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想到,财神春花的梦魇,竟始于一个大雪茫茫的冬日。
江上结满寒冰,江畔连天白草。穿过稀稀拉拉的芦苇荡,一座破败的小庙歪歪斜斜立在泥泞小道旁。
小庙上挂着个摇晃的破招牌,依稀看得出“财神”两个字。
小道士倏然将手一指:
“那家伙,怎么和道爷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天衢、北辰与甘华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又听他叫唤道:
“诶,那老头儿,不是我师父么?”
远处,两个身影逆着寒风抖抖索索地行近。原来是一老一小两个乞丐,老的大约五十多岁,小的只有六七岁,身上都穿着件七拼八凑暴着烂絮的旧棉衣。
小乞丐龇着牙,揣着手,噔噔噔冲上财神庙的门槛,指着门口一个竹篮叫道:
“爷爷,你看这是什么!”
老乞丐慢悠悠踱过去,左右看了半天,从篮子里抱出个花布襁褓来。
襁褓的边缘被一个白嫩如藕的小手抓下来,露出个扎两个小辫儿的小脑袋。
小乞丐舔了舔嘴唇:
“爷爷,这……能吃吗?”
“……”老乞丐给了他一记排头。
“吃什么吃,这是个女娃娃!”
女娃娃应是刚满周岁,眼珠黝黑,唇红齿白,一把抓住老乞丐乱蓬蓬的胡子,笑嘻嘻地咧开刚扎了乳牙的嘴:
“爷爷,爷爷呀……”
老乞丐直愣愣看着她,僵住了。
小乞丐拍手道:
“她叫你爷爷,那我是哥哥吗?”
老乞丐又给了他一个排头。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养你个小兔崽子都够费劲了,还养她?”
女娃娃浑然不知自己被看作个累赘,伸手抱住老乞丐的脖子,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乱转,迅速落在小乞丐脸上。
“啊……啊……”她伸出一根手指。
小乞丐连忙指着自己:
“我是哥哥,哥哥呀!”
女娃娃呆愣了一会儿,迅速学会了新的词语,笨拙地叫道:
“哥哥,哥哥呀……”
这一声又奶又糯,小乞丐顿时兴奋得乱跳,只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她玩耍。
他从爷爷怀里吃力地抱过女娃娃。
“我要养她!”
老乞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索性不再看这小兔崽子,自己进破庙避风去了。
小乞丐抱着女娃娃,吭哧吭哧地跟进破庙去,可着嗓门儿嚷起来:
“她这么小,这么乖,不哭不闹多好养呀,我把吃的都分她一半儿!”
破庙里燃起微黄的火堆,老乞丐闷着头,并不搭腔。
小乞丐像举着面旌旗一般举着女娃娃,围着火堆晃悠。
“我要给她取个名字!”
“就叫馒头吧,我可太喜欢吃馒头啦!”
“……”
老乞丐实在听不下去:
“咱们爷俩儿,再加上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过这个冬天。干脆……”
他叹了口气:
“……就叫她春花吧。”
其时天下大乱,军阀混战,盗跖横行,民不聊生。一老两小三个乞丐寄居在这荒江破庙之中,靠去邻近的市镇乞讨为生,勉强在一波波的军队和草寇来往之间存下了性命。春花一日日长大,天性活泼懂事,爱笑嘴又甜,虽然浑身脏污破烂,却掩不住盈盈梨涡。
她心思活泛,跟着爷爷和哥哥走街串巷,察言观色,市镇上的大婶大姨,大叔大爷都爱听她唱两句莲花落,说两句吉祥话。每回乞讨,她都能比爷爷和哥哥多讨回一块黄饼子。
有时,她还跟在货郎屁股后面用多余的黄饼子换些稀罕物,转手再卖给镇上的顽童,做的都是只赚不赔的生意。
但时势一日比一日乱,就连城镇村落里的普通百姓,渐渐地都吃不上饭了。乞丐们自然更难讨到吃食。过路的兵匪个个自称大帅,拉一波壮丁,又抢一波姑娘。村镇里的活人越来越少,路边无人收殓的尸首却越来越多了。
春花十二岁那年的冬天,爷爷得了风寒,一病不起。哥哥为了给爷爷抓药,去邻近的市镇找大夫,被过路的一个大帅抓了壮丁,拼了性命逃出来,却从山上滚下来,摔断了腿。
春花把破庙里里外外都拾掇了个遍,攒出来十块黄饼子,数了又数,算了又算。
哥哥摸着断腿,仍改不了嘴上不靠谱的德性:
“丫头,你就是盘出浆来,那十个饼子也变不成十一个呀。”
爷爷吐出游丝般的一口气:
“小春花呀,爷爷恐怕是……不行啦。”
春花眸中一黯,却不答话,只固执地抿着唇,将一块黄饼子揣在怀里,又把剩余九块放进讨饭的口袋,塞在哥哥手边。
“爷爷,哥哥,我算好了。十个黄饼子,咱们每天一人一个,能过三天。你们放心,三天之内,我一定再挣回十个黄饼子。”
爷爷从衰败的草堆里微微直起身子,想向她扯出个笑脸,却只笑了一半,就没了力气。
他索性仰天躺平,望着漏风的屋顶,喃喃道:
“爷爷小时候,这里也是个大镇,有码头,有市集。这财神庙门口,红红火火的都是生意人。狗皇帝不做人,天下乌泱泱起来反他,慢慢就打了个稀巴烂,再没有小老百姓的活路。小春花呀,这世道,是没有念想的了。过得了这三天,又怎么过得了后三天?”
