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那茶水就要越出去,杯子忽的一斜,茶水又流进了杯底,再次沿着杯壁荡起来,如此反反复复。
眼睑轻抬,看向始终默不作声的祁雨滢,她放下茶盏道:“祁家主好像并不意外。”
祁雨滢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抬眸看过来:“玥姑娘又为何提前告知于我?”
卿玥笑着反问:“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祁雨滢也笑了笑:“我听不懂玥姑娘在说什么。”
卿玥又弯了一下唇,将最后一点茶底饮尽,她放下茶盏再次拎起茶壶,伴着水流声开口:“你故意引祁三阁主入阵眼,又紧跟其后修复,还特意留下一条缝隙暴露自己。”
她放下茶壶,捏着茶盏再次晃动:“方才众人围观时,你也是故意在我面前激怒祁三阁主引他出手伤你,是为让我能够排除祁三阁主并非结契者......”
她停住手,挑眼看过去,肯定道:“也是告诉我们,你身后另有他人。”
祁雨滢眼眸颤了颤,神色放松下来,端起茶送进嘴里。
茶本已温了,又放了一会儿,再进嘴里已是彻底凉了。
她一口气将茶水饮尽,并未说话。
“祁家主还要说你听不懂吗?那我不妨再说清楚一些。”
卿玥拿过她空了的茶盏,再给她添一杯。
她将茶盏放过去,语气始终不缓不急:“你的任务是掩护真正的结契者。”
“你们已入灵荫山涧数日,而迟迟不见我们有所动作,眼见着日蚀马上就要来临,你慌,那背后的人亦是心慌。”
“你担心我们查不出人,而那背后的人却担心我们暗中查出他的身份,你们可谓一拍即合,才有了今日这一乱。”
“你看似在祸水东引,却处处露着破绽让我们有迹可查。”
“那阵眼里的也并非是伏魔阵,而是守护灵荫山涧的结界,那本就是一个陷进,只要你踩进去便知道真假。”
“来之前我去问过荀芷,她说你伤及心脉,祁三阁主那一掌虽急,但你毕竟有魔族之力加持,本不该如此。”
“我若没猜错,因心生异念,你已受供奉之术的反噬,是以故意受了祁三阁主那一掌,是为在那人面前遮掩异常。”
祁雨滢忽的笑起来,想着陆北曜方才说她变了,想着眼前的人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她既庆幸自己的筹谋被人看懂,却又生气最先察觉出来的人是她。
这一刻,不知是出于维护契约,还是出于嫉妒,她坚定的反驳:“没有其他人,我就是那个结契者。”
卿玥顿了一下,对于她的突然激荡有些意外。
祁雨滢也意识到自己此举太过小儿脾气,慌乱无措的忙撇开视线。
卿玥略一思忖,便也大抵摸清了她的心思,她不急不躁的笑了一下。
“若是如此,那你便已成弃子,我不信魔族以性命谋划最终养成的是一个弃子,我不信,北曜亦不信......”
祁雨滢怔了怔,握着杯盏的手下意识收紧了两分。
卿玥将她的异样全收尽眼里,继续道:“阿爹与魔族交手多年,更不会相信。”
等了一会儿,想着她在陆北曜面前都没有多言,在自己面前就更不会多说什么,卿玥喝了口茶缓了缓,话音一转,添了些轻快:“你放心,后面的事情我们会自己查,不会再追问你,你自养好伤做自己想做的。”
清透的茶水再次归于平静,如镜的水面倒映出清丽的面容,祁雨滢始终闭口不言。
她又能说什么呢?
对于陆北曜,她不想红着脸跟他争执,亦不想红着眼讨得那一分可怜。
对于卿玥,若那深埋在心底里的情谊不曾被翻出,她亦是可以装得坦坦荡荡的引她为知己,可如今,她只想在她面前不要输得太难看。
卿玥偷偷前来,也不止是来剖析她的目的,还有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
她舔了一下唇,旁敲侧击的引她开口:“我一直有两个问题想不通。”
见祁雨滢还是毫无反应,卿玥自顾自的继续说:“你既不想与魔族同谋,又为何受其蛊惑?大多被挑起欲望者,最终都会被自己的欲望吞噬,你又是如何挣脱而出?”
