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砸下的身影恍如平地起风波，掀起众人刚刚平稳下的心绪。
还未看清地上躺着的人是谁，院墙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女子神情淡漠，清冷如霜，如玄天之上飘落的雪花，在万众瞩目之下，翩翩然落进院内。
她望着仰躺在地的魇兽，一步步靠近，踏着死亡的步伐，但并无肃杀可怖之气，就像个从天而降收服妖魔的神祇，那般从容与理所当然。
众人一时看得呆了，全都屏气凝神的注视着他们，好似生怕惊扰了那位九天玄女。
魇兽大半个肩头已被血液染透，此时腹部又添了一道新伤。
伤口上湍湍涌出的鲜血很快染红她身下的青草，血腥之气混杂着雨后的潮湿气息并不好闻。
它一手按着腹部的伤口，另一只手手肘撑在地面，勉强支起身子。
绝望挣扎道：“你不是曾说未结深仇大恨，不必赶尽杀绝吗？我们之间虽因争抢女娲碎石多有龃龉，但终无不能和解的大仇。”
“你倒是了解了不少。”卿玥的情绪没有过多起伏，却掷地有声：“我可以不杀你，但这城中枉死的生灵又当如何？苗疆城外本可生还的那些人又当如何？”
她在魇兽身前停下，蹲下身继续道：“魇兽极难成长修行不易，葛夫人的死虽有你的推波助澜，但到底是她自己生志薄弱，你若从裕今堡逃脱后就此收手，我不会为难你，可如今累累血债，必要用你的血来还。”
魇兽笑了一声，收起可怜的神情。
它慢慢躺下道：“种族不同，立场不同，死伤在所难免，一朝误入魔域，早便算到有如此下场。”
“也罢，你动手吧。”魇兽放弃挣扎躺平，望着卿玥真诚道：“死在你手里，不亏。”
说完它闭上眼睛安然等死。
可等了片刻，那股会让魂魄离体的剧痛并未传来。
却传来卿玥轻飘飘的话：“我可以给你个选择。”
魇兽心头微动，睁眼对上她杀心未减的眼眸，不免疑惑。
卿玥道：“要么，你自行散化一身灵力，抚慰城中被你吞噬精神力的人们，要么，我摄取你的灵力。”
魇兽笑了，胸腔震动得她猛地咳了几口，憋得白如纸的脸颊都添了些粉红。
它好不容易忍住咳嗽艰难开口：“杀个妖你就不能痛痛快快的动手吗？”
面对它的质问和控诉，卿玥很是坦然道：“怎能白白浪费你身上的女娲碎石之力。”
“那还是我自己来吧。”魇兽又轻笑了两声，翻手撑在地面缓缓起身，咬牙忍着身上的痛道：“你们那摄灵之术，比凌迟还漫长。”
卿玥也站起身，后撤一步，躲开魇兽要扶上来的手。
魇兽自觉好笑的瞥了一眼卿玥，啧啧摇头：“你们人类啊，太小气。”
卿玥静静的注视着它，未语。
满院的人不明所以的望着一人一妖。
不信任的，误会卿玥此举是要放了魇兽，站不住的开始挪动脚步，只是见众人未动，不敢随意作为。
信任的，眨巴着眼睛持续观望，闹不清她到底要做什么。
一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一部分怕魇兽逃走，一部分怕卿玥受到苛责。
只见魇兽站稳了身体，有气无力的抬手结印。
忽的，它化作一团黑雾，冲上半空。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气。
柳施施手中的峨眉刺都紧了三分。
卿玥很是不耐的一抬手。
掌中冲出的灵蕴将魇兽团团缠绕，束缚在空中。
魇兽再次变作人形，倒也不挣扎，只嬉笑道：“机会虽渺茫，但哪怕只有一线生机，都总得试一试才甘心。”
卿玥再无废话可耐心，心中捻决，快速结印。
一声凄厉的惨叫当即响彻云霄。
将院中一众人等惊得全体怔住。
