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罄竹难书（三）

　　9.

　　“我们之前过于关注林山的诈骗行径了，从而忽略了他涉嫌凶杀的事实。”陈东安排了小组成员守在林山的病房外之后，就带着小赵朝医院外面走去。

　　小赵快步跟在陈东的身后，说道：“陈队，你交代我的事情我已经去办了，林山的血液样本很快就会被检测出结果，但是联系刘丰案发地的属地警局要有一段时间，而且联系上之后，他们也要把我们的情况汇报给上级，才能从样本室那边调取案发现场的血液数据。”毣洣阁

　　“但这也是我的一个推测——”陈东微微叹气，“如果刘丰的身上并没有凶手的血迹，就无法提取到有用的血液数据，林山的血液样本也就无用了。我们只能祈祷在案发现场留下了凶手的血迹，如果当时发生过争斗……”说到这，陈东的语气忽然变得肯定起来，“一定发生了，林山刚刚的表情有瞬间的震惊，他绝对没有料到我们会送他来医院，更不会想到我们改变了整个调查的方向——”

　　没错，此前只集中在诈骗这单一案件上，无论是郭婷、婚介所、还是大学生被骗案，太过于专注找出整个诈骗团伙，从而令陈东疏忽了将两个案件联系到一处。

　　理论上来说，林山本就是因涉嫌杀人而逃跑的，那么，一旦查到他杀人的证据，同时再加上被骗的受害人出面指证，他就会以双重罪刑来判。

　　“轻则无期。”小赵认真地说道：“重则死刑。”

　　前提是，必须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他是诈骗杀人犯。

　　只不过——

　　陈东又产生了犹豫。

　　即便惩治了林山，不从根源处解决问题的话，还会有下一个、乃至于千百个林山出现。

　　而单单只是为了降罪与林山，就要牺牲掉这一个，便宜了他身后的整个诈骗团伙吗？

　　10.

　　杀一人以存天下，为何不为？

　　——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那么，倘若这份牺牲，是对方自愿的呢？”

　　即便是自愿牺牲，我等去赞美他的这种做法，又和吃人的野兽有何区别呢？无论是奉劝牺牲，还是赞美无意义的牺牲，都是‘恶’，自是违背了‘义’和‘真’。

　　“不该为之。”

　　11.

　　徐卉慧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手里拿着佟让的那份几乎虚无的档案资料，眼神飘忽地望着在草坪上踢足球的男孩子们。

　　年轻真好。无论做错什么都会被原谅。

　　徐卉慧握的手指握紧了一些那份资料，她想到了自己在遇见佟让之前的人生。

　　她本对婚姻没有丝毫兴趣，当时二十几年的青葱岁月中，她沉迷学习，大学毕业后读研，却因父母以“女孩子不该漂泊在外”为由而将她喊回老家。

　　县城是容不下灵魂的。

　　虽然她已经身在整个县城的文化天花板——高校，可那里并不能实现她的雄心抱负。

　　她是想做出些什么来的——即便父母爱她，却总会说“女孩子嘛，结婚生子才是最重要的”。

　　可女性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为什么一定要被婚姻、生育束缚呢？

　　但是，那时的她尽管觉得不适，却仍旧无法抵抗父母的安排。

　　25岁那年，她被安排相亲。介绍是一个看上去十分亲切的中年女人，问了她几个问题，上下打量她一番，满意地说着“对方一定会很满意你的”。

　　那种说法令她不太痛快，但也还是忍下了不满。

　　介绍人前前后后地介绍来五、六个适龄单身男子，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前后与他们见过面，可大部分见过一次后，她就兴趣索然。

　　父母觉得她太过挑剔，认为她不懂女人的黄金择偶年龄，一旦过了28岁，生孩子都错过最佳时期了，必须要在这短短的几年里完成人生赋予她的使命。

　　事实却是，县城的男性好比稀缺的氢气资源，能遇见一个正常人，都是难上加难。

　　徐卉慧记忆深刻的是一次相亲，对方看上去三十出头，样子老实诚恳，让她认真考虑要不要结婚。然而，第三次约会时，她才知道他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相依为命。他说：“我看你一定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他只不过是想找一个能够照顾他母亲的女子，他结婚女性唯一的要求就是“全家从事稳定工作”。

