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爱恋（二）

　　3.

　　到了傍晚，徐卉慧独自一人在小区里转圈。

　　雨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一片，她绕过庭院，一路漫无目的地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自己工作的学校门口。

　　这个年度的新生们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肆意。

　　徐卉慧站在他们的面前，忽然有些自觉形秽，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憔悴、很衰老，仿佛已经没有了曾经入学时的意气风发。

　　是谁带走了她的骄傲呢？

　　她低低颔首，最终还是走去了单位的综合楼。

　　凉亭还是没变，大树也依旧繁茂，连石坛下的流浪猫也还是从前的花色。

　　徐卉慧去食堂里买了一盒牛奶，走回到石坛旁，蹲下身，打算撕开包装，喂给流浪猫喝。

　　可是牛奶盒子上的塑料包装太紧了，没有锋利的工具根本撕不开，徐卉慧尝试很多次生拉硬拽，结果牛奶从盒子里溢出来，流淌到了外层的塑料包装里，却还是没有打开正常的一个缺口。

　　流浪猫“喵呜”、“喵呜”的叫声惹得徐卉慧心烦至极，像是在催促着她，迫使她不停地向前走。她是在这一刻忽然感到了崩溃，以至于再也绷不住了，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她就那样沉默地坐在地上，无声的恸哭。

　　流浪猫观察般地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看一个巨大的怪物，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离开了。

　　树桠沙沙作响，长风穿过耳畔，石坛前的男生宿舍楼里偶尔会有几个高一新生走出来，他们困惑地打量着石坛旁哭泣的陌生女子，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议论、嬉笑，人世间的悲喜总是各不相通，至于回忆，亦如泥沼。

　　11月26日，换季的骤然低温令徐卉慧大病了整整一周。

　　她很少吃药，可这一次，连续几天的药片也没让身体好转。

　　剧烈的咳嗽几乎要震碎她的肺，以至于她不得不入院观察，徐母和徐父也放下了一切工作来陪在女儿身边。在那段期间，他们对徐卉慧格外体贴温柔，也不舍得再斥责了徐卉慧，这反而令徐卉慧有些清醒过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很亏欠自己的父母。

　　12月7日，整个月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尽管徐卉慧不停地强迫自己好起来，可全身的无力感令她头晕目眩，直到3天后的一个下午，她爬到医院天台想要吹吹风，正好赶上夕阳落日，她坐在余晖中望着远方，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穿着同样病服的小男孩走上来，他戴着针织帽，为了掩盖化疗而失去的头发，他连眉毛都没有了，却还是对她露出微笑，还没长全的牙齿空了两颗，玛瑙一般明亮的眼睛闪着澄澈的光，他说：“姐姐好美啊，夕阳都落在了你身上。”

　　小男孩的妈妈跟着笑起来，她举起小男孩的手，对徐卉慧说：“想和姐姐一起玩的话，就要主动一点。”

　　小男孩有些腼腆地低下头，笑容更深一些。

　　徐卉慧回了他们一个略显苦涩的笑意，她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向小男孩伸出了手。

　　12月19日，徐卉慧出院了。医生说她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病毒性的支原体感染总是会反复，但她恢复得很好，最后，医生对她说：“快乐的心情才是治病的良药。”

　　1月3日，到了邻市笔试的时间。在这天之前，徐卉慧每天几乎只睡3个小时，就连上厕所的时候也要争分夺秒地看书做题。她报了学习班，也买了很多网课，她知道用来学习的时间不多，在她决定要得到这份工作之后，她就开始了有规划的冲刺。

　　很累很累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小睡片刻，结果因梦到过去而惊醒，她好像是从那时起很害怕睡觉，更害怕做梦，甚至并不期待夜晚的到来。

