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斗,建斗桑苏。”
卢象升思绪回转,却见手里的香烛,还剩下不到四分之一。
“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干等着太无聊了而已。”
“旗队刚才吩咐了,一会儿若是厮杀起来,你只管护着陈大人,不要让他出什么意外。”
“了然,我知道的。”
金长安眼中闪过一丝焦虑:“现在整个游骑兵队都在看着我们,你说万一。。。”
“真是的,我看陈大人也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哪有这么容易——”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落在了卢象升马前十步距离。
“敌袭!保护陈大人!”
第三旗队立刻戒备了起来。
龙夏举起了短铳,金长安,卢象升两人拔出了战刀,剩下三人则举起了骑枪。
而后,后金中军大营响起了鼓声,一支马队席卷而出,直向旗队而来。
“旗队!叫后方支援吧!”葛正大声喊道。
龙夏站在马镫上,把千里镜拉到了极致,刚想要说话,却听见背后陈楚说道:
“无妨,不过是一个女真酋长而已,所有人收起武器,整理着装。”
不多时,一支和第三旗队人数相同,穿着华丽甲胄的八牙喇骑兵便来到了众人面前。而他们当中最老的一人,便是努尔哈赤。
为了能够在一炷香内赶到陈楚面前,努尔哈赤并没有多做什么准备,身上的甲胄也戴的很匆忙,但那双如鹰的眼眸,却在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陈楚身上。
这位一手缔造了后金国,将分崩离析的女真部族统合一体的天命可汗,即便穿着略显仓促,他依旧器宇轩昂,目光如炬,浑身散发而出的领袖气质,让陈楚觉得那一炷香的时间,更像是一个无聊的小聪明。
努尔哈赤看向陈楚的目光,并没有太多的愤恨。他如同狮王一般,看向陈楚的眼中充满了深不可测的凝重。
对于一个封建时代的雄主而言,努尔哈赤俨然不愧为开国之主。
两人对视了将近一分钟,以沉默作为开场白,又以沉默作为试探对方的工具。陈楚面无表情,内心却早已升起了一股怒火。
并且着愤怒师出有名,矛头全部对准了努尔哈赤,这个自诩为天命可汗,看上去也像那么回事情的家伙。
辽东几十万军民的苦难,一半来自明廷,而另一半,则全部来自眼前这个花甲老人。
终于,在一分零一秒,陈楚决定停止下场无聊的哑谜,他率先开了口:
“投降免死。”
一言既出,努尔哈赤身侧扈从们立刻拔出了战刀,张弓搭箭,同时,第三旗队的每个人也亮出了兵器,龙夏更是直接把短火铳瞄准了建奴酋长。
努尔哈赤却是主动策马上前了几步,对四周的剑拔弩张熟视无睹,他扫视了一眼第三旗队,最后目光再次看向陈楚:
“竖子,你若降,朕可收你为义子,今后女真八旗,改为女真九旗,你的黑旗,仅次于两黄旗,朕还会立下祖训,让大金国世世代代实行你的新政,如何?”
显然他早已经看出来了,陈楚并不想杀他,而是要强迫他做某些事情。而要强迫去做什么事,那投降便是最好的手段。
于是,努尔哈赤选择了反将一军,试图给陈楚开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条件——让黑旗军自成一旗。
陈楚也明白,一旦自己答应了这个条件,只要今后在后金国站稳脚跟,等到二十多年后的满清入关,自己手下的这批人,将会成为大清国开国九旗之一。
而有了努尔哈赤这个组训,那便可以直接从源头之上,让新政开花成为祖宗之法。比起在盘根错节的大明朝里搞新政,在一个新生的国家里做事,显然会方便许多。
女真九旗么。。。陈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显然努尔哈赤的这个提议很有趣,但对陈楚而言,这么有趣的提议,还缺少了一个关键。
“废除牛录制,奴隶制,八旗军全体接受改编,解散部族,公审圈地领主,这是你投降的条件。”陈楚平静地说道。
努尔哈赤眼眸闪出一丝杀气,而后沉声道:
“你要灭我全族?”
“我要拯救天下,女真一族自然也是这天下万民的一部分。”
“冠冕堂皇,你不过是和朕在做一样的事,只不过朕有天命,随时可以东山再起,而你没有!”