问完这些话,卿玥没有再言语,目不转睛的盯着祁雨滢,执拗的等着她回答。
时间流淌而过,桌上的黄烛滋啦着流下烛泪,沿着烛台滴答一声落在桌面,迅速冷却凝结成润泽的一滴。
祁雨滢在卿玥长久的注视下终于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声音也闷闷的:“其实,我一直很羡慕玥姑娘,羡慕你的强大,羡慕你在任何局面下的沉静,也羡慕你的无惧无畏。”
卿玥端坐着,目光直直的落在她几乎一整晚都低垂着的眼睫上,意味深长问:“你羡慕的是我,还是北曜选择的那个人?”
祁雨滢的手忽地抖了一下,连带着杯盏里凉透的茶水溅出来,沾湿了她的手指。
她慌乱的松开杯盏,将轻颤的手藏进桌子底下,紧抿着唇将头埋得更低,眼睫止不住的晃动。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无疑是惊惶的,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躲在角落里觊觎他人之物的臭虫,而今骤然被翻出来放在阳光底下曝晒,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
知道她能忍,卿玥也不指望她能就此袒露出心里话,她了然的点点头:“看来,确实是因他而起。”
藏在桌下的双手紧紧纠缠在一起,大拇指重重的扣在另一手的虎口处掐出了月牙,让那一片肌肤都泛了红。
祁雨滢想看一眼卿玥此时的神情,想知道此时的她是鄙夷,还是愤怒,抑或是不屑。
可她不敢,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没有勇气直面。
而卿玥此时的面容上依旧没什么过多的情绪,她挽唇轻笑了一声,稍稍歪下头,极具耐心的继续勾连祁雨滢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如此说来,我现在倒更好奇究竟是何种缘由让你最终选择了放弃?”
祁雨滢终于抬起了眼睫。
她实在好奇,这般温和无杂意的笑音究竟连着的是怎样一副面貌,今日的卿玥,也总让她始料未及。
从第一次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她便知道她是陆师兄心里的人,是以从那之后,她便忍不住有意无意的去注意她的一言一行,想知道陆师兄喜欢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知道她的果断,也知道她的寡语,想不通她今日揪着不放的究竟是什么?
卿玥坦然的迎着她的目光不退不避,静静的等着她回答,浅淡的琉璃瞳内不亲厚,却也少了平日里的清冷。
祁雨滢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因为我曾问过......”
因为她曾问过陆师兄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父亲身亡兄长失踪的那几年,她和母亲每日战战兢兢,只敢承着宗族叔伯们的恶,不敢承着他们的好,生怕一不小心就踩上了糖衣炮弹,被他们利用着获取了父亲手下人的忠心后便会弃之如敝履。
那段灰暗的时日里,唯有陆师兄的好如冬日里的暖阳,纯粹的只有给予从无索求。
她就这样理所当然的动了心,毫无保留的寄出所有情意。
兄长回来后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向陆师兄暗示,想让他们联姻。
可他拒绝了,他说:“我曾答应过一个姑娘说要娶她,虽是少儿之言,却始终铭记。”
她也是四大家之一的掌上明珠,也是被捧着养大,也有自己的傲气,听闻如此言论,她做不出抛弃脸面的纠缠。
后来,在荀师姐的及笄之礼上,她寻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鼓足勇气问他:“陆师兄可是有了心上之人?”
他眉眼温柔的溢着笑,并未否认,只道:“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
她咽下心酸又问:“那是怎样的女子?”
他想了想,笑着告诉她:“坦坦荡荡,无畏无惧。”
他那时的笑容她至今还记得,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只属于一个人的笑容。
陆师兄平日里也常笑,只是对他人总带着客套,只有在回忆那个女子时,才是那样的温柔,从骨子里透出的愉悦,连眼睛里都好似亮着光。
所以从那时开始,她便想着,他既喜欢这样的女子,她便学着做这样一个坦坦荡荡,无畏无惧的女子。
也从那之后,她收起所有的爱恋,坦坦荡荡的去做他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知己好友。
时间日久,她骗过了所有人,甚至也骗过了自己......
直至那日被人剖开了表象,露出了藏在心底里依旧爱得深沉热烈的情意。
那一刻,她平静的心被打乱了,也慌了。
卿玥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她的下半句,便出声追问:“什么?”
