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下午五点四十分,周五,凶日,诸事不宜。
气温二十七度,湿度百分之六十三,风速十二公尺每秒。干燥且闷热的黄昏,有一只巨大的蝉在绿荫的遮蔽中撕裂般地鸣叫着。被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上爬满了蚂蚁群,他们正试图分解一只蝴蝶的尸体并将其托运回洞穴。www.bïmïġë.nët
阿洋抬起手背擦拭掉额角上的细密汗水,她眯起左眼,对着柏油路上的景象按下了手中镜头式相机的快门。走在前面的外婆回过头来咳嗽一声,眼神中流露出不悦,似乎在指责她不该在这种时候还带着相机。阿洋急忙追上来,跟随外婆走进灵堂时,她看见了跪坐着的刘大强,不由得有点惊讶。
他穿着全黑的衣服,沉稳地向每一个前来问候的人弯腰鞠躬,太过冷静仿佛让人无法感受到他有任何悲伤的情绪。倒是一旁主位上的刘丰哭得泣不成声。那是年长他一轮多的兄长。
只知道死去的男主人是外婆的学生,阿洋是到了现在才知道去世的是刘大强的父亲,难怪他三天都失踪了一般没有到学校上课,一定是在处理父亲的后事。
席间听到来参加葬礼的人们在身后低声议论着:
“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得承受为父亲操办后事的悲怆。”
“是啊,一个26,另一个小的也才12,原本妈死得就早,这下可好,连唯一的爸也没了。”
阿洋还记得三年前,刘大强就因隔壁阿婆的病逝而请了整整的一周长假。她和他一直维持着奇妙的同班缘分,所以有关他的事情,阿洋知道得很详细。除了今天的这次。
到了阿婆前去祭拜,阿洋也跟着过去。看到她的出现,刘大强似乎有几秒的怔然,但也很快便平复,继而向阿洋和她的外婆默默行礼。
面对着摆在灵堂中央的黑白遗照,阿洋双手合十很久。外婆催她离开时,阿洋却走到刘大强的面前。他也抬起头,回应她的视线。
这种时候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别太伤心。”
“嗯。”他轻微含了含下颚,沉下眼的同时看见了她背在右肩的相机。
又沉默了几秒,阿洋踌躇着问:“那,学校见?”
刘大强并没有回答,因为有其他的客人走了过来,他便转身去行礼。阿洋最后看了他一眼,也随着母亲离开。在走出灵堂的时候,她不由地回过头去望向他,却发现刘丰和自己的目光相撞。阿洋莫名一惊,眨眼的瞬间发现对方已经侧回脸去。
……大概是错觉吧。
阿洋摇摇头,一定是天气太热的关系。因为,那样冷漠且充满了警惕的眼神,不该是前一秒还沉溺于悲伤的人该表露出的。
2.