陈楚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有过多纠缠,战机稍纵即逝,这场与努尔哈赤之间的碰面,也只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好奇而已。
“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不过,有一位故人托我带一件东西给你。”说罢,陈楚从马鞍上抽出一面红旗,朝身后挥了三下。
紧接着,一名夜枭卫便提溜着一个包袱策马冲出军阵,来到了陈楚面前抱拳。
“总长。”
“东西还新鲜吗?”
“用了石灰防腐,问题不大。”
“嗯,那给他吧。”
而后,陈楚用马鞭朝努尔哈赤指了指,夜枭卫心领神会,直接把包裹扔了过去。
“大汗小心!”
一名扈从急忙勒马上前,挡在努尔哈赤身前,却在摸到包裹的瞬间,神情一滞。他本想不动声色地就这样拿着包裹返回,这时,陈楚再次说道:
“故友钟林,托我把爱新觉罗·岳托的人头送给他的家属,很不幸,他的身子已经被愤怒的金州城百姓喂了牲口。”
陈楚舔了舔嘴唇,而后叹了口气,像是在惋惜着什么。战前钟林托人把头颅送来时,他便觉得这样处理岳托实在太过于浪费了,也太便宜他了。
这个在辽东组织过多次劫掠屠村的家伙,居然没有经过万民公审就被剁了脑袋。
“可惜了,他应该在全辽东卫所代表的见证之下,被剥皮实草的。”说着,陈楚把眼睛瞥向努尔哈赤——一个赢了几场仗,就自诩有天命加身的普通人。
“够了!大金国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你们如此嫉恨!”
经历了丧孙之痛的努尔哈赤,终于愤怒地喊出了声。
岳托是他最宠爱的孙子,努尔哈赤原本对他寄予厚望,此刻却只剩下了一颗撒满了石灰的脑袋。
如同破功了一样,他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那名拿着包裹的扈从,小心翼翼地将岳托放在鞍上,翻身下马,朝着人头磕了三个头。
所有的女真护卫都垂下了头,看着眼前之敌把自家大汗逼到这个程度,心中的傲气和凶悍也磨灭了大半,如同被人抽掉了脊骨一般,只剩下了最后一口硬气。
这时,夜枭卫们也冲出了游骑兵军阵,他们在第三旗队后方端平了弩机,只要努尔哈赤和他身边的护卫有什么异动,就会受到当头一箭。
“你真的不知道吗?”陈楚冷冷地看向努尔哈赤。
刚才夜枭卫冲出军阵之时,女真护卫们显然变得有些慌张,他们虽然也做出了戒备的姿态,但气势上却早已经不如最初。
而努尔哈赤却仍然不愿意用这样的局势结束会谈,他依旧挺直了腰身,保持着睥睨的姿态,全力维系着大金国天命可汗的尊严。
“你们到底是谁?”努尔哈赤微微低首,垂眼看着陈楚,如同是在问询一名普通的汉官一样。
在辽东干燥的冷风中,陈楚直视着努尔哈赤的眼睛:
“我们是八旗军刀下冤魂的后人,从抚顺铁岭,再到辽南,每一座被你们屠城的官城,每一个被你们劫掠的村庄,你们抢到了很多金银土地,但殊不知这些东西,早已经标好了价格。”
天命汗的眼神有些茫然,他显然认为,这些劫掠和屠城,都是战争的一环,谈不上什么罪孽。陈楚又说:
“你以为扶持一些如同范文程,宁完我,李永芳这样的家伙,就能抹除你们在辽东犯下的罪过了吗?”
努尔哈赤不动声色:“所以,你是为了几个流民小人,从而想要阻挡大金的天命?”
“不对。”陈楚摆了摆手,“不是几个,是二百万,二百万流民因你女真治乱而流离失所,其中不光是汉人,更有女真人,蒙古人,朝鲜人。”www.bïmïġë.nët
这时,一名护卫大声喝道:
“胡扯!怎会有女真人来投靠你们!”