　　“我们不太合适，祝你能找到般配的人。”徐卉慧留下这句话，便与他断绝往来了，此后也没有再见面。她认为，他太瞧不起人，不仅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所有女人。

　　从那之后，徐卉慧拒绝任何相亲与介绍，她觉得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父母与她发生争执，她决定搬出去住，于是靠着公积金贷款了精修小区里的房子。

　　是在27岁的时候，她遇见了佟让。

　　就好像是月亮爱上山风，海洋爱上云朵，岩石爱上飞鸟。

　　等到徐卉慧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爱上了这个正常、健康、充满了生命力的男人。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也不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种爱恨情仇，生活毕竟是生活，现实里的男人但凡正常一点、干净一点，都会成为不错的恋爱对象。

　　可恋爱会改变一个人。

　　像徐卉慧这样从没有过情感经验的人，一旦陷进去，总是极易迷失。

　　曾经她也迎合他，按照他喜欢的样子来塑造自己，只不过，他该离开的时候还是会离开。

　　如今想想真是可怕，要是继续和他在一起，她怎么可能还会保持自我呢？

　　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那么多第一次都是一起完成的，他真诚的眼神，炽热的态度，在冬天时会把她的手揣进他羽绒服口袋里的体贴动作，在她的生日时的零点祝福，在她生病时寸步不离的照顾，背着她在路灯下散步，所有关于结婚的话题……那些都是真实的。

　　所以，徐卉慧和佟让之间，并没有撕心裂肺的分手过程，只有不告而别的音讯全无。

　　但其实现在的她很好，很平和，毕竟人生这么长久，总要遇见刻骨铭心的爱而不得，她不遗憾，也没有怨言，至于婚姻和爱人，那并不是唯一能让她快乐的存在。

　　只不过——那些清晰、美好的回忆，都是他的欺骗的，这个事实，才令徐卉慧感到了愤怒。

　　徐卉慧记得那次的孤儿与之旅——

　　12.

　　其实那次算得上是她和佟让首次结伴去偏远的县城郊区。

　　那天的他对她格外温柔。徐卉慧当时心想，也许是因为见到了他唯一的表妹晶晶，他的心情很好。

　　当时正值傍晚，徐卉慧想在附近散步，她第一次来到郊区，想在附近吃特色。

　　恰好有一间烤鱼小酒馆，徐卉慧就选了那里。

　　前来用餐的食客都很朴素，都是当地的居民。

　　在可以眺望外面山水的窗边位置坐下后，徐卉慧当时问道：“你老家离这里远不远？”

　　“远。”他说，“都是外省了，很远。”

　　“从没听你提过老家的事情。”

　　“我不太愿意说起自己的故乡。”佟让看着窗外说。百事可乐的巨大广告牌闪闪发光。

　　徐卉慧犹豫了一会儿说，“那，等我们结婚典礼结束之后，你等我回去一次你的故乡好不好？”

　　佟让看着她，皱起眉头。

　　徐卉慧笑着说，“我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至少也要见见你父母。”

　　“算了吧，你见到之后，会对他们很失望的。”佟让似乎很抵触有关父母的事情。不仅如此，就连过去、亲属这些信息，他都一概不提。

　　除此之外，他倒的确是个非常称职的准未婚夫。

　　“好吧……”对于这样明显的拒绝，徐卉慧也没办法再追问下去。

　　两人默默吃着饭菜，徐卉慧望着窗外的寂静。时间才刚过7点，郊区已经杳无人烟。

　　就仿佛是另外一个沉寂无声的世界。

　　“那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地方。”佟让突然开口。

　　徐卉慧抬头看向他，他的眼睛仍朝向窗外，沉声说道，“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灰尘满天，那里的老百姓像虫子一样苟且地活着，倒是一双眼睛特别的敏锐，一眼就能看穿谁是外来者。那地方……是个丝毫大意不得的角落。富裕一点的，倒是可以种种竹荪。”这一次，佟让转头看向了徐卉慧，“你不会想去那种地方的。”

