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殿下真是神鬼莫测的人物......苏四海想起了初见他时的情形,那时,他还只是个文弱少年,连马也骑不上去。
宣六遥垂眼看着逡巡不去的苏四海,微微挑了挑眉:还不先退开去,然后开打?
好。
苏四海咬咬牙,拍马先退出两里,整理了兵马与装备,就和上个月初来时一样,从头开始。
既然只有一个城门可打,那倒也好,集中兵力攻便是。
战鼓响,沉重的擂木撞向城门。
箭羽嗖嗖,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在空中交错飞过,顷刻间已有了伤亡。
苏四海毕竟是个老将,此次前来本也是势在必得。因宣六遥厚道,未扣下他的投石车、云梯、硝火之类的武器,竟让他一时间与城内守兵僵持不下,甚至几乎砸开城门。
宣六遥满眼都是火光与鲜血,满耳是喊杀与惨叫声。
他先是愧疚了一下,随即,这一世沉静已久的血液沸腾,热血冲上脑门,不再顾惜苏四海和他的兵士,满怀杀气地指挥起反攻。
城门打开,数千兵士冲向苏四海的兵阵,当那两万兵士似包饺子似地包围上来时,从城内冲出更多的兵马,将围拢过来的两个侧翼冲得凌乱不堪。
北翼兵无暇攻城,带来的攻城装备一无是处。
刀对刀,剑对剑,杀的就是人数和蛮力。
苏四海觉着这次他要全军覆没了,没承想杀得正酣时,城头上一阵锣响,大梁军有条不紊地退入城中。
城门重新关闭。
酣战之时修好的城门比之前更加牢固。
苏四海清点人数,折兵五千,似乎还好。一看装备,气得鼻子都要歪掉,那些投石车、云梯被砍得不能再用、硝石也被散尽。弓箭也是散得七零八落。而后边集中好的粮包,也全数被砍开,哗哗地散在草泥之中。
不过是不是还要感谢他们没有一把火烧掉?
再次攻城时,苏四海派了人在阵前叫骂,把宣六遥的祖宗从上到下地骂了数遍。bïmïġë.nët
宣六遥皱着眉,神情很是不爽,但仍是极为克制,只无聊地将手中长剑一下一下地敲击墙面,以打发时间。
长剑不过做做样子。
要拼剑术,他大约是拼不过谁的。
只是一个统兵的大将,拿着根桃木剑实在有失威信。
北翼军骂了一整日,日暮时分退了回去。
又骂两日。
再出阵时,投石车和云梯又出现在阵中,原来这几日他们是在抢修攻城装备。好个拖延之计!
宣六遥兴奋地轻捶拳头,这苏四海兵法使得可真不赖。
这次不像第一日那般猛烈。
投石车隔着数丈,一颗一颗地城里扔石头,还有泥块,哗啦啦地洒人满头满脸。城上射下的箭射程不够,息战之时,北翼兵把那些箭全捡了回去。
又一日,投进来的泥块臊气烘烘,有些甚至带着显而易见的污秽之物,宣六遥虽打开结界挡了自身干净,却也闻着满天臭气、满眼不洁,城头守兵吐了好几个,更是一片狼籍。他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下令打开城门出兵攻打。
大梁军怒气冲冲,奋勇直前。
北翼军哗啦啦往后退去,溜得飞快,却在大梁军行进的路上铺满污秽,令步兵无处下脚。正进退两难之际,一股北翼骑兵却又突然冲回来围杀先头兵,待城内再冲出兵马时,却又迅速撤走。
宣六遥赚了满城粪土,折兵数百。
百姓们也遭了殃,被赶上城头清洗城墙。
宣六遥望着从天会山处流进城里的一条河流陷入了沉思。
沉思着,沉思着,那河,不流了。
苏四海的人将那河堵住了。
探子回来报告说苏四海的兵马驻扎到了天会山脚下,宣六遥自然要派人去挖开河道,顺便痛打一次苏四海。
河道是挖开了。
苏四海的兵马退进天会山,天会山后有几座小雪山,他们的人隐藏在山中。大梁军的领兵知道里边有冰川和雪窝,不敢冒进,退了回来。
第二日河道又被堵了。
反反复复。
派人看守的人马若是少了,被苏四海打掉。若是多了,城内兵力空虚,苏四海提马来攻城。而宣六遥在之前跟他说好,若是动用城外的另外三万兵力就算输。
更不能使用“妖术”。
已经僵持二十天了,城内城外的数万大军消耗巨大。宣六遥心内发苦,口内更是发苦。
要么耍赖?
不行,他发过誓的。
正左右为难之际,苏四海终于领着些兵出现在城下,举着白旗要求议和。
好事啊。
宣六遥当即让他进了城。
“皇殿下,打得差不多了吧?我可以走了么?”