　　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会陷入深渊之中。

　　她厌恶自己总是被软弱吞噬，所以她不得不拼了命地逃脱那些束缚。

　　她想要重新开始。

　　过去，是牵绊她的枷锁。

　　她不需要那些过去了。

　　尽管在无人知晓的时间里，她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他的名字。

　　1月15日，笔试成绩将在7:00之后公布。

　　徐卉慧从6:00开始就守着官网。1分钟的等待仿佛都像是百年那样漫长，而徐母还会时不时地走进她的房间给她送上牛奶、水果和零食……那种无形的压迫更加令她担心起结果。

　　好像回到了等候大学志愿通知书的时候。

　　那时的她曾无比会担心考不上梦寐以求的中文系。

　　可是他却曾说过，中文系的女生太多愁善感了。

　　一如现在，她的人生将不会与他产生交集，就连曾经共同度过的2年恋爱时光，也不会出现在她日后的生命轨迹中了。

　　她感到空虚，同时，也感到释然。

　　因为她觉得，会一点点好起来，会一点点，放下的。

　　1月25日，徐卉慧并没有如愿考上邻市的老师，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是要沉寂在这个充满了伤心情绪的县城里。

　　尽管，她与第1名的分数也只相差了不过0.5而已。

　　2月底，徐卉慧倒是顺利通过了工资晋级的考试，每个月涨了800元的工资，倒是一件不错的事。

　　周嘉在她第一天下班的时候开车来接，因为是一辆入门级豪车，还被其他同事议论徐卉慧的男朋友是小开或高管。

　　周嘉得知后发表了吐槽：“有高管开奔驰c260的吗？最起码也应该会开辆q7吧。”

　　徐卉慧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就毕业后嘛，你忙着考试，我忙着学车。”然后又说，“哎对了，我公司同事今晚要搞个聚会，有单身帅哥，来吧？”

　　徐卉慧笑笑，婉拒道：“今晚还有准备明天的课件。”

　　快到4月时，春节的气息浓郁起来，周嘉终于结束快要完成她三年制的研究生学位，实习期跑回来县城和徐卉慧小聚，遇见蒋茜茜后，没什么是一顿啤酒和烧烤解决不了的，喝多后搂抱着唱起ktv，几首老情歌就能建立出新的女子革命友情。

　　到了午夜，几个女孩子要去看电影，但是徐卉慧觉得午夜场的电影不太好看。

　　入场十分钟后，她就兴致缺缺，内容是什么她记不太清了，因为中途她的思绪又不知飞去了哪头。是被电影里女主角的一句话给带跑的。

　　女人的闺蜜劝她买一个窃听器偷偷地装在她经常出差在外的丈夫身上，这样可以确定他在外有没有情人。

　　大屏幕上投射而来的清冷光晕在徐卉慧的脸上忽隐忽现，她怔怔地出神了很久。

　　直到她闻见空间里一缕淡淡的烟味，转过头去看，身后的整排都是空着的，隔着那一排的位置，有穿着藏蓝色西装的男人正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支烟。他的脸隐匿在暗处，衬衫的纽扣打开到第三颗，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

　　察觉到徐卉慧的视线，他似乎也低头看向她，举了举手中的烟，大概在示意着问“熏到你了？”。

　　徐卉慧一愣，他弹落烟灰，却没有将其熄灭，只是又吸了一口，徐卉慧觉得不是自己多想，他吐出白色烟雾的方向，的确是朝她这边。

　　她莫名有点生气，转回头时嘟囔句什么，周嘉凑过来问：“你和我说话？”

　　“没有。”

　　“那你刚才说什么？”

　　“有人抽烟。”她说，“公共场所禁烟。”

　　“又不归你管。”周嘉笑完，转回头去认认真真地看电影，伸手抓着爆米花吃。

　　徐卉慧靠在椅背上，她皱着眉，觉得身后的烟缓而慢地飘向她，清冷又热辣的淡淡味道，令她心无安宁。

　　就仿佛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被回忆中的微小细节禁锢。

　　烟雾令她悲伤。

　　她想起了他教她吐烟圈时的画面。

　　等到第二天，她独自在综合楼后吸烟时，路过的同事吓了一跳，徐卉慧那时和她还不熟，但也没打算装模作样，只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同事打量着她乖巧温柔的长相，竟然笑了，然后朝她勾了勾手，说，“分我一口。”

