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佘宅好久,直待日暮时分,管家福叔过来问她:“夫人,听厨间买菜的说,朱家的门挂了招魂幡,竟像是在办白事,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夫人您是等人回来了再说,还是先去看一下?”
“招魂幡?”
朱红颜脑袋里嗡嗡的,娘家只有母亲和朱青颜,死了哪一个?今日香莲和朱青颜谁也未曾提起什么,怎么就突然死了人呢?
“先去看看。”
她急着站起身,脚却一软晕了过去。
采月和福叔一阵忙乱。
等朱红颜悠悠醒来,派去听打的下人也回来了,吱吱唔唔,眼神闪躲:“主母,是,是......”
“是什么?”
“朱家的人说是小公子把朱老夫人推死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
似一道雷电劈过,惊得朱红颜腾地站起,一双手不知是该去扇这个胡言乱语的下人,还是抓住身侧的采月以求安慰。
“是。也有说老夫人本来就已经没了,小公子不知情,推了一把。但朱二小姐说就是小公子推了老夫人,老夫人才没的。”
“她胡说!她是记恨我今日打他,才冤枉非忍!”
“是,是。”
下人不敢说什么,偷眼看看一旁的管家,悄悄地退了出去。
采月提醒朱红颜:“香莲今日陪小公子去了朱家,想必她清楚。”
“对,对,把香莲叫来。”
香莲中午未寻到朱红颜和采月,也就回了佘非忍身边,不曾将这消息告知管家。佘非忍又闹脾气,她哄了半日,直待这时有人来叫她,才想起来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她慌慌张张地跪在朱红颜跟前:“主母,是朱老夫人先没了。小公子叫了好几声,老夫人都未回应,小公子就伸手推了一下,结果老夫人就倒下去了。”
“那小公子的脸怎么回事?朱二小姐如何打的?”
香莲回忆道:“当时我和素梅在查看老夫人的情况,小公子好好地站在那儿,朱二小姐进来一把把小公子推墙上去了。当时脸就肿起来了。”
朱红颜的脑海里出现了朱青颜将五岁的佘非忍当沙包似地推开的画面,佘非忍小小的身躯毫无反抗力地飞撞在墙上,脑袋重重地磕上墙面。
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朱红颜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闭了眼,良久,才抬起头:“罢了。香莲你去照顾小公子。采月,跟我去朱宅。管家,你跟老爷通报一声。”毣洣阁
“是。”
几人各各应了一声,散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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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朱家的灵堂冷冷清清,只有朱青颜和素梅守在灵前。对于赶来的姐姐,朱青颜看都没看一眼。
朱红颜想起妹妹对儿子做的事情,她打了妹妹的愧疚就被一股怨气生生压住了。
白烛的光摇晃着,姐妹俩的心在长久的静默中渐渐冷了下去,冷成了不可融化的坚冰。直到第三日送棺回来,两人安置着母亲的牌位,朱青颜突然转头对姐姐笑了一下,柔声说道:“姐姐,之前的事,是我不懂事了,还望姐姐谅解。”
她的脸色因为憔悴而显得发白,一张瓜子脸更是瘦得下巴尖尖,显出几分楚楚可怜与哀怨。
总归是自己的亲妹妹,往后,她在世上便只有自己这个亲人了。朱红颜心头的坚冰一下子就全化了,化成了酸酸的眼泪,她伸手抱住妹妹,泪水落在朱青颜的肩上,打湿了她的衣衫。
朱青颜被她抱着,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眼里的最深处,却是千年的坚冰,寒冷而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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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静悄悄地过了一段辰光。
谁也不再提那匹消失了的果骝,佘非忍只当是已经被佘景纯送走,却不知那日朱青颜把它拴在佛堂后头,因为那边有一块长着肥郁青草的地,喂起来方便。佘非忍在宅子里转了一大圈,却不曾来得及转到佛堂后边。
朱红颜对佘非忍略略加强了管束,佘非忍因那事也算是受了点惊,吃了点小苦头,一时不再上窜下跳,困在屋里无所事事,常常趴在窗口上对着枝头的小鸟吐泡泡,十分无聊。
于是有一日,一个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的年青人站在了他的跟前。
佘非忍在阳光中抬头看他,这个年青人眼睛大大圆圆,眉毛有些疏淡,倒也管得上五官端正,只是眉眼间藏着些不得志的郁郁,显得精神有些许往下的拉垮。
“你谁呀?”
“我叫柯祖明,往后是你的读书先生。”
“读书先生?我怎么没听母亲说起?”
“是么?”
柯祖明不以为意,低低地咳了一声,跟着引路的仆人走过佘非忍的窗前。
佘非忍望望他远去的背影,又望望眼前日复一日不变的景色,自言自语:“读书?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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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上课的坐馆设在后花园边上,从窗子往外看,便能看到后花园的花树。花园里不止竹子和梅树,也种了别的四季花草,在风里膨胀着各色花瓣,浓艳得如他见过的朱青颜脸上的胭脂,还有果骝厚重的鬃毛。
佘非忍撑着头望着窗外,眼神飘飘荡荡。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之专......”
