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说:“张天翼,你带我一起出去玩吧。”
“怎么了”我问。
她说:“我一个人不敢出去。前天出去,遇到两个流氓把我缠住,我使了个金蝉脱壳,钻进了百货公司,才算逃掉,吓得我再也不敢出去了。”
我说:“你别一个人出去,和几个女生一起出去呀!”
“那更不行,目标太大,会招来流氓团伙跟踪堵截,怪吓人的。”
我说:“那你跟他们男生一起出去呀。我一个人耍单帮惯了,愿意上哪儿上哪儿,不用和谁商量。”
花姐生气了:“你陪不陪吧,一点良心都没有。那,你把被子还给我!”
我看花姐耍小孩子脾气了,便说:“好吧,我陪你。可是我太小,又没力气,怕保护不了你。”bïmïġë.nët
花姐说:“会喊不?”
我说:“会。”
花姐说:“不错,还会喊。我不愿意跟那些男生一起出去,他们都没安好心,还以为我看上他们了。跟你一起出去安全,就像姐弟俩似的。”
我说:“还是不行,太危险,最好能化化装。”
花姐说:“化装?对呀,这是个好办法。”说完就往他们住的绣楼跑,翻了半天,只翻出一件童子军的军服。男女不分,可惜颜色不好看,是屎黄色的,凑合穿吧。
我说:“头发不行。”,她剪的是齐眉短发。
她说:“是啊,那怎么办?”
我说:“干脆去剪个分头吧。”
她说:“我可不剪,你当我真想当个臭小子?”
于是,我们俩都没了主意。等了会儿,她突然说:“你去给我买个帽子来。学生帽,大点的,我把头发全藏在里头。”于是掏出一块大洋给我。
我说:“到哪儿买?”我看着手里的‘大洋’,还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
她说:“没出息,愿意到哪儿买到哪儿买。我化着装,等着你。”
花姐把眉毛画粗了点,用皮鞋刷子蘸了点鞋油,在鼻子两旁点了几点雀斑。
当我把帽子买回来,看着她有点好笑。
她一把抢过帽子,戴在头上,把头发掖进去,对着镜子照了照,问道:“像吗?”
我说:“像。”
她说:“像什么?”
我说:“像花大哥。”
她说:“对了,上街就这么叫我。走吧!”
我说:“上哪儿?”
她说:“听说你把北平城都跑遍了,还问我上哪儿?”
我说:“你爱看电影不?”
她说:“钱哪?”
我说:“不要钱。”
她说:“有认识人?”
我说:“从昨天开始,东北流亡学生看电影就可以不买票了。”
她说:“为什么?”
—·—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她听:
“前几天,有一群东北学生要进电影院,收票的不让进,双方打了起来。
“第二天,有几个学生想了个坏点子,抓了一只麻雀,买了一瓶墨水,带进电影院。等到电影演到情节紧张的时候,把墨水倒在麻雀身上,一松手,麻雀就朝着亮光飞去,‘嘭’地声,撞到银幕上,打了个大墨点子。
“整个电影院炸了锅了,齐声喊退票,电影院也查不出是谁。这种事儿,连续发生在几个电影院,所有的电影院都被迫停业。
“后来同业工会开会研究,有些人还是同情东北学生,说这帮学生既没家,也没钱,电影院卖完票,空出的位置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们进去看呗,有座就坐,没座就站着。
“于是,各电影院都贴出告示:‘影院在售完票以后,东北学生可以进院,有座就坐,没座就站,不许再生事端。——北平市警察署宣。’”
花姐说:“那能行吗?”
“怎么不行,刚才还挺能耐的,这会儿怎么就熊了呢?”