　　“只要是你的故乡，我就想去。”

　　佟让凝视着她的眼睛，温柔、宽慰地笑了，他说：“假设有一天我们两个吵架了，或者是你不要我了，结果却后悔来了之类的话，那个时候你想要找到我的话，就可以去我的故乡见我。”

　　徐卉慧撇嘴笑道：“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还有两个人在一起磕磕绊绊，只要吵架不开心你就会跑回老家去吗？”

　　“那里是一条又窄又暗的路——”佟让笑着说，“唯独路的尽头，空地十分宽敞，可以踢球，还有秋千、和沙坑，但没有喷水池。因为村里没钱修。不过，我小时候倒是常在那里玩。”

　　他说了很多标志性的建筑，虽然那种建筑是随处可见的，但集中到一处，却也显得格外难得。

　　隧道、田野、废旧的水场、连成一片的矮房，都是黄土砌成的，古老而衰败。

　　“那种地方也能住人呀？”徐卉慧的玩笑话并没有恶意。

　　“通往我故乡的路，是一条时光隧道。除了我和老鼠，再没有别人能找到那地方了。”佟让笑了，苦涩又有同情的笑。

　　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别人。

　　但给徐卉慧留下的感觉，是他整个人的思绪都很遥远，就仿佛连心都飘去了远方。

　　而如今，徐卉慧坐在公园中，她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档案表。

　　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破烂的时光隧道、田野、废旧水场、黄土矮房……”

　　如同是他留下的暗示。

　　徐卉慧抬起头，眼神逐渐变得不安、迷惘，最终是坚定。

　　13.

　　那一天，他接到了任务。

　　本来可以完成的更加尽善尽美，不被任何人发现。

　　但徐卉慧那天的裙子很漂亮。

　　她穿着一条绿色的裙子。

　　什么绿呢？翠绿？青绿？还是电影《赎罪》里的那种绿？她说不准，但她觉得裙子的颜色很像莫奈的画。

　　《穿绿衣的女士——卡美伊》。

　　巴黎塞纳河旁，坠入爱河的光影将恋慕镶嵌在了那一片绿色的裙摆上，欲言又止的眼神拉扯着面前的人进入绮丽梦境，在试探与漠然之下，隐藏着的是汹涌澎湃的思念。

　　他觉得，他之所以会同意她在郊区附近逗留上一阵子，甚至和她谈起了永远都不该被她知道的话题，都是这一条绿色裙子催促着造成的。

　　小雨落下，星星点点。

　　林山坐在医院的病房里，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雨幕。夜很深，医院的走廊外人来人往，医用车的车轮滑在走廊上，是如同电流一般的细小声响。

　　而走廊里，陈东正在接打电话，他来回踱步着，眼神里有震惊，“什么？你确定？嗯，嗯，两次比对都是相同结果？好，我知道了……我立刻回去局里召开小组会，我们会重新调整追踪模式的。”挂断了电话，陈东瞥了一眼林山的病房，门口有两名组里的便衣警察在把门，是防止林山逃走的。

　　陈东简短地交代了他们几句，然后就乘着电梯下了医院1楼。

　　小赵正在大门前等着他，见他出来了，体贴地为他递过去一把雨伞。

　　陈东撑开伞，和小赵一起朝停放警车的位置走去，小赵说：“陈队，鉴定结果那边已经回复你了吧？”

　　陈东点点头，语气显得颇为沉重，“血液样本对比之后的结果显示林山并不是杀害刘丰的凶手。因此，我们之前的一切推论，都要被推翻了。”

　　雨幕之中，夜色深重，小赵错愕的眼神渗透出几分迷茫。

　　“如果杀了刘丰的人不是林山，那会是谁？总不会……是刘丰的那个弟弟吧？”她问道。

　　一道无声的闪电照亮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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