柯祖明似抑扬顿挫却又带着一丝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却勾不回他的魂。他的魂灵慢慢悠悠地飘到朱家,飘到朱家因疏于打理而显得有些败落的后花园里,他的果骝正拴在树下,嘴里嚼着几缕干巴巴的枯草。
四百两一匹的矮马,连根新鲜的青草也吃不上。
死婆娘!
他愤恨地一拍桌子。
耳边的念书声停止了,安安静静,只有风从身边轻轻吹过,怕惊扰了两人似的,格外轻柔。
他抬眼望去,柯祖明正站在他身侧,低头看着他,眼里既无愤怒,也无讶异,似见惯了顽童冥顽不灵的样子,早已见怪不怪。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
柯祖明既不责备他,也不哄他,也不继续念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要看到地老天荒,天长地久。
地的那一头是荒凉,天的那一边是虚无。
佘非忍低下头,将目光落在摊在桌上的书页上,那些由一根根小木棍似的笔划凑起来的字终于进了他的眼。他默默地读了一遍,似为了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他举起书本:“先生,我读给你听。”
“哦?好。”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后边的先生尚未教,我还不会。”
柯祖明的眼里总算有了些波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不多时日,花刚谢,果未结,《三字经》上的字和意,佘非忍都认全了。
柯祖明反复挑着其中的字行随意抽问,他也字字清晰,未曾认错。除了因腕力不够,写出的字有些歪歪扭扭,却也笔画准确,几无差错。
过目不忘,天资聪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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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
日子安静如流水,淙淙间,数月已过。
胡不宜已经会翻身,会自己抬脖子,也会自己从篮子里爬出去了。
灵清观虽建在山腰之上,观内却四季如春,尤其艳阳高照时,观里暖和得只着一件薄衣即可。若是仔细看,能看到观上扣着一层薄而透明的结界,正是这结界,把温暖留在里头,结界的顶上还开了几个不大的口子,用来释放多余的热气。
有些鸟儿飞过时,便无意地落进洞内,进入道观。此时灵清观的围墙上,正停了几只花色各异的鸟雀。
胡不宜趴在寝宫门口的地板上,抬头看着它们,口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想吃。
想吃鸟儿了。
它们细脆的骨架,鲜甜的血肉,混着碎裂羽毛的咸香,像是昨日的记忆,似乎一转头便能回到过去,重新品尝它们的美味。
这几个月,只有宣六遥用竹勺刮的水煮蛋黄,猪肉也是切得细细碎碎,捣成肉浆,几乎吃不出肉味,偏偏本已清淡的菜里又不舍得放盐似的,寡淡得挠心挠肺。
自己现在不是会爬、会抓了么,自己抓只鸟雀尝尝。
门外的石阶只有三级。
胡不宜偏偏不走石阶,却从侧边的斜坡像条虫子似的慢慢拱着滑了下去,再一路爬到围墙底下。她试着将手扶上墙面,可惜墙面光滑,无处安扶。站都站不起来,就不要想着爬上围墙捉鸟了。
美食当前,却是可望而不可及。
啾啾,啾啾。偏偏这些鸟儿似知道她的无可奈何,在她头顶上鸣叫得越发起劲,似在嘲笑她的无能。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一只圆滚滚、脖颈一圈橙黄的知更鸟站在院中的井沿上探头探脑,滴溜圆的小眼睛好奇地望着正向它爬过来的婴儿。即使婴儿已爬到它跟前,它也不知飞起避让,毕竟它自在灵山中出生以来,从未遇见过想吃它的人类。何况眼前的婴儿连牙都未长出,腿还未站直。
婴儿滴着口水,扶着井栏,用尽吃奶的力气,努力地站起来。
这么近、这么小的一只鸟都抓不住的话,她胡不宜枉为八百年的灵狐。
一用劲,真的站起来了。她心中美滋滋:鸟儿鸟儿,我来了。
一只小手伸向知更鸟,不料腿一软,她咚地跪下来,圆鼓鼓的额头哐地撞上青石做的井栏。
眼前爆出一团火花,散成满天金色的星辰。
大白天的怎会有星辰,闹什么妖蛾子?哦,不是星辰,是烟花。烟花璀璨,转瞬即逝。漫天席地掩上来的,是从额头处弥散开的,无边无际的生疼生疼。
“哇啊--”宣六遥,你不管管我?
咕嘟咕嘟--回应她的,不是宣六遥,却是一阵低沉的声音,似有水浪翻滚。那声音,只是一墙之隔,又近在耳边。胡不宜止住哭嚎,凝神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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