魇兽体内灵力被摄灵术逼出，丝丝缕缕的充盈在空中，又随轻风蔓延，飘向池州城内的大街小巷。
惨叫声持续了许久。
直至魇兽散作轻飘飘的黑雾，微风一扫，便彻底消散在天地间无影无踪。
见过卿玥干缺德事的几人尚且无波无澜，甚至还觉得她做得对。
陆北辰更是直接承认她的身份：“我大嫂嫂好厉害。”
身侧的几人齐刷刷望向他。
陆北辰心中发毛的晃了晃眼睛，不解问：“难道不厉害吗？有手段有才智，长得还如此出众，都快觉得我大哥配不上她了。”
殊不知几人震惊的是他的一声称呼，又听他如此说，更是忍俊不禁，陆北曜的脸也是青一阵红一阵。
剩下的众人除了柳施施，被惨叫声持续拨动心弦后，看向卿玥的眼神都变了调，透着那么一丝丝的后怕和畏惧。
随着耳边一声一声响起城内居民们欢天喜地的高呼声，才终于驱散回荡在他们脑海中的惨叫，也终于恢复了正常。
见事态已然平息，一切尘埃落定，陆北曜走向围堵在门口的郭家弟子，解散众人。
葛荺跟在他身后，另外三人则奔向了卿玥。
“玥姐姐。”
“族长。”
“大嫂嫂。”
听着前两句呼唤，卿玥尚且维持着几分悦色，正待询问情况，却被最后一句称呼震得生生咽了下去。
陆北辰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满眼崇拜问：“大嫂嫂，你是怎么抓住魇兽的？”
卿玥噎了半天，磕磕巴巴道：“那个，你这个......”
陆北辰漆黑的眸亮闪闪的望着卿玥：“大嫂嫂你说。”
“算了，你随便吧。”bïmïġë.nët
想着他即将得知的噩耗，卿玥终是没忍心打断他的兴致。
她尽力忽视他的称呼，回答道：“方才在外破阵的时候，察觉结界有松动，便猜测魇兽想要逃走，是以在它离开时才能及时堵截。”
陆北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道结界消失得那么快，原是有大嫂嫂在外助力。”
余光里。
郭家弟子们已陆陆续续退出小院，葛荺拉着陆北曜不知在说些什么，但从陆北曜悲戚的神态中不难猜出是关于魔族入侵陆家一事。
另一侧，柳施施若有所思的望了卿玥好一会后，也抬脚往她的方向移来。
卿玥很早便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见她身影浮动，便转头望过去。
身前的几人见此也止了交谈，纷纷看向步步靠近的柳施施。
柳施施的视线只停留在卿玥一人身上，在她两步之外站定，仅用她能听见的声量问：“可愿与我饮一杯？”
卿玥勾了勾唇，浅笑回应：“好。”
陆北曜和葛荺恰巧也凑了过来，听见她们的对话，便道：“那我们就先行回去，不打扰前辈了，改日再登门请今日擅闯之罪。”
柳施施点了点头：“多谢，请罪便不必了。”
陆北曜客套的挽唇，抱拳作揖后与众人一起退出院子。
看着陆北曜离开的背影，柳施施意有所指道：“行事周全稳重，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舅舅若在世，定是很满意的。”
这种事，否认显得矫情，附和又不是卿玥的性子，是以索性缄口不言。
柳施施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在意卿玥的回答，也未过多纠缠。
她再次将目光停在卿玥脸颊上，看了一会凄然笑道：“你眉眼倒更像你舅舅，带着几分冷峻。”
卿玥凝视着她，眼中情绪不明，梗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眼神跟你舅舅临走时的更像。”
柳施施眨了眨眼睛，藏下眼中湿润，转身道：“走吧，我这里别的不多，好酒倒是不少。”