春花霍然站起,瞪着他:
“过得了的!”
“爷爷,你不是给我起名叫春花吗?咱们爷儿三个,过得了这三天,也过得了后三天,三天再三天,总能看见下一个春天!”
她紧咬着下唇,再深深地看一眼枯瘦的爷爷,看一眼瘫病的哥哥,转身冲出破庙,冲进了冷冽的冬天。
这一回,她绕过几个熟悉的小镇,冒雪跋涉,来到了距离财神庙很远的一个大镇。
大镇上也不如从前兴旺,草匪刚过,人人都用警惕的目光瞪着她这生面孔。所幸她浑身脏污,脸上黑不溜秋,并没有人疑心她是个女娃娃。
春花走遍了镇子,终于找到了一个肯雇她扛货做活的掌柜,但要十天后才能结工钱。
春花好话说尽,终于说服那掌柜三天后就结工钱。这世道,什么钱银宝贝都没有吃食来得稀罕,她只要十五个黄饼子。bïmïġë.nët
一日终了,她披着满身风霜,跋涉了许久,才在深夜回到属于自己的破庙。
她将冻裂又磨破的手藏在身后,笑嘻嘻地告诉爷爷和哥哥,三天后,他们就有十五个黄饼子了。
她又打开布袋去数剩下的黄饼子,数来数去,果然还剩七个。
“爷爷,哥哥,你们今天都吃了么?”
爷爷只剩点头的力气了。哥哥指指自己和爷爷嘴上的面屑,春花便笑开了花,用手指将面屑填进他们嘴里。
第二日,她回来照旧数一遍黄饼子。还剩四个。
一个黄饼子,就是一条命。
到了第三天,扛货的活儿终于干完,该结算工钱了,掌柜的却翻脸不认账了。
这本是狗年月里的常事,春花竟不意外。
那掌柜把她往外撵,春花任他推搡,蓦地趁他不备,从腰里摸出块石头,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掌柜的流了一脸血,趴在地上喊人来抓她。
哼,他怎么能知道,这三天期间,她已经探清了厨房的所在。她一路冲进厨房,抓了一袋黄饼子就跑。
好似有许多人拿着扫帚、钉耙在后头撵她。她拼了命地跑,身上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黑,可脚步就是不停下。她想着,哪怕自己被抓住了打死,也要先让爷爷和哥哥吃上今天的黄饼子。
春花也不知道自己跌跌撞撞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财神庙摇摇欲坠的破牌匾。
她扶着墙,一点一点地走进破庙。
“爷爷,哥哥,我带着黄饼子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先去摸爷爷的身体,再去摸哥哥的。
都已经硬了。
她眼前一阵发黑,扑过去数布袋里的黄饼子,只有一个。
为什么,他们吃了黄饼子,还会这样?
这时,她看见了死去的哥哥僵硬的手,斜斜地指着破败掉漆的财神像。
春花懵了一瞬,不知从何处生出力气,猛然蹿向财神像的身后。
果然,她在神像背后的蛛网和灰烬中,找到了剩下的六个黄饼子,其中一个,还被掰掉了一点碎屑。
加上布袋里的一个,再加上这三天,她自己吃掉的三个,刚好十个。
从小,爷爷和哥哥就夸她精打细算,脑子灵光。
她可太会算了。
春花抱着黄饼子,一寸一寸跪倒在财神像前,痛哭失声。
破庙之外,风雪连天。
寒冷和饥饿一点一点地侵占了她的身体,黄饼子散落在手边,可她已经没有力气送到嘴边了。
或者吃了又怎么样呢?爷爷和哥哥都已经不在了,这世界这样大,她要去哪儿?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起来,就在她即将丧失意识的前一刻,她隐约看见神龛上的财神爷动了一动。
灯火瞬间通明,财神爷仿佛活了过来,从神龛上下来,向她走了过来,并捡起一个黄饼子,送到了她嘴边。
求生的欲望盖过了一切。她拼命撕咬咀嚼,吃完了一个黄饼子,又吃了一个。干硬粗糙的饼屑磨得她食道生疼。
财神爷就站在她眼前,静静地看着她像一头发狂的小兽,撕咬那个黄饼子。
良久,她终于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他。
“你是谁?”
“我乃财帛星君,赵不平。”
春花愣住了。
“你是……财神?”
“不错。”
本已干涸的眼眸一下子又涌出泪水,她悲愤地质问:
“你是财神,为什么不救世人?我爷爷和哥哥,都是好人,从来没做过坏事,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赵不平沉默了片刻:
“乱世无常,万物皆为刍狗。便是财神,也无用武之地。”
春花含着泪问:
“那乱世,何时结束?盛世,又何时到来?”
