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大亮,数丈高的绝壁上,一个黑洞洞的缺口正在旋转着消失。
卿玥掠过四周。
护山结界破后,埋伏在外的人及时赶来相助,与先前入后山的人团团将魔族围住,除需耗费时间力量剿灭,这场人魔大战的胜败已成定局。
卿玥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姬怀生的身影。
加上援军,后山的人虽多,但先前镇守的人个个身上血迹斑斑形容狼狈,一眼便能区别出他们。
可她几乎将剩下的人都看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阿爹。
难道......阿爹已经......
“葛荺在那。”
对,先问问情况,没准阿爹只是另有别的安排。
卿玥跟着陆北曜来到葛荺身旁,合力斩杀了与他缠斗的魔族,一站定卿玥便迫不及待的问:“我阿爹呢?”
闻言,葛荺的面色沉下来。
他舔了舔略觉干涸的唇,声音低哑的缓缓道:“聚灵阵启动之后,姬族长以自身为盾,堵住了人魔两界破损的结界。”
卿玥眼前骤然一黑,脚下踉跄着险些没站住。
终究还是来晚了。
阿爹也已经走了。
她又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人。
她靠在陆北曜伸过来的手臂上,眼睛里已流不出泪,只觉脑海中一片苍茫,什么情绪都抓不住。
葛荺后续的话还在她耳畔响起:“他说女娲碎石的纯净之力可压制魔族,他是幽黎姬氏,灵脉强劲,再生之力也远高于常人,加之沉睡十数年受女娲碎石韫养,灵脉中也沾染了女娲碎石的精纯灵力,融入结界中可压制魔族侵入的速度。”
所以这便是阿爹沉睡的原因。
百家围剿之后,他们便布好了这一场局,想到了应对之策,甚至将自己的生死也算计在内。
十数年的沉睡也不过是为了今日能够死得其所,死得更有价值。
这便是幽黎族人一生的责任。
护卫天下苍生。
她想怪,
怪他们狠心,
怪他们将自己设计成了这场局中的一枚棋子。
可她又如何怪?
她也是幽黎族人,无比清楚他们心中的责任和大义。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生在了这个时候,偏偏投身成了幽黎姬氏......
“族长......”
久违的称呼让卿玥飘着的思绪落回了地面,她转头看向那说话的族人,怔然的听他道:“速启动伏魔阵吧。”
简短的一句话,让卿玥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没有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也许是她习惯了冷静处事,又或是先前做了心理准备,亦或是刚刚大哭过一场,现下脑子发木的没有了其他的情绪,只听着他人的提议行事。
她脱离陆北曜的搀扶站直身子,神色木讷的又呆了片刻启唇:“幽黎族人听令......”
声音不重,但经由灵力传导,响遍了灵荫山涧,传进了山前山后所有人耳中。
“助我启动伏魔阵......”
随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卿玥重新主宰了自己的神识,后面的话也越发的有了气势。
“绞杀所有魔族!”
“是!”
应答声气势宏伟,整齐划一,响在灵荫山涧上空,一时盖过所有的打斗声。
卿玥足下运力,踏着人群跃上山顶,大不敬的将幽黎神庙踩在脚下。
散落各处的幽黎族人从打斗中挣脱出来,奔向各处阵眼。
陆北曜环看一眼四周,跟着扬起嗓子下令。
“华蓥陆家弟子听令,协助幽黎族人启动伏魔阵!”
“是!”
声止,其他家主也相继传下命令。
“洛阳荀家弟子听令,保护幽黎族人,绞杀魔族!”
“是!”
“苍梧葛家弟子听令,保护幽黎族人,绞杀魔族!”
“是!”
“浔阳祁家弟子听令......”