*
风声簌簌，下过雨的晚风愈加寒凉。
清凉的风中时不时裹挟着蓝花楹淡淡的清香，若有似无的擦过鼻尖。
天上的乌云被风吹散了些，露出残月和稀碎的月光。
柳施施弯起胳膊，手肘搁在屋脊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握着巴掌大的酒壶，支起一条腿，歪坐在屋脊上。
她仰头灌了一口酒，带出一阵酒香。
仰头望着黑灰的天空道：“乌云尽散，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气。”
卿玥不善饮酒，也不喜它入喉的辛辣。
柳施施身旁已倒了数个空酒瓶，而她手里那一个仍是沉甸甸的几乎没少。
柳施施侧目扫了一眼她握在手中迟迟不动的酒壶，“咕嘟”一声又灌了一口酒。
坐起身道：“一个不爱饮酒的人陪了我这许久，也是难为你了，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再来。”
两人天马行空无关紧要的话断断续续的聊了一箩筐，也聊了好几个时辰。
但始终未曾提及姜万丘，也未提及过女娲碎石。
卿玥知道，她将自己留下来便是要聊这两件事，只是不知为何，她迟迟没有说出口。
听她下逐客令，卿玥埋头斟酌了好半晌，终是开口道：“我曾在舅舅的遗物中发现一支蓝花楹的簪子。”
柳施施握着酒瓶的手指一紧，全身顿住，目光停在院中的蓝花楹树上。
树下秋千轻轻摇晃，如风铃的花朵在风中似雨般纷纷坠落。
时间好似冻在这一刻，静得能听见落花声。
两人又呆坐了许久，柳施施喃喃问：“簪子......漂亮吗？”
卿玥道：“嗯，很漂亮，淡雅别致，很适合前辈。”
柳施施轻笑道：“这般说来，倒是他精心挑选的。”
她的笑容在昏暗的夜色中更显凄凉，比今日的晚风更冻人。
卿玥心有戚戚道：“下一次来池州，我将簪子送来。”
“不必了。”
她的回绝很是干脆，与方才的缱绻很是不同。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卿玥更加摸不着头脑。
第一次看见院中的蓝花楹时，她便联想到那支簪子。
看见柳施施对听见姜万丘的噩耗时的反应，卿玥更是肯定两人彼此之间有情。
所以她提及簪子，想替舅舅送出他生前没来得及表明的情意。
可又见柳施施这般态度，又有些拿不准她的心意。
许是察觉到卿玥探询的目光，柳施施敛起眼中情绪，喝了一口酒，转而问到：“他是如何走的？”
好一会没有听到答案，柳施施不免好奇的看向卿玥。
却见她低着头，情绪藏在低垂的眼睫中，隐在昏暗夜色下更是看不清。
又耐心等了片刻，才听见她鼓足勇气道：“是因为我而死。”
柳施施被这个答案怔住，又联想起这几次提及姜万丘时卿玥的态度，这才明了她一直掩藏的情绪。
“原是如此，难怪总见你眼中有些自责。”
柳施施并未因此责怪，更未愤愤不平，反而宽慰道：“能以自己的死保你平安，我想他心中是开心的，你若以此蹉跎内心，岂非辜负了他的心意。”
卿玥鼻尖发酸，带了些许哑声：“若非我执意离开神庙引他分神，他或许能活下来，你们也不必受阴阳分隔之苦，你应该怪我的。”
“我若是怪你，奈何桥中相见之时，他必然会生我的气。”
柳施施晃动酒壶，饮了一口再次靠上屋脊，爽朗笑道：“没准今日引你我相见，为的便是让我劝你放下心中重石。”
卿玥看着柳施施，说不出的感激。
甚至在想，若无百家围剿，她应当会成为自己的舅母，而自己必然也会很喜欢她这个长辈。
柳施施好似看穿她所想，突然玩笑道：“要不你叫一声舅母来听听？”
“......”