祁雨滢回过神来,自嘲般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不想让身边人失望罢了。”
千言万语虽化作了这短短的一句,但卿玥依旧捕捉到了她话中的身边人,若有所思道:“原是败也是他,成也是他。”
祁雨滢楞了一下,捧起茶盏抿了一口,顺势躲开视线,却听卿玥忽然唤她。
“祁姑娘,若让你选,北曜和祁家,你要哪一个?”
祁雨滢愕然抬眼,怔怔的望着她,惊得嘴巴微张,更不懂卿玥为何突然这般问。
她选?
她有什么资格选?
她从来都不在陆师兄的选择之内。
或者说,除了她陆师兄也不会选择任何人。
祁雨滢以为她是嘲弄,更甚至是羞辱,可她神色认真的盯着她的眼睛,又道:“还请祁姑娘如实相告。”
祁雨滢又愣了许久,陷在卿玥的假设中,渐渐放纵自己,放下了所有顾虑。
即便是臆想,可一想到奔赴的人是陆师兄,她的眉眼便柔和下来,似春日里的潺潺流水温柔而缱绻。
“我资质平平,也不喜修炼,坐上这个位置也不过顺势而为,祁家内乱不断,各房之间心怀叵测,只是不忍父亲的半生心血和兄长好不容易平定的局面功亏一篑,才不得不紧紧抓住手下这把交椅,也早便有意寻找合适人选,所以玥姑娘的问题于我而言,并不难。”
听她这般回答,卿玥心满意足的笑了:“那便好。”
祁雨滢更加的一头雾水,刚放下来的眉头再次蹙起。
她总有一种错觉,卿玥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确认她对陆师兄的心意。
可她为何要这般做?
卿玥并未打算回答她的疑问,撑着桌缘起身,客气的颔首,轻笑道:“时辰不早了,便不打扰祁家主了。”
不知为何,明明只是第一次深谈,祁雨滢却有了一股与她无法言说的默契,也隐隐察觉出她心有谋划,并且凶险异常。
见卿玥走到门口正要开门离开,祁雨滢终是问出了口:“玥姑娘要做什么?何不与陆师兄商量一番?”
卿玥顿住,她笑了一下,琉璃瞳转动瞥向身后:“我与你不同,幽黎族是我永远丢不下的责任,幽黎族人以天下苍生为先,幽黎族为次,自身为下,而在我心中,幽黎族是唯一。”
没头没尾的说完这一句,卿玥未再逗留,开了门离去。
远远的看见陆北曜等候的身影,她心中不由得泛起酸楚。
这段时日的甜蜜无疑是鸩毒,越美好发作之时便越是夺命,从做好决定的那一日,她就想过要推开他。
可她舍不得。
从始至终他一直都是那般坚定的选择她,即便她浑身是刺,即便被她的冷漠冻伤,他仍是毫不退缩的拥着她,一遍遍的温暖着她。
从她开始动情的那一日,伴随着爱意滋长的同时还有亏欠。
亏欠没能一眼想起他,亏欠忘了他,亏欠曾对他的怀疑,亏欠一开始的算计......
爱得越深,心中亏欠便也越深。
她一面策划着抽离,一面又想在这最后的时日里倾尽所有去弥补,两相挣扎着一日日拖到了现在。
她以为弥补得越多,转身之时便也会越干脆。
没想到到头来,却是越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陆北曜看见了她,快走几步迎上来问:“怎么样?看清是谁了吗?”
卿玥愣愣的停下,抬眼看他,琉璃瞳内尚有些涣散:“没有。”
陆北曜约谈祁雨滢是他们共同商议的引蛇出洞的计策。
当时卿玥就一直守在枫叶林外,陆北曜也是故意带着祁雨滢绕了小半个灵荫山涧。
真正的结契者担心祁雨滢会在陆北曜面前暴露,果真不放心的跟过去监听。
那人灵力高深,若非卿玥提前蹲守,险些察觉不出踪迹,可她追着人一直到了住宅区还是跟丢了。
想着阿爹已派出了人暗中看守,即便今日没抓住人,之后再略施小计,也不怕锁定不了人选,她便转道去找了祁雨滢。
见她神情恹恹的透着丝萎靡,陆北曜当即担忧起来。
他微微勾下背脊,凑近她的眼睛,轻柔的问:“怎么了?你去了那般久,可是发生了什么?”