*
天色将亮未亮,天地一片昏暗,眼前的景象只见一块块黑色的影子,瞧不真切。
卿玥从神庙中出来,静默的望了片刻站在断崖前的身影。
身后石门刮擦着地面渐渐闭合,鼓动的风搅动裙琚和长发,带着阵阵凉意。
她抬脚走过去,站在陆北曜身侧。
断崖下遍布着一团团黑影,隐约可见横七竖八的人影交错,分不清是大战后的幸存者在休憩,还是已在大战中牺牲的人。
伏魔阵启动之后,打斗又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女娲碎石的力量已倾泻而出,没有女娲碎石的纯净之力填补,人们渐显疲累,最后已是精疲力尽。
魔族尽除后,人们心神大松,有的直接累晕了过去,有的就地躺下睡了过去,有的尚维持着风姿原地打坐调息。
女娲碎石已各自离散,开始新的际遇。
有两颗到了卿玥手中。
一颗是长期坚守在幽黎神庙中的那一颗,刚又被她送进了神庙中。
另一颗卿玥大致猜测是云汜。
她的责任尚未完成,云汜许是不放心,便留在她身旁未曾离去。
卿玥瞄了一眼身侧的陆北曜,见他抿着唇下颚紧绷,她心虚的没敢说话。
大局已定,是该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瞒着他赴死虽英勇,可在他面前,她终归是理亏的。
大局虽已定,而幽黎族尚在飘零,她也没法在这个时候给他承诺。
亏欠的窟窿好像越来越大,大到她无法填补,倘或他因此心生怨怼,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天地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听不到一星半点。
两人默声站了许久,陆北曜突然问:“接下来如何打算?”
卿玥转头看过去。
他的面容隐在灰暗中,望过来的一双眼却清清亮亮。
卿玥自觉理亏的低下头:“寻一避世之地带族人迁徙。”
她停顿了一会也问:“你呢?”
“重振陆家。”
他的音色平稳,听不出情绪,卿玥表示理解又赞同的点了点头。
耳边又静了下来,两人又是半晌没说话。
卿玥想了想,终究是她有所亏欠,也该由她开头。
她抿着唇在心中措辞了片刻:“抱歉,这次我又自作主张了。”
“我想过告知你的,可我不知该如何平静的与你永别,其实......其实我有过犹豫......”卿玥总觉得自己是在狡辩,说着说着声音就不自觉的低了下去,“因为你。”
“我知道。”
答案出乎意料,卿玥不解的抬起头。
陆北曜缓缓的说出了更让她吃惊的话:“我也早知你会献阵。”
卿玥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虽不能完全看清她的容貌,但也能看得出她的讶异,也因为模糊不清,让陆北曜的坦白变得更紧张了一些。
他又做了一番心里建设,轻声开口:“第一次与你回灵荫山涧时我便知道了。”
这般早?!
卿玥的脑子飞快运转,说不清此时是该生气,还是该继续愧疚。
“那时姜长老无意中说漏了嘴,他纠缠不过,便告知了我窥天镜中的景象。”
是了,阿娘也说过。
也难怪啊翁死守着他们沉睡的原因和醒来的可能从未透露半分,想来是为了断绝她察觉出这个秘密的可能。
陆北曜窥着她的神色,继续道:“这一路上我想了许多,也想过要阻止你,但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你是幽黎姬氏姬卿玥,而不是我一个人的卿玥。”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
在陈红蓼的梦境中,陆北曜看着她的眼神复杂,紧紧牵着她的手,原以为他是感叹陈红蓼和葛青松的结局,却是从那时开始便担忧害怕着他们的未来。
在苗疆,她用摄灵术救小楠时他那般生气,原是害怕窥天镜中的景象会应验。
难怪在池州时他奇奇怪怪的说想通了,说什么生死无常,也难怪在大战前夕,他总是想方设法的待着她身边。
原来他一直以来什么都知道。
思绪千回百转,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从中揪出了一根引线:“所以你也知道阿爹阿娘会......”
这也是让陆北曜最没底,最怕卿玥不能原谅的部分,他舔了舔唇,声音有些发涩发紧:“我大概猜到了,却一直不敢深问,怕知道所有原委,便不敢瞒你。”
“此前我一直不懂,姜长老为何要你生出私心,直至你欲要献阵之时才恍惚明白。”
“幼时为救你,伯父伯母动用了女娲碎石之力,以致灵荫山涧遭难,倘或再有一次,你必定是宁愿自己身死,也绝不愿拖累任何人。”
“姜长老最是明白你的性子,知道你一旦决定,必不会犹豫,所以想让我牵制你,让他们有机会阻止。”
卿玥张口结舌,无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为了让她能活下来,他们真是撒下了好大一个网。
所有人都扯着这张网,唯独将她牢牢的困在了里面。
可最终留下来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这条命承载了太多,太金贵,让她不知该如何付出才能不枉顾。
耳边响起一阵阵“嗡嗡嗡”的声音,搅乱着思绪无法思考。
见她这般,陆北曜越发胆怯:“这些时日我犹豫了许多次,觉得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应该知晓而不是这般被迫接受,可又想着,你若知晓,不过徒增所有人的挣扎,也或许......我确实存在着私心,才最终隐瞒了下来。”
陆北曜试探着上前:“卿玥......”
