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秦侑回就意识到了不对。
首先是东边的那面墙,被整个拆碎,打通了西边的另一处宫殿,庭院顿时变得宽敞开阔起来。
这对早出晚归,一闭关就是数月的男人来说,无甚冲突影响,只是觉得有些新奇。
从前,无妄峰上清清冷冷,秦侑回忙着练剑,忙着闭关,忙着上山下海的试炼和秘境,对环境的要求可谓极低,就是什么也没有,只一片嶙峋的山石,他随手开辟个小世界,日子也这么一天天过了。
年少无畏,枕着一腔热血也能入睡。
可这尘游宫有了女主人,就肉眼可见的发生了转变。
秦侑回倚在院门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站在坍塌的墙边,跟那只芦苇仙管事低声说话,指了指后边的假山,又点了点庭前的花草,最后还要搭一架秋千绳。清风将她绵甜的尾音送过来,莫名的,秦侑回想到了他们的新婚夜,她就是用这种调子,要他陪着练拳,要他让着她,不准出剑只准躲,折腾了整整一夜。
说完事情,宋玲珑朝他走来,他看着她含笑的眉眼,自然而然的,就伸出了手掌。
宋玲珑的手落在他掌心里,骨节纤细,小小的一只,因为沾了清晨的凉气,现出玉一样的温度。
“我听芦苇说你闭关去了。”她歪了下头,跟他在庭院里的小石凳上坐下,道:“我还以为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呢。”
她声音里隐隐含着笑,听着,又不免带着些遗憾的味道。
秦侑回凝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摩挲她的指骨,问:“才成亲几日,就嫌我烦了,是吧?”
宋玲珑怕痒,他这么一闹,便嗖的一声将手指头从他掌心里抽了出去,蛱蝶一样跃去了才打通的西侧宫殿。
成亲前,秦侑回没想到她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孩子似的性情,可成了亲,听着她一声接一声的使唤,活力十足的样子,也觉得没什么。
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
半年后,君主下令,成立长老院,归帝后掌管。
从此,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论是朝圣殿侧殿的议事殿里,还是尘游宫的书房里,都摆上了两张桌子,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可这一柔一刚,两种极致的性情,在政见上,总有不合的时候。
他们第一次起争执,是因为都城中那个高级兽斗场。那是几大顶尖世家在万年前便联手建造起来的,秦侑回和宋玲珑年龄尚小时,这座斗兽场便已经在了,是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老古董样的存在。
都城中富贵人家多,喜欢找乐子的人也多,尤其骨子里崇尚力量,偏好这一口的妖族,兽斗场自开门第一天起,从来都是场场爆满,从未有冷清的时候,依据这样一个兽斗场,那些出资建造的世家赚得盆满钵满。
清晨,宋玲珑从宫外回到尘游宫,难得没了笑脸,进门就开始找人,她问芦苇管事:“君上在哪?”
芦苇管事一听这个语气,便觉得不对,他先是抬头看了眼天,又抚了下鼻脊,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殿下回得早,臣才命人在院子里种了上回殿下提到的芸香草……”
“我问,君上在哪。”宋玲珑手里握着一卷竹简,声音彻彻底底冷了下来。
君主成亲千年,这还是头一次,芦苇仙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宋玲珑一向好相处,没有架子,就是在尘游宫中伺候的女使都能和她嘻嘻哈哈笑着闹着打成一片,时间长了,好似谁都忘了,这位在未成亲时,也实打实做过几件惊世骇俗的事,打过几场热血沸腾的架。
芦苇仙不敢再劝,他蔫了下来,老实道:“君上在书房。今日一早,来了许多大人。”
宋玲珑转身,又见他飞快跟上来,吸着气小声说:“殿下,臣先前进去奉茶水时,见君主的脸色不是很好。”
现在进去,就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吵一架,就得打一架。
虽然这两人也不是第一次交手,可这夫妻之间,还是君主和帝后这样的身份,若是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岂不是惹人笑话。
芦苇仙愁得不行,伸手往头上一揪,全是雪白的芦苇穗子。
宋玲珑到的时候,书房的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伺候的男女侍从无声颔首,她伸出指尖,点了点额心处,侍从便朝里通传了一声:“禀君主,帝后到了。”
宋玲珑抬步进去,原本还慷慨陈词的世家掌权者们顿时安静下来,个个目不斜视,朝她躬身行礼。
婆娑居首位。
其余的几个,都是兽斗场的负责人,白发飘飘,道骨仙风,模样看着倒是慈祥随和得不行。
从侍无声为宋玲珑搬了张凳椅,就在案桌边,离秦侑回不远的位置。
“继续说。”在这些朝臣世家面前,宋玲珑的架子端得很足,金丝裙,冰灵镯,额间描着花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声线冷淡,带着点不怒而威的意思。
站在前头的几个不吭声,其中一个摁着喉咙不轻不重地咳一声,后面的人就开始硬着头皮,斥责妖月没有规矩,公然扰乱都城治安,不将君主定下的规定放在眼里,请君主,帝后严惩。
宋玲珑听到一半,扭头去看身侧的男子,不得不说,秦侑回生了副丰神俊朗,无边风月的皮囊,桃花眼一垂,显得温柔而多情,只是脸上淡漠,看不出神情和喜怒,对他们义愤填膺的言辞,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她慢慢地抿了下唇。
“跪安吧。”半个时辰之后,等说的人累了,听的人也不耐烦了,秦侑回挥了挥袖袍,视线如刀般落在那几人中,道:“尔等回去自省,若再有下次,不必在书房前跪着,直接去朝圣殿跪。”
那群老者听闻这话,便像被捏了脖子的鸡,想再说什么,又忌惮于上头两人的脸色实在不算好看,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躬身退了出去。
人一走,宋玲珑便问:“就这样?”