赵不平道:
“七百年后,盛世将至。小丫头,我看你心性坚忍,资质甚佳,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行?”
小小的女娃儿怔怔地咀嚼着方才听到的话。
她环视破庙一周,目光在两具尸身上长久地停留。
“我只是不明白,我爷爷和哥哥,为什么要死。”
“是我算的不对吗?为什么,我都把黄饼子带回来了,还是救不了他们?”
“想不明白这件事,我不能跟你去。”
赵不平悲悯地看向她,轻轻摸了摸她头顶。
“你爷爷和哥哥,都是普通的凡人,心志不坚,感情用事。无情方能识真理,你若随我成仙,当能摒弃一切情念,缜密谋算,权衡利弊,戳破一切虚妄迷障。丫头,你可愿助我掌管世间钱财,令应得者得,应富者富,令天下人都有遮顶之瓦,温饱之粮?”
春花身子剧震,泪眸无声地回望赵不平。
破庙的旧门扇终于不堪寒风重击,倒了下来。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
春花的目光穿过稀疏的芦苇,穿过白茫茫的江面,投向黯淡无光的雪天。
这世道的下一个春天,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我愿意。”
梦魇之外,甘华怔怔地伸手触摸自己的脸颊,竟是一片湿意。
她心性刚强,很少流泪,少有的几次,也是哭自己不甘的命运。
为何落泪?也许是如出一辙的挣扎,如出一辙的不甘。
但在春花,天能夺去所有爱她的人,却夺不去她的热忱。
小道士指着她叫起来:
“你腕上的红线!”
甘华低头看去,泪水滴在她腕上,竟悄然将那梦魇的捆缚溶解了。
原来她缺失的,仅仅是一滴共情的泪。
天衢和北辰无暇去看甘华。金芒乍现,小小的春花掩埋了亲人,已随着赵不平腾云直上南天门。
南天门外的小天将一见赵不平,就扯住他急道:
“星君,福禄几位老星君正四处找您!宝蟠宫的神兽孟极和寿星的小鹿儿打了一架,把人家脸都挠破了,正等您去收拾局面呢!”
赵不平愣了一愣,口里连骂了几个孽障,左右思忖一阵,对春花嘱咐道:
“你且在此处,不要走动。为师有些俗务处理,去去就回来接你。”
春花乖巧地点了点头,盘膝坐在南天门的柱子底下。
天庭云海茫茫,仙阁竦峙,清冷华贵。那小天将对上她怯怯的目光,干笑了一声,便移开双目,并不与她多说。
她等了很久,师父都没有回来。
一阵悲从中来,不知为何,眼泪又簌簌地掉了下来。
便是在此时,一个青色颀长的身影自南天门外飘然而至。
守门的小天将一凛,连忙躬身行礼:
“圣君!”
那圣君面容冰冷无情,低头看着柱子底下脏兮兮的小丫头。
“这是何人?”
小天将轻咳了一声:
“这是……财帛星君新收的徒弟。”
“为何坐在此处?”
“他临时有事,稍后便来接她。”
天衢圣君摇了摇头,蹲下与小丫头平视。
“你为何哭泣?”
春花用力擦着脸颊:
“我……想我爷爷,想我哥哥。”
天衢圣君蹙起眉:
“你既已登仙界,就该断除凡间情念。”
春花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我师父说,无情方能识真理。神仙叔叔,真的是这样吗?”
天衢圣君微微颔首:
“你师父说得不错。放下对一人之情,才能帮助更多的人。”
他直起身来,袍袖一飘,为她抹去脏污,梳平乱发,换上一身鹅黄衣裙,并一个小仙娥们常梳的元宝髻。
“别哭了,你师父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淡淡地留下一句,负手向南天门内而去。
梦魇之外的天衢扎扎实实地愣住了。他着实不记得,曾在这样早的时候和她有过交集。
梦魇中的圣君未再回头,但梦魇外的天衢看见,那柱子下坐着的小丫头,泪水从未停止。
他心中如被撕开一个口子。
“师兄。”北辰在他身边轻唤了一声,并未多说,他已明了。
梦魇之中,那脊背刚直的圣君陡然止住了脚步。
他缓缓回到那哭泣的小丫头面前。
“春花。”
小丫头止住哭声,仰脸看他。
他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
“我错了。”
春花浑身剧震。
“你说什么?”
像是触发了一个隐秘的约定,她慢慢长大,逐渐变回现今的模样,只是眼中的迷茫仍未改变。
天衢温柔地替她抚平一缕额发。
“无情方能识真理,这话是错的。你师父是错的,我也是错的。没有用心爱过一人,怎会识得爱众生?”
春花怔怔呆立,半晌道:
“我怕,有一天我只记得众生,把爷爷和哥哥都忘了。”
天衢叹了一声,轻拥她入怀:
“忘了也无妨。发生过的事情,总会有人记得。”
那人在他怀里轻轻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黑眸之中。良久,她破涕而笑,梨涡终又浮现:
“是啊,总会有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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