花姐羞怯地说:“我是老鼠扛枪,窝里橫,出去就熊了,我主要是怕人家看出来。”
我说:“你别怕,有我呢。”
到了电影院门口,离开演时间还早,花姐老是往我身后躲,我说,你别躲呀,叫人家看着好像乡下来的。
她说我怕露馅儿。我说你越怕越容易露馅儿,你就大大方方地装个爷们儿。她说“要得!”,原来她会四川话。
今天演的是“人猿泰山”,美国大片。
从头到尾,好像就一个演员似的。人猿泰山胸肌发达,四肢粗壮,腰里围了一条树叶编的短裙,在原始森林里扯住树上挂下来的长藤,荡过来,荡过去,奔腾如飞。
森林中的野兽:狮子、大象都听他的指挥。活脱脱的一个美国版的孙悟空,只是颜色不同,我们那个是黄色的,他们这个是白色的。
电影的主题可能就是“原始森林”,是部风光片。好看倒挺好看,就是没什么故事情节。
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小孩,可能是人猿泰山的儿子。躺在一个很大的莲花叶上,顺河漂流,逍哉遥哉,眼看要流下悬崖。
离堤坝只有几米远的时候,孩子发觉了,从莲花叶上翻身下来,奋力往回划水,但是好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无法前进半步;
这时,被人猿泰山发现,他像箭一样穿入水中,向孩子游去;那边是孩子在拼力挣扎,这边是人猿泰山在奋力划水,把观众的心都吊到嗓子眼里啦。最终结果就不用说了,绝对不会让孩子掉下崖去。
这就是这部电影的最大悬念吧,人为的痕迹十分明显。如果是中国片,孙悟空就会到悬崖下去接了,可见美国片的想象力,还是差了一点儿。
看完出来,花姐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没有故事情节,只是到原始森林里逛了一圈,另外还欣赏了一个健壮的美男子。用美来形容男子,本来就够恶心的,不过我不扫她的兴。
我说,这回你满意了吧?
她说,不行,不过瘾,看看下一场是什么。
下一场是“夜半歌声”。花姐悄声跟我说:夜半歌声好看,不过挺吓人的,宋丹平一出场像鬼似的,满脸疙瘩瘤秋,没一块好地方,把小孩都能吓哭,你没见下面写着:儿童不宜吗?你不能看这部片子。
我说,你还不是儿童?她说,女孩子到了十五岁就应该是成年人了,你不行,你才十二岁。
我说:那你看吧,我走了。
她赶忙一把把我拉住,说,逗你玩儿呢,一点儿都不禁逗,还爷们儿呢!”
“夜半歌声”是部上座率很高的片子,观众都奔着它惊险吓人而去看的,女孩子看到那张脸都会赶快捂住双眼,小孩子,一般母亲都会把他们的脸捂上,其实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恐怖片。
“剧情是这样的:一个剧团,到一个剧场演出。夜晚,戏里的男主角在舞台上练声。
男主角唱一句,剧场里就有人唱一句,声音低沉宏亮、悠扬悦耳,但是就弄不清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就这样,剧团在这里演了很久,男主角就跟着那个声音练了很久,声音练得越来越宏亮,越来越悠扬,演技有了极大地提高。
剧团临到要走的时候,这位男主角很想当面谢谢这位老师,便楼上楼下到处寻找,最终还是在一个挂满蛛网,落满灰尘的储物间里找到了他。他背过身去,拒绝和他见面,但还是述说了他的遭遇:
“他叫宋丹平,是一位著名的歌剧演员。一个黑帮老大为了争夺他的女友,便派人残害他。在一次散戏的路上,被跟踪他的人,泼了一脸硫酸,于是就烧成这样。
他无法见人,就躲在剧场顶楼的储藏间里,只有夜间蒙上脸出来,在地里刨些红薯之类的充饥。
他说,这次在剧场里遇到了你,我愿意把我终生练成的唱法,传授给你,让你来完成我的夙愿!”
“太感人啦!”花姐说。
“太感人啦!”洛雁说,“连我都感动了,别说看完电影的花姐了——咦,你不是叫她花哥吗?”
“花哥是假的,花姐是真的。”于是我和花姐每天都去看电影:
天涯歌女、十字街头、马路天使、一江春水向东流,等等,都是那时候看的;解放前的电影,差不多都叫我们看遍了。那时人们最崇拜的演员就是赵丹和周旋。
—·—
有一段时间电影不好看了,没什么好片子。我跟花姐说,你喜欢看戏不?
她说,什么戏?
我说京戏呀!
她说,谁唱的?
我说梅兰芳、马连良呀。
她说,怎么,又有人往台上放麻雀了?
我说,这回不是麻雀,是茶壶、茶碗、西瓜皮。
花姐说,谁这么大胆子?