秦侑回想,他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炙热的眼眸,像是燃着火揉碎了星辰一样。
显而易见,她很不满意,甚至是生气。
宋玲珑起身,将手里的竹简啪的一下,摁在桌面上,道:“我知道这事的第一时间,便派了人去查封那座兽斗场,中正十二司的人将他们阻拦了下来,婆娑亲至,跟我解释,说这是君王的旨意。”
“这是你的意思?”她问。
秦侑回什么话也没说,这在宋玲珑眼中,就是默认的意思。
“若这就是你的态度,这就是你的剑意,那你当初说,让我来帮你。”宋玲珑问:“帮你什么?再多建几座兽斗场,多运送一些尚在襁褓中的孩童供人取乐吗?”
“玲珑。”秦侑回站起身,他伸手,摁着她的手指,将那卷竹简拂开,细细扫过一眼之后,避重就轻地回:“中正十二司现在还不能动他们。”
宋玲珑与他对视半晌,突然松开手,扯了下嘴角:“罢了。”
秦侑回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他出生即是天之骄子,年少成名,一剑耀九州,风华正盛时承载天命,得到世界树认可,成为中州之主,他的师长,他的亲人,他的旧友,提到他时,皆是骄傲,尽是自豪。
他想不到,露出如此神情的,会是宋玲珑。
可细想,又觉恍然。
这千年来,宋玲珑去外面游走,去邺都,去人间,甚至去遥远的云泽地域,所见所闻,所感所受,回来后都凝在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张上,她手下的人不知处置了多少仗着有些修为残害生灵的人。她性情懒散,唯独对这件事,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春秋轮转,时间倥偬而过,这千年,他有多累,她便有多累。
这个位置,他们坐得并不轻松。为一件事点灯熬油,苦思冥想,权衡再三是常有的事。
她说众生有苦有乐,有福有劫,这是历练,可那些血脉低微的孩童,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者,所面临的,不该也不能是任人宰割的局面,她若是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倒也罢了,可如今,她坐上了掌权者的位置,能改变,为什么不改变。
万万年来固定的传统又如何,世家盘踞又如何,她偏要将这些打破。
谁也阻挡不了她。
除了秦侑回。
可偏偏就是秦侑回。
她的那些问话,秦侑回没办法回答她,至少现在没办法。
没办法告诉她,说世界树出问题了。
没办法告诉她,中正十二司暂时保住那些世家,是要暗中探查,看那些“血虫”是从哪里来,又是通过什么瞒天过海的方法爬上世界树树冠的。
宋玲珑踏出书房门的时候,只丢下一句:“这个帝后,谁爱做谁做。”
她说到做到,当天夜里就没了踪影。
秦侑回回尘游宫的时候,月色无双,墙边大朵大朵芙蓉花开得正好,凉亭边的两棵常青树下堆着十几颗灵石,树影里藏着十几个胖嘟嘟的青涩果实,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偌大的院子,廊下有雨燕的窝巢,小小的盆栽树里悬着发出唧唧啾啾叫声的不知名虫子,到处都是生机,可落在秦侑回眼里,却清冷得很。
他在凉亭中坐了大半夜,如同千年前,他去找宋玲珑时一样,在天将亮时,再走了一回天道。
走完了,人也彻底清醒了。
宋玲珑这个人,若说对他没有半分心思吧,平素哼哼唧唧,笑着闹着,软软地勾着调子冲他撒娇的事实在没少干,可若说她喜欢他
秦侑回倚剑而立,倏的笑了一声。
那年梨树下,她点头时的笑意,究竟是因为什么,此时此刻,已然清晰明朗。
这样一看,芦苇仙日日常念着的,君主英雄盖世,即使是玉面这样的九尾仙子,也一心扑上来,帝后自然也是属意君主才选择嫁进宫,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每一个字都透着浓烈的讽刺意味。
秦侑回对自己说。
看,宋玲珑心若明镜,抽身比抽剑还干脆利落。
然而感情这事,到底是说不清,道不明,即使心知肚明,低头哄人这样的举动,还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秦侑回在尘游宫里等了十天,等来了宋玲珑回了星宿阁的消息。
芦苇仙听了这样的消息,大惊失色,慌慌张张跑到书房里,道:“君主,这可怎么办,可要派人将殿下请回来吗?”