卿玥一时语塞。
想归想，但若真这般叫出口，又难免觉得十分怪异。
望着柳施施期待的眼神，卿玥张口结舌的始终发不出声。
两人僵持半刻，柳施施泄了气般别开视线：“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
卿玥如临大赦，暗呼一口气，难为情的收起目光。
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柳施施是在故意逗她。
心中感激之情又添了几分，卿玥由衷道：“谢谢。”
柳施施提着酒壶对她邀了一下杯，而后仰头一饮而尽，算作承情。
卿玥再不好无动于衷，也仰头猛灌一口。
辛辣的酒液入喉，刺激得她咳了好几声。
“行了，别为难自己了。”柳施施细心的顺着她的后背道：“早些回去休息吧，记得明日一早来找我。”
卿玥点头：“你也是，少喝一些，喝多了伤身。”
又相互叮嘱劝慰了几句后，卿玥跃下屋脊，心情复杂的往他们在城中临时居住的小院走。
柳施施虽未明言，卿玥也知道她叫她来的目的。
从柳施施的话中也大概猜到，若是脱离女娲碎石，她多半是活不了。
所以她方才也确实是很想尝试着喊她一声舅母，只是冷不丁的称呼，她实在叫不出口。
池州城内居民此前浑浑噩噩沉睡数日，今日得了魇兽散下的灵力，不免都有些兴奋。
已过亥正时分，还有许多人家还亮着灯。
路上依稀听见他们细微的商讨声，大多是商量明日复工的事宜。
他们居住的小院也还亮着灯。
远远的便看见门口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烛芯明明闪闪。
卿玥跨进院内，方走了几步便望见廊下站着一个身影。
廊中虽点了灯，却依旧昏暗不明。
但从身形可辨得那人是陆北曜。
他笔挺的站在游廊边缘，仰头望着一个方向。
卿玥边走近，边顺着他的视线张望，看见了呆坐在屋顶上的陆北辰。
他蹲坐在屋顶抱成一团，昏昏暗暗，模模糊糊，险些融进夜色中，显得格外的孤独落寞。
卿玥在陆北曜身旁站定，轻声问：“告诉他了？”
打从卿玥一靠近，陆北曜便察觉到了她的气息。
他一向觉得自己坚韧不拔，可不知为何。
卿玥一出现在身旁，他心头便止不住发软，脆弱与无助如倾泄的洪水般冲破坚实的心防涌出体外。
听见卿玥的声音，鼻尖更是忍不住的发酸。
卿玥看出他强忍的情绪，抬手搭在他胳膊上，大拇指婆娑他的小臂，无声的给与他安慰。
边关怀的问：“怎么了？”
烛光黯淡，照不清他脸色的情绪，只依稀看见阴影下的鸦睫忽扇。
他转身抱住卿玥，鼻音浓重道：“北辰方才问我，我们是不是从此以后就没有家了，我想了好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没有父母牵绊的奉贤山庄，还算不算是我们的家。”
卿玥回抱他的窄腰，肯定回答：“当然算，因为那里还有你们牵绊的师兄弟，有陆叔叔和夫人存在的痕迹，而你们便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陆北曜发自内心的唾弃这样的自己。
他快速压下软弱的心绪，松开卿玥苦笑道：“是啊，我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了。”
“那是因为你跟他一样，才刚失去父母，自己心中伤感未平，又如何能劝得了别人。”
见陆北曜有意躲避，卿玥也就识趣的转移话题。
她看向屋顶上的陆北辰问：“他这样多久了？”
陆北曜再次仰起头，酸涩道：“天还没黑就一直坐在上面了，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你也一直站在这里？”
陆北曜眼睫颤了颤，没有回答。
卿玥连续眨了几下眼睛，尽量缓和自己的神情，以最轻松的状态道：“太过亲近的人他或许会有所顾虑，我去劝劝他试试。”
不等陆北曜回答，卿玥用力抓着他的两只胳膊，板正他的身体正对着自己，继续道：“你现在呢，回去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可是......”
卿玥立马打断他：“没有可是，你知道你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吗？再这样下去，身体会熬不住的。”
见他仍有迟疑，卿玥又补充道：“你相信我。”
每每见卿玥这般故意摆着笑容安慰自己，陆北曜便觉心腔发胀，愧疚不已。
在卿玥的推搡下，陆北曜半推半就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他每一次回头，卿玥便故作轻松的摆手让他放心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卿玥长呼一口气，恢复一如既往的淡漠。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我乃幽黎姬氏更新，第 125 章 变故6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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