“如何没有,托亚哈娜,汉夷混血,被你们出卖的火折子,也是我最好的军情司长。。。至死都不被尔等承认为同族。”
陈楚说着,一眼瞪向了那名随意插嘴的八牙喇护卫。
一支弩箭旋即射出,精致命中了他的眉心,八牙喇兵毫无反应,整个人直挺挺地仰面倒下了战马。
“胡乱插嘴,该杀!”陈楚平静地说道。
“流民。”天命汗眉头抖了一下,他也不是没有下达过安置流民的政策。
陈楚又说道:
“你那句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屋同住,有钱同花,但凡落实了能有一半,我黑旗军也不会那么迅猛地发展起来。”
他随手指向了夜枭卫其中一人:“这个人叫胡海,抚顺人,全家被掳作旗奴,姊妹两人因多吃了一口馒头,便被无故打死。”
而后,他又指向另一名夜枭卫:“他叫草谷巴尔,蒙汉杂胡,曾举家为女真养马,结果被旗主强抢为军需,一家十八口饿死了十七口,只留他一人。”
“还有这位,他还和你那宝贝孙子岳托还有些联系,卫勇,纯正的索伦人。索伦人忠心耿耿,是你八旗军中的一支强军。草原的博客大会上,各个族裔之间的勇士都会用博客摔跤一较高下,卫勇本想以博客大会的官军和青梅竹马定下终身,然而他未过门的妻子却在博客大会上被岳托看中,当晚上,新娘子却被岳托强行掳去奸污至死。卫勇亲自到赫图阿拉告状,却被官吏殴打,几近残疾。”
说道这里,第三旗队不由得转头看向队伍中唯一的那名女子,似乎是把她当做了故事中的受害者。
熊梦之正为故事里的人物感到悲伤,抬头看到了弟兄们怜悯的目光,不由得脸色一变,气鼓鼓地扭过了头。
陈楚并没有继续把这个话题持续下去,他再次看向努尔哈赤:
“你举目所见的每一个黑旗军,他们曾经都是你口中的贱民旗奴,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对你这个自诩有天命傍身的狗东西来说无足轻重,但对于陈某人而言,却是决不能忍受的。类似的遭遇,还是在军中,放到整个辽东,你女真一族的所谓旗主们,即便是人人剥皮实草,也难以挽回尔等造成的破坏!”
“所以,你想替他们复仇,想要灭了我全族?”
“非我陈某人要杀人,乃是你带着你自诩的天命,和你手下的族人在辽东引起了万民之怒。整个辽东如今已经熊熊燃烧,陈某人只能用一击更加猛烈的爆燃,将一切重塑,以此在为后世者诫——不要去盲目追随那些自诩天命的家伙。”
努尔哈赤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他觉得自己比对方更像一个王者,但对方却并没有把真正的目光看在自己身上。
而是直接看到了一些更深的东西,以至于让整个八旗军被区区一个卫所打成了这幅模样,思索了片刻,他突然举得一阵烦躁,如同被抢了玩具的孩童一般,怒声道:
“你到底想要如何!”
陈楚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命。”
说着,他抬了抬手,草谷巴尔立刻从腰间拿出一枚信号烟花,点燃,发射。
绚丽的火焰,在天空中炸出一团锦绣。
忽然间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旌旗。
旌旗之下,出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步卒,相比之下,游骑兵方阵,更像是一支先头部队。
半数复州卫的农会武装,出现在了右岸战场。
密密麻麻地民兵,列着整齐的军阵,一字排开。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甲胄,拿着统一制式的长枪,从正面去看,如同变成了一道洪流。
“怎么会。。你们哪里来的那么多兵,朕,朕绝不相信,这一定是巫术!这一定是你们汉人的撒豆成兵!你不能杀朕,朕有天命护体,你杀了朕,便是乱了你们华夏的天命!”
“天命?”
陈楚突然笑了,他其实一直想笑,作为一个胜利者,但此刻他觉得,眼前这个天命汗,更像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对,天命,朕是大金国的天命可汗,大金入主中原,乃是天命!”后金国天命可汗咆哮道。
却见陈楚拔出了马刀,对准了努尔哈赤。
“为了我的梅雅!”
卫勇怒喝一声,扣动了手中的扳机,一支弩箭破空而出,直中努尔哈赤的右眼。而后其余夜枭卫快速射出弩箭,将四周的八牙喇们当场处决。
“啊——”
陈楚面前六十多岁的老人捂着眼睛,从马上滚了下来。
陈楚缓缓来到努尔哈赤身前,从腰间抽出短火铳,从容地填充火药,装弹,压紧药包,他枪口抵在了天命汗的额头。
此时的努尔哈赤,已经跪在了地上,他捂着眼睛,不甘地抬起了头,陈楚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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