卿玥推拒着他伸过来的手,继续往后退。
她现在有些乱。
原为自己瞒着他献阵而愧疚,现在却发现,他又何尝不是瞒着自己。
倘或早便知晓这些,她定会阻止阿娘替她献阵。
倘或早便知晓这些,她定会好好与他们道别,而非这般遮遮掩掩的让彼此都留下诸多遗憾。
陆北曜手足无措的不敢再上前:“我知道你此时定然很乱,也必定埋怨我隐瞒于你,但不管你是怨是恨,我皆愿意承受,只你不要怨我太久,恨我太久。”
怨他,还是该怨自己,卿玥自己也不知道。
这样的苟活,实乃非她所愿。
得而复失的痛还未排解,又添欺瞒的悲愤,所有的情绪拥挤在胸腔,好似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她无意识的又后退了一步:“我......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看着她眼睫乱颤,一副想要仓皇逃离的模样,陆北曜生怕把她逼得太紧,连忙应承:“好,我不逼你。”
太阳从连绵青山后露出了头,天地还是那个天地,笼罩在众人心中,持续了一年多的担惊受怕,终被明媚的阳光驱散殆尽。
幸存的人休整过来后,或带着牺牲的同门或就地掩埋后各自离去,继续过他们安稳的生活,独留灵荫山涧一片片斑驳血迹。
卿玥与幸存的族人们一起将沉睡的族人送进了神庙,又共同在入口设下了一道坚固的结界遮掩石门。
之后,她回去见了一趟阿翁,只停留了两三日便收拾好行囊启程去寻找隐居之所。
与此同时,她收到了一封陆北曜发来的灵笺。
上书:“一别之后,心中常戚戚,知你心思深重,定要连同伯父伯母那份做到尽善尽美,故此总担忧你不再有归日。决定成全你献阵之时我便已做好与你相守的准备,倘或你身陨,我会带着与你的记忆度过余生,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始终会有人记得你的存在和付出,而今你既安然无恙,我便以一生守候。望万千珍重,珍重。”
看完信后,卿玥在房中枯坐一日。
见她这般,姜鹤吟只问了她两个问题。
“倘或此生自此别离,你当如何?”
“倘或相守一生,又觉此生如何?”
第二日,卿玥醒来后便给陆北曜回了一句话。
“待我处理好一切,便回来做你的卿玥。”
往后的三年里,卿玥独自走遍了天南海北,去看了与云汜约定的海天一色,云层翻涌,还有雪花飘洒。
途中,她收到过荀芷发来的灵笺和喜帖。
灵荫山涧分别时,她与葛荺约定再见,可等了大半年都不见他现身,故此,荀芷故意向他传出了结亲的消息,想激他前来。
结果葛荺还是没现身,反倒给她送了整整三大车的奇珍异宝,说是给她添的嫁妆,气得荀芷直接杀到了苍梧,委委屈屈,哭哭闹闹,葛荺足足哄了三个月才哄好。bïmïġë.nët
彼时卿玥刚得了一块好玉,找了一个好的雕刻师傅,雕了一对龙凤玉佩送去做贺礼,未亲自到场。
待族人迁徙,建好家园,安顿好一切后,时间又过去了三年。
*
长长的书案上,一盏烛灯明明晃晃,名贵的狼毫整整齐齐的挂在镂空雕花的笔架上,落下斜长的影子。
书案后,一个男子捧着书端坐着。
男子龙眉凤目,一丝不苟的束着发,戴着墨玉冠,沉稳又矜贵。
他手中的书已经许久都不曾翻页了,眼睛直直的盯着桌面,早已神飞太虚。
忽的,他回过神来,摊开手掌。
一只蓝色的灵蝶从他指尖破茧而出,悠悠煽动翅膀绕着他飞舞。
他眼神追着飞舞的幽蝶,勾唇露出笑容,说不尽的温柔。
幽蝶绕着他飞了两圈,突然转头往窗外飞去。
他懵怔的抬头望过去。
月光如水泻下清辉,照得小院一片通亮。
不远处,一抹纤瘦的身影挺立在庭院中。
轻风吹动她如墨的发丝悠然起舞,牵动裙角如蝴蝶振翅,站在清辉下恍如一支怒放的白梅傲立。
他愣住,又猛地起身,急急两步跨至窗边。
她嘴角噙着笑,墨发间一支玉簪在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他愣愣的看了半天才敢确定。
是他的卿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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