秦侑回将笔撂下,眼神阴翳,他身子绷不住了一样靠在椅背上,闻言,抬眼,问:“请?谁去请?”
谁请得回来?
芦苇仙哭丧着一张脸退出了书房,而接下来两个时辰,书房中的人再也没有提起那支笔。
秦侑回亲自去星宿阁接人的那日,艳阳高照,玲珑阁里的热闹和尘游宫中的凄清简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宋玲珑一见他,顿时板起了脸。
秦侑回在心里叹息一声,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还生着气?”再不会哄人,再骄傲的男人,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之后,仍是服了软,低了头,“那日的事,是我做得不对。”
宋玲珑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抬头去看头顶的太阳。
“太阳没从西边升起来。”秦侑回伸手去牵她,沉默了半晌后,开口道:“婆娑说得对,你我是夫妻,夫妻之间,有些事不必遮着挡着。”
这人长了双十分勾人的桃花眼,又生了张风流倜傥的脸,刻意沉着声说话时,便是诉不清的温柔。
宋玲珑伸手揉了揉发麻的耳朵尖。
秦侑回也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耳珠,低语道:“跟我回去,嗯?”
宋玲珑看了他一眼,低声嘟囔:“别拿九尾狐的天赋来勾我,我不吃这一套。”
“你这次太过分了。”她控诉:“之前你说的,根本都没做到。”
“嗯。”事实证明,这没了老婆,夜夜睡冷枕头的男人,就是能够低声下气到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一步,秦侑回面不改色地道:“事出有因,回尘游宫了之后我再同你解释。”
“这件事,你想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可好?”
宋玲珑的目光顿时有些闪烁,立场肉眼可见的不坚定起来。
这十几日,她回玲珑阁住着,实在不够放肆,她那忧心忡忡的爹娘每日恨不得来八百回,劝她不要任性,不要跟君主耍脾性,大道理小道理不断,她听得烦不胜烦,又无可奈何。
他啄了下她的掌心,声线十分迷人:“回去?”
宋玲珑这个说着“不吃这套”的人,还是着了套,在自家父母欣慰且放心不少的眼神中,跟他回了尘游宫。
才回去,就被他哄着练了一下午的拳。夜幕降临时,宋玲珑转动着酸痛的手腕,盘腿坐在床榻上,毫无所觉地朝他招手:“什么隐情,你说。中正十二司,还有婆娑,难道不是你的人?”
内殿里青纱帐一层层放下,琉璃灯盏氤氲起暖光,男人一身祥云玄鸟的朝服,上面针脚细密地绣着九条狐尾,灯光下,那张脸简直无可挑剔。
他行至床榻边,低声问她:“累不累?”
宋玲珑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头,有一瞬间,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等他躺上床,侧拥着她时,她才反应过来,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道:“你还没说呢。”
秦侑回轻松将人揽过来,钳制在臂弯之间,雪花一样清冷的吻落在她细嫩的后颈,圆润的肩头,以及小巧的耳珠上,慢条斯理,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他啄一下,底下的身子便跟着轻轻颤一下,几次之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宋玲珑以为他跟从前一样,会止步于此,听了他的笑,也不怕,反而胆大包天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气急败坏道:“你说不说!”
秦侑回的眼神十分危险,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色,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透了:“玲珑,我们成亲已千年。”
“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宋玲珑愣了下,嘴角颤了颤,想说什么,却见他凑过来,不紧不慢地咬了咬她的嘴角,两人气息交缠,他道:“我不等了。”
也等不了了。
天道的力量不好承受,他纵着她,抓和挠都全盘接收,哽咽声全被他咽进自己的唇齿间,唯独不许她退缩半步。
他一次又一次辗转着去亲她湿漉漉的眼角,低着声哄她:“别哭。”
他说,别哭。
我会对你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二更送给幸福甜蜜的大家,七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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