苏四海竟然率先撑不住了,他原本只是鬓发斑驳,此时已是整个半黑半白,瘦削的脸上又添几道皱纹,想来这些时日于他也是煎熬。
宣六遥沉吟不语,琢磨着最好能报一下粪便之仇,心里才舒坦。
他摩挲着下颌,颌下已是青茬密硬,沉思着倾身打量苏四海。
苏四海承受不住,扑通跪下,抱着他的膝盖哭诉:“若是旁人,我苏四海拼了命也要攻下此城,只是苏某实在不舍得皇殿下受苦,迂回曲折打得实在辛苦。皇殿下不如杀了我,用妖术把我的阴魂带在身边,让苏某日日夜夜看着、守着,也好圆我一片倾慕之心......”
他涕泪横流,一双手更是把宣六遥的膝盖当成美人的头,笼在掌心不停地摸,宣六遥浑身鸡皮疙瘩掉了满地,想要报复的心情荡然无存。
“好好,不打了。不打了,苏大将军快回吧。”
“当真?”
苏四海停止揩油,仰着脸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自然当真。”
“那咒......”
“除了,除了。”
“好。”苏四海站起身,抹干眼泪,一抱拳,“告辞......皇殿下,你还会守在边境么?”
宣六遥愕然回道:“干你何事?”
“苏某此番回去,定然要重振旗鼓,两年内我必会再来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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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这句话,宣六遥交完差继续守在安邑。
他想起在灵山时,他和上央曾将守山的兵士变成农民的事,他留了一万兵士在城外开荒、放牧。忙时农牧忙,闲时练兵勤,又将附近兰邑归于属下,命他们在边境种上无数棵树木,且日夜巡逻。
又与云胡国开通互市,以物易马,以充实战马。
西北的风很硬,刮得脸皮比从前粗糙了不少。
他也每日与兵士一起练兵,剑式舞得行云流水,虽仍无内功,好歹也能唬一唬人了。
从前的岁月在漫天黄沙中褪色。
随着树木的生长,风沙也少了许多,绿洲渐生,牛羊遍地,开垦的荒田也长出了麦子。
天会山的河道也被挖深、拓宽了许多,再不怕被堵,甚至若是敌兵有意投毒,那毒在水里一散便几无影踪。
他甚至想要在西北驻扎下去,过一个和从前截然不同却又熟悉的日子。
然而时近两年,苏四海尚未依约前来时,宣五尧将他召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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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五尧如今也有了些疲态,白胖的脸,浮肿的眼皮,眼圈下隐隐发青,显然是夜里累着了。他既不像小时的友好,也不象前几年那般隐隐地带着刺,倒多了些冷漠的专横:“你这两年在西北辛苦了,太后常忧心着要替你续弦,故朕召你回来,把这事先办了吧,在府里享享天伦之乐。”
宣六遥猜他是担心自己在西北坐大,但想来制衡有术也不算什么坏事。他不动声色地应了:“是。”
“另外呢,有件事朕一直想问你。那苏四海不是已被施了裂刑,为何又去了北翼国?”
“臣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听说你原本已将苏四海擒住,又为何放他归去?”
宣五尧的语气并不激烈,像在询问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可越平静,越让宣六遥觉着心惊,他赶紧回道:“臣弟担心就这么杀了他会引起北翼兵士的反抗......”
“若是反抗,杀了便是。”
“圣上说得对。只是臣弟常年修道,知上苍有好生之德......”
“大梁的将士就该死么?”
宣五尧似乎连面子都不怎么给,一句打断一句,似一颗一颗冰冷的钉子砸下。宣六遥不再争辩:“臣弟有罪,请圣上责罚。”
宣五尧摆弄着手边的镇纸,沉吟半晌:“若是旁的将士与叛将勾结,削官抄家总是要的。但你是朕的弟弟,看在东宫太后的份上也该饶了你。只是也不能一点也不罚,否则,民愤难平.....这样吧,暂先褫夺你亲王封号,旁的不改。”
“......谢圣上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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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王府的牌匾拆掉,重新换成:梅花观。
宣六遥站在观门处欣赏那三字,只觉要比木王府三个字更显字体端庄脱俗。
宣五尧打一巴掌给了蜜枣,又送了一些赏赐,让人哭笑不得,简直是爱不是、恨不是。
他想,倒是如今这三个字更合自己心境。世间繁杂,得一观避一世即可。只是连累了自己儿子没了世子的身份。
此事他还未跟傅飞燕讲,怕她生气。但想来她很快就会知道,毕竟旁人也知道了。
次日,封容醉来访。
乍一见,宣六遥有些恍惚。
当年站在船头睥睨天下的俊美少年,竟在唇上蓄起了两缕小须,俊则俊矣,却已沧桑,不知不觉他已三十了。
而自己比他也就小两岁,又在边塞呆了两年,想来也是风霜满面。
因为封容醉也是盯着他,好半晌没有说话。
终于,唏嘘一阵,封容醉说了来意,约他出去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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