶瞻阙所见证的,是一场完全异于人类的文明的降落。
那是在上古时代,令人们诚惶诚恐,发自内心的惊惧着,顶礼膜拜的场面。
在这样的绝境前,人能做什么?
只是一直看着,那绝对的威压,毫无由来的,压倒一切的恐惧,便就快将人摧毁。
可是此时不同。
他分明已经再次获得了一次机会,他可以在赫沙慈很小的时候把她带走,她不必吃那么苦,不必总是忧心忡忡的伪装,预备着逃离。
他们可以有很长的岁月来讨论那足以摧毁一切的末日。
他明明已经又获得一次机会了啊!
他已经重来了,已经找到她了,已经迈出预想中的第一步了!
为什么?
叶瞻阙在脑海中反复的问自己,为什么?
他的母亲,叶夫人,为什么要杀赫沙慈?
叶瞻阙在踏进叶家大门的时刻,还在反复的回想着这个问题。
一定是他哪里出了纰漏。
叶夫人生得美,然而高颧骨,脖颈纤长,是个冷美人的模样。
面对叶瞻阙的声声询问,她望着手中袅袅升起烟雾的茶盏,慢悠悠道:“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个样子同娘说话。”
“娘从前也不曾指使杀人。”
叶瞻阙沉默了很久:“母亲,您恨雪原人?”
“您......都记得?”
叶瞻阙在刚醒来的时候,就问遍了自己身边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十年后的那场劫难。
叶夫人一拍手:“好啦,回去吧!不知道拉下了多少功课,要趁着你爹来问之前补上啊。”
叶瞻阙望着她,这个温婉端庄的女人,他的母亲,本质上是个铁腕的人。
否则她不可能在叶父去世后,依然稳定住家里。
然而她在此之前,也从未干过这样凶恶而毫不讲道理的事。
叶瞻阙陡然觉得她陌生。
“那些人,你处理掉了?”
叶瞻阙陡然一笑,然而脸上毫无笑意:“是啊,买凶杀人的能力儿子现在还是有的,不听话的狗,养来有什么用?”
“对了,”在他身体僵硬的转身离去之时,叶夫人状似无意般的问:“你脖子里挂的是什么?”
叶瞻阙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来,极度的愤怒与失望后,人总是面无表情的。
他伸手从自己颈间扯出一根雪白的东西来。
“她的指骨,”他冷冷的说:“你指使的人,半路上强行将尸体处置了,我只抢回来一只手。”
“好像是只笛子的模样。”
“是啊,”叶瞻阙说:“您想不想再听听她的声音?”
然后他在叶夫人的注视下,颌首含住骨笛,吹了一段声音。
没有什么曲调而言,只吹出来了一段尖锐的,凄厉的呜鸣。
他吹完之后,又将骨笛贴身放回去。
叶瞻阙在放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颤抖的厉害,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将骨笛放回自己的怀里。
他垂下眼睛,固执的重复着,眼睛红的如同见了血。
屋外响起敲门的声音,那是年幼的叶闻柳:“伯母!大哥回来了吗?!在不在你这里呀!”
于是他猝不及防想起赫沙慈捏着一张书页,坐在灯下偏过头来,笑嘻嘻的说,叶闻柳在自己书上写着要以大哥为人生志向,是个小跟屁虫呢!
她映着灯火的眼睛那么明亮,笑成了一个很甜很美的弧度。
全然不是她死前眼睛大睁的样子。
叶瞻阙骤然转身离开了。
报仇吗?
向自己的母亲?
其实大礼任何一个人,到了最后那个关头,会因为弥罗陀的所作所为憎恨雪原人,都非常正常。
叶瞻阙在反复的自我撕扯之中,度过了并不稚嫩的年少时期。
他依然按部就班的,依照家中的期望,念书,练武,考学,进入营中。
叶瞻阙比上一世更早的离了家,将这一切做的得心应手。
只是在他刚刚连升三级,成为皇帝大为褒奖,特地唤回宫中参加过年家宴时。
叶瞻阙短暂的回到了叶家。
他披着大衣,坐在窗前,屋内没有点灯,漠然的看着一个可疑的黑影,从房上跃过。
其实重来一次,有一个绝妙的地方在于。
因为知道接下来的人生中会发生什么,因此他可以提前做出举动去阻止它们的发生。
同时,他也可以毫无作为,放任它的发生。
上一世他回京,正巧碰上父母被毒害,叶瞻阙发觉屋外可疑身影,及时感到,救下了叶母。
然而今夜,他只是坐着。
然后轻轻的,将那只骨笛含在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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