　　那是她们熟识的开端。

　　5月，徐卉慧独自一人去邻市参加培训。

　　奔腾的车站中，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非常渺小的个体。

　　没人会在意她是否悲伤、快乐、无助、绝望……即便是口口声声说着最爱她的母亲，大概率也不会关心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只希望自己去做正确的，且是她口中正确的，至于其他的，母亲不打算理解。

　　于是徐卉慧也渐渐地习惯了封闭自己的内心，尽管她还是会正常地笑、难过与愤怒，却很难在自己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记了。www.bïmïġë.nët

　　仿佛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丧失了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

　　坐在车厢里，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却没有想要与之诉说的那个人。

　　哪怕是翻开手机，也不知道该去搜索什么，而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联系方式也不知在何时从她的通讯录里消失了。

　　是谁先删除的谁，好像都不再重要。或许是徐卉慧在痛苦难耐的某个夜晚将那个联系方式删掉而自己却不记得了，又或者是他早就已经将她从他的人生规划里清除出去，总之，他与她，皆是彼此的远方。

　　她再没有心上人，唯独能看见夜幕中的天上月，都是一样的难以触摸。

　　到站后，徐卉慧下了车，手机弹出消息，是周嘉发来的一张聚会照片。

　　有一个男生被她用红色标识线圈了出来，并问她：“这个长得怎么样？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种。”

　　大家都在操心她的终身大事，恨不得尽快将她从过去的泥塘里拖拽出来。

　　徐卉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以沉默对待。

　　6月时，周嘉和公司同事谈起了办公室恋爱，还预约明年订婚。

　　7月份，徐母回去了原来的家里，彻底留下徐卉慧一个人生活了。虽然一个人住的家有些空落落，但徐卉慧却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8月份，父母来看望她，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家庭聚会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分别的时候，徐父欲言又止地对女儿说“爸爸希望你能永远快乐、幸福地活着”。

　　可徐卉慧在心中想到的是：我已经很幸福了，我不需要一定要用传统生活来彰显我的幸福。

　　而且，为什么曾经相爱的两个人会成为比陌路还可怕的仇敌？

　　徐卉慧无法理解，她只觉得痛心。

　　9月，徐卉慧快要迎来假期，在本学期最后一堂课上完之后，同事邀请她和家人一起去海边玩。徐卉慧不愿加入一个热闹的家庭，这样会显得她自己更加冷清。可是，在午餐时间，她看到了校内网上有新消息提示。

　　是她学生时代最喜欢的偶像更新了状态。

　　徐卉慧的心被紧紧地揪住。

　　徐卉慧紧张地点开那个小小的红点，看到了他分享的照片，只是他自己的侧影，可左手的无名指上有着戒指，像是情侣对戒。

　　甚至还有配文：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笑脸/”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盛好的饭菜没有心情去吃了，难得是她最喜欢吃的菜色，可她却控制不住地掉出眼泪，怕周遭同事看见，赶忙抬手去擦，结果越是掩饰，泪水越是汹涌，她又要伪装出开心的样子，于是只好大口大口地塞饭。

　　混搅着咸涩泪水的饭菜格外难吃，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扼制她内心深不见底的痛苦。

　　原来，只有她被停在了原地。

　　同事察觉到她的异样，悄悄低头打量她，然后担心地抚着她的背，轻声问：“小徐，你没事吧？”

　　她咀嚼着满口饭菜，含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回答：“食堂今天的汤……太辣了。辣到眼泪停不下来。”说到最后，她佯装无奈地笑出声，仿佛是一种残忍的暗示，只要她假装自己开心，那她就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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