听闻刘大强的父亲并非交通意外死亡,他身体很健康,也绝对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辞世本非大事,可就是有着另外的特别原因,所以才在偏僻的村小里引发了轰动性的传言。
因为他是被杀害的。令人唏嘘。
而亲眼目睹父亲惨死过程的便是刘丰。警方记录了他的口供,一周前,他从外乡打工回来,只是在经过偏僻的小巷时突然窜出了持刀的抢劫犯,在慌乱恐慌的境况下,父亲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对方,可钱数太少,反而将其激怒。对方在刺了父亲数刀之后仓皇而逃,剩下刘丰赶快报了警。
凶手至今尚未捕获,刘丰称事发突然,又是夜晚,他根本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
“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个人,绝对。”刘丰当时的语气同眼神一样坚定毅然,甚至令人感到一丝阴郁。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难怪阿洋再次看到刘大强的时候,会觉得他有些一蹶不振。想来父亲的被杀令他大受打击,仅有60人不到的小学校里又流传着各种关于他的流言,有同情的,有悲愤的,有无动于衷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人类本性的凉薄是这般可怖。更可悲的是,阿洋甚至找不到可以有效地用来安慰刘大强的语言。
重回校园的刘大强在进入教室后便趴倒在课桌上面,前后左右的人也只是因他的到来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拍着他肩膀说些什么“节哀节哀”或者“没事的,都过去了”之类的抚慰,继而便又各自展开了嘈杂喧闹的话题。
没有人会关心死了父亲没多久的刘大强会是如何的心情,估计还害怕“要是被他抓住后大吐苦水该如何是好”,太麻烦,那种有关悲欢离合的人生大事。
大概真正担心刘大强的,也只有阿洋一个人而已。她绕开人群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双臂伏在课桌上,尽量使自己的语气轻快得若无其事一些:“你回来啦。这些天的笔记我都抄好了,你要不要看?等一下我拿给你。”
刘大强缓慢地抬起头,单手托住一侧的脸颊,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女生。
“抱歉,让你担心了。”他说。
“干嘛说这么见外的话?”看着他柔和的脸部轮廓,阿洋微微笑出来,“我们从小学五年级就在一个班,你有什么要紧事当然要第一个找我啦。”
“阿洋,谢谢你。”他的声音很平和,可阿洋却觉得他是在逞强,“不过我没事,真的没事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下一秒,阿洋却发现刘大强的视线突然定格在了自己的头顶处。
他紧锁眉头,表情瞬间变得阴沉可惧。
阿洋很少见他会有这样的神色,急忙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身后,一瞬间,她的瞳孔蓦地缩紧。
3.
透过敞开的教室大门恰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走廊里,一群低年级的男女将一个女生逼到墙角处戏弄她。有领头的男同学嬉笑着将手里的半杯茶倒在了她的头上,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发丝流淌而下,众人便放肆地大声哄笑。
“哭什么哭,就会装可怜样,真是恶心!”其中一名女学生不满地谩骂着,甚至还抬起手来狠狠地拍打她的头。
这是下课时间,周围有很多人经过,可是却没有人愿意去插手。那是低年级的内部问题,由于是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学和中学是合在一起的,其他人见到这种情形,也只盼望远离是非。教室里的阿洋看到这些,因惊吓而脸色苍白得说不出话。她急忙转身推搡着刘大强,小声问着:“怎么办?要不要去帮她?她可是你隔壁阿婆家的孙女……”虽然没有半点的血缘关系。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渐渐终止在了喉咙里,她看到刘大强愤怒地握紧了十指,连骨节都因过于用力而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咔嚓”的声响。
只是他似乎不打算有任何行动,抬起眼看向阿洋,明明是好听的声音,说出的却是残忍的话来:“不要多管闲事,我们帮不了她的。”
阿洋怔了,不可思议地盯着刘大强。从身后钻进耳膜里的是低年级学生们狂笑,以及女生无助不安的啜泣。
近来的学校似乎不是很太平,六年级的学生们由于过重的升学压力而异常浮躁。他们迁怒于弱小,成群结伴地欺凌虐待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同班同学。
起先只是小范围的娱乐,可慢慢的,捉弄手段一再升级,阿婆孙女成为了他们纾解压力的垃圾桶,欺负事件到达了一定的白热化。
放学的时候,阿洋开始收拾书包。教室里的同学三三两两地离开,刘大强却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定定地凝视着前方的某一点。