卿玥眨了眨眼睛,挥散心头层层覆盖的阴郁,在他温柔的眼神中重新晴明:“没有,只是在想别的。”
陆北曜松了一口气,笑着挺直背脊,抬起双手捧在她的两颊,将她的脑袋左右晃了晃。
卿玥被晃得有点发晕,忙握住他的双腕,不悦的蹙起眉:“你干嘛?”
陆北曜的眼里含着缱绻的笑意,借着一点月光,显得格外清亮:“看看能不能将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晃出来,让你少些忧虑。”
卿玥被他的话逗得止不住的笑起来:“都说脑子里一半是水,一半是泥,你晃一晃就变成浆糊了,岂不更乱?”
陆北曜的大拇指动了动,在她脸颊两侧反复摩挲,神色古怪的反问:“你这小脑袋瓜里装的都是精明,哪有水和泥?”
卿玥笑着上前,钻进他怀里,将头埋在她胸前,听着他胸腔下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贪恋的搂紧他的腰。
他织出的情爱的网早已牢牢的将她这个外来之人困住,既挣脱不出,那便不挣扎了,自私的再贪恋两日罢。
百炼钢已然炼作绕指柔,陆北曜的心也化成了水,温柔得一塌糊涂。
他的长臂环过她的后背,将她纤瘦的背脊包裹在怀中,另一只大掌捧着她的后脑勺,给与她更深沉的回应,给与她一个有十足安全感的怀抱。
他转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鬓边,笑问:“不担心被人看见了?先前碰一下手都不行嘶......”
陆北曜扭了一下腰,如被烫了一般火速松开怀中的娇软。
他一手连忙握住卿玥作案的手,一手在腰侧飞快的搓揉,似讨饶更似控诉:“能不能换一个地方?这段时日我腰上的青紫就没下去过。”
“哼~活该!”
卿玥忽视他眼中佯装出的可怜和委屈,绝情的转身。
陆北曜忙追上去。
卿玥边往前走边瞥着身后的人影,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她放慢脚步等他追上他,看着他熟稔的来牵她的手,待他就要触碰到之时,迅速抬手躲开。
陆北曜扑了个空,眼中意外一闪而过,忽又好笑的裂开嘴角。
长腿交错着往前跨出几步,一把将躲闪的人抓到身前,大手强势的钳住她的胳膊将她藏在另一侧的手拽回来,一手捏住她的手腕,一手揉开她的手心,长指挤进她的指缝间,紧紧扣住后得意的将手举起来晃了晃。
卿玥瞥他一眼:“幼稚。”
陆北曜笑着反驳:“明明是你先幼稚。”
“你才幼稚。”
两个幼稚的人幼稚的推脱了一会。
陆北曜正了两分神色,转移话题问:“你那日说起供奉之术的起由,那个结契者拥有了天人之力,最后如何了?”
卿玥转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虽已达天人之力,可仍旧是凡人之躯......”
话还未说完,陆北曜便已经皱起了眉,脸上笑容尽散,取而代之的是担忧和愧疚。
见状,卿玥止了后面的话,转而另道:“你放心,魔族大多数力量都放在了真正的结契者身上,祁家主身上那一点,尚不足以造成她的负担。”
陆北曜神色放松下来,下意识的点点头。
他忽的反应过来,转头看着卿玥,一本正经的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念及幼时相识的情谊。”
“我知道。”她的唇角上翘着,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她是个好姑娘,虽然行差踏错,却也有自己的坚持,可见是个心思坚定的女子,这一点倒与你相似。”
陆北曜听着听着就有些不乐意了,沉着声问:“你就一点都不吃醋?”
卿玥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不吃醋,他就要生气了。
思及此,她停下步伐,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抬手捧上他的脸,将他拉到眼前,盯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我看得出来,这里面装着的人,只有我。”
陆北曜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取悦了,却故意板着脸:“啧,有一种被吃定了的感觉。”
卿玥笑得眉眼弯弯,牵起他的手:“走了,回去吃饭,我都饿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我乃幽黎姬氏更新,第 146 章 奸细6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