我说,东北流亡学生啊。
花姐说,东北流亡学生真坏。
我说,他们要是不坏,你能看到电影吗?你能看到梅兰芳、马连良吗?你知道梅兰芳的戏多少钱一张票吗?
她问,多少钱一张?
我说,我也不知道,没看过。
她问,在哪儿看?
我说,北平最大的戏院——“长安大戏院”。
她说:看,不看才是傻瓜哪,这一辈子怕就看梅兰芳这一回了!今晚,吃完晚饭就去!
—·—
长安大戏院集中了中国当时最著名的京戏名角。有四大名旦、四小名旦;須生马连良、花脸金少山、小生姜妙香、老旦李多奎,名丑肖长华、武生李少春。这也算是历史上的绝唱了。
这么多名角集中在一个大戏院,那就无法唱连本戏,只能唱折子戏。就是演折子戏,有些名角,三四天才能轮到一回。当然最卖座的还是梅兰芳和金少山的‘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真乃国粹之极品。
这回,我和花姐得以欣赏到这十几位天下名角的最佳折子戏,可谓天赐良缘。这辈子也就够了!
好到什么程度?金少山的嗓子,声震宏宇、高亢入云,人称金嗓子。听他的戏不用买票,站在马路牙子上就听得真真亮亮的。所以每当晚场演出,长安大戏院的广场上,除了停满的小轿车,那时叫自动车,就是站在路边上听蹭戏的戏迷。
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听到他们的戏,唱个两三个月,梅兰芳就要转道港、澳、台,或者周游南洋去了。剩下金少山一个人在北平休养生息,他也不找别人搭戏,别人也搭不了。
吃饭怎么办?把衣箱拿去当了,当掉一个衣箱够吃一两个月的。等到十多个衣箱当完,梅兰芳也就快回来了。梅兰芳回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金少山的衣箱全部赎回来,梅兰芳的戏缺了金少山不行。
还有荀慧生的“红娘”。红娘是从“西厢记”里截取的一段折子戏,竟然是名小生姜妙香扮演的张生;四小名旦之一,张君秋饰演莺莺,这也堪称绝配。
三个大男人竟把一场缠绵纠葛的爱情戏,演得动人心弦。
荀慧生是把红娘演活了的,把一个聪明、伶俐、机智、活泼的小丫鬟,演得满台都是戏,由不得人又疼、又爱、又气、又笑。
马连良的“空城计”、“借东风”也是有口皆碑的。唱腔清脆婉转、一赞三叹、余音缭绕,也是一种绝妙的听觉享受。所以北平人不叫看戏,叫听戏;闭着眼睛、打着拍子,品滋味儿。
我最喜欢看的还是李少春的猴儿戏,他的“大闹天宫”真的是把舞台翻了个个儿,他能从四张摞起来的桌子上翻起来,脚踢到台顶上的横幕条,落下来还憨态可掬;
一根金箍琅牙棒,耍得密不透风,伴随着一路上的筋斗把式,赢得了四座的掌声、喊声不断,赚足了观众们的激情。
我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如此精彩的猴戏了。很难想象今后还会有谁能把孙悟空演到如此佳境!
自从看了史上最豪华的京戏名角阵容之后,好像对后来看到的京戏都不屑一顾了。颇有黄山归来不看山的感觉。
我总是把后来看的京戏拿来跟他们的前辈比,确实差得很远,为什么一代不如一代了呢?我想最主要的是没受过祖辈演员受过的苦,不受苦中苦,能在全国一流的北平长安大戏院里,立有一席之地吗?
由此看来苦并不是坏事,苦是苍天在磨练你,就看你受不受得住了。我被这场戏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哭了!”花姐转过脸来,看见我在流泪,“这有什么好哭的,我这儿笑还笑不过来呢!”
于是便掏出手绢替我擦去了眼泪,又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说:“这是我谢你的,没有你,我哪能看到这么好的戏。”
又把我的脸搬过去亲了一口,说:“这是我给你被子时,你欠我的。”。
我被她亲蒙了,后来一想不对呀:“是你欠我的,怎么你亲我呢?”
花姐说:“谁亲谁都一样,反正咱俩是好姐弟。走吧!”,于是便搂住我的脖子,走出了戏院。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张工和他的女徒弟更新,第 30 章 花姐扮装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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