阿洋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自从在葬礼上见到他开始,她就觉得他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怎么了?”她拎着书包走到他面前,“还不整理?已经放学了。”
“哦……”他恍了下神,然后将几本教科书塞进背包里,起身时还险些撞到了后方的课桌。
“小心点。”阿洋说,“对了,我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回家,社团有活动。”
“知道了。”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说了一声“再见”便走了出去。
十几秒后,阿洋确定他走远了之后才从书包里拿出了相机。她快步走出教室,看到走廊尽头的刘大强的背影被黄昏的光晕染出了眩目的金色毛边。她小心翼翼地藏到拐角处,伸出手臂去捕捉他的背影。
咔嚓。这成为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万八千四十七张照片。阿洋看着呈现在相机屏幕上的景象,慢慢地抿着嘴角笑了。
她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和刘大强相识的。那时刚刚搬家,她转学到刘大强的班上。突然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她无比紧张,就算父亲母亲都因担心她的初次转学而请了假来学校陪她,她还是感到不知所措。
想必那天的自我介绍在其他小孩子的眼里显得格外滑稽,怕她是转校生而受到坏孩子的欺负,家人就笑眯眯地对教室里的所有人说好话,什么“要多多照顾我家小洋”、“没事就到家里来玩,阿姨给你们做甜点”。父亲不满母亲的说法,反而是既自豪又得意地将阿洋抱起来,对身旁的班主任说:“我们家小洋刚来到这里,不熟悉村子里的环境和教学方式,如果不是我和妻子的工作变迁,也不会让孩子从城市跟到这边来受苦。总之,就请您多关照啦,我们可都把小洋当做公主一样宝贝。”
太过嚣张的表现方式,父母的溺爱,老师的特殊待遇,在阿洋心里却形成了莫名的阴影。她更加害怕无法融入群体,在新同学间总是有着难掩的退缩、怯懦、不安、讨好……她那么得天独厚,也恐怕得不到同龄人的认可。
而刘大强便是她当时的同桌。阿洋低怯地同他友好搭话,相比起她的无错,刘大强在那天只用一个笑容便化解了她内心的枷锁。
他是第一个对她笑的人,在那么多的新同学中,是他的笑,让她被周围的人重视、接受。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的笑靥,还有今后坐在他身边的数个白昼。
心里哗啦啦的绽放开了花。
只是突然有喧闹声闯进耳里,打断了阿洋的回忆。她正走在离开学校的路上,转过头,发现声音是从二楼尽头传来的。她顺着声源处找过去,意外地发现男女共用洗手间里,阿婆家的孙女跪倒在地上,衣服上全部都赃物,书包被人丢在一旁,头发湿淋淋的贴在前额,鞋子也不见了一只。
站在她面前是两男一女,他似乎是经常带头虐|待孙女小齐的主谋者,阿洋惊讶地走到他身边:“这是在干什么?”
他见是阿洋,便顽劣地笑起来:“我们正在娱乐。既然是阿洋你,我也让你来参加一下好了。”说着便抓过洗手间里的拖布塞给阿洋,“去,用这个刷她的头。”
“……我……不要。”阿洋用力的摇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不干。”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便爆发歇斯底里的大笑,就如同是听到了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笑话。
“你听到了吗?她竟然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太有趣了,真是要笑死我了!”
“阿洋,按照我们的话去做,否则……下一个就是你。”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的存在?
阿洋明明不想这样,小齐算得上是刘大强的妹妹,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可她是他最爱的阿婆的孙女。可猛然间,她回想起刘大强的那句“我们帮不了她的”。
这是不是说明他也放弃了?所以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会原谅的。是啊,谁都不是救世主。
良知很快便被私欲吞噬,阿洋慢慢地走到了小齐的面前,看到她面无表情的抬起头,突然一股莫名的嫌恶侵蚀了她。
阿洋咬紧牙,猛地举起有里的拖把,砸向了她的头!
色彩鲜艳的近乎恐怖的血红夕阳渐渐消退在天际,放学后的校园里安静的诡异。洗手间里只剩下阿洋和小齐两人,其他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都走光了,大概是没了兴趣。
阿洋的手里还握着拖把,地面上的人已经疲倦不堪。她一动不动,额头已经破了皮,好像有几滴血珠掉了下来,沾染在了她脏兮兮的衣服上。
一瞬间有恐惧覆盖了阿洋,手里的拖把摔在地面,又不敢过去扶她,只能嗫嚅着嘴唇说道:“对……对不起,我,我……”
小齐没有立刻说话,若有所思的沉寂了片刻,才说:“我明白,阿洋你也不想的。这是没办法的事。”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燃烧渡轮更新,第49章 番外·过往(上)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