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艳阳,照着银装素裹的杭州府。
路上行人收拢着衣袖,身着破旧棉衣的哆嗦孩童看着街边摊位蒸笼上冒着热气儿的包子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可在杭州府地段最为金贵的龙井街尽头,一座白墙黑瓦的清雅庭院里,一盘盛着热气儿的包子,正放在一只吐着舌头戴着金铃铛的大黄狗跟前。
旁边站着几个灰衣打扮的下人和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
“仔细些,今日宴席对咱们宁府极为重要,来往宾客也皆为贵客,早些时候,宾客们的忌口不也同你们交代了吗?燕大小姐吃不得羊肉,怎还做这羊肉包子呢?”宁府的大管家冷着一张脸同下人们道。
下人们瑟缩了下脖子,互看两眼,其中一人搓手上前,小心道:“张管家,这羊肉包子是少爷特别吩咐做的,说是就做一盘。”
张管家像是意识到什么,眉眼微眯,过了会,他淡淡道:“今日一切以燕大小姐喜好为主,少爷的话,暂且放放。”
张管家穿过游廊花园,走进嵌了火墙的设宴厅,仿若从冬步入春。
余光瞄到坐在靠近主座最近的右首座上的品茗女子。
设宴厅内暖如春日,品茗女子卸下白锦狐裘,露出内里的紫衣劲装,身段窈窕,面貌却只是平凡,穿得像个会武之人,品茗的动作却颇有大家风范,但周身气息冷硬,看着有些沉默寡言。
张管家再一侧目,目光流转到品茗女子对面坐着的宁墨,他们宁府的大少爷。
他俊朗的剑眉紧皱在一起,脸色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的难看。
张管家叹了口气,燕大小姐无才无貌,也难怪自家少爷这般抗拒,可奈何燕大小姐会投胎,有个好的家世背景,他们宁府需要这样的家世背景。
不过,今日这般场合,少爷心里最惦记的还是那位爱吃羊肉的主儿,倒也真是“一往情深”。
主座上的宁老爷眉心微蹙,看向宁墨的目光透着几分不满,等到张管家附在他耳边说完厨房的事后,宁老爷眼里更积了几分火气。
但他更快地看向在左首座上除了宁墨的另一位鬓角有些发白的男子,客气有礼道。
“萧大人远道而来,不知舍下饭菜,可否还算合你胃口?”
“宁大人谦虚,萧某在路上之时,便有听闻宁大人府上的西湖醋鱼堪称杭州府一绝,今日有幸品尝,实乃萧某之幸。”
两人又是一番客套寒暄,不过萧大人说话之时,余光却多有注意燕家兄妹。
而这位萧大人虽穿着朴素,但宁老爷或者说在场除了燕家兄妹的所有人,都隐隐对他显露出尊敬。
宁老爷时任浙江布政使,眼下已然是浙江最大的官,但宁老爷并不满足于此,他的目的是跻身京师上流世家门阀。
左首座的萧大人便是京师来的,表面上例行巡察,实际上却是在考察宁老爷的政绩。
而大梁本就是世家当道,宁老爷不是世家出身,想要混个京官,跻身京师上流世家门阀,光靠政绩没用。
他需要一块敲门砖。
他儿子宁墨同一等威武侯嫡女燕惊双的婚事,便是他们宁家的敲门砖。
而今日,便是宁墨和燕惊双的订婚宴。
在场机敏之人,都能察觉这场订婚宴背后的目的,再加上宁墨这般神情,这些人不由想起近日在坊间流传的一些传闻。
传闻宁墨一直不喜燕惊双,只是被迫于家中压力与礼仪教条,勉强同燕惊双虚与委蛇。
传闻宁墨早已心有所属,心上人貌若天仙,才情了得,比之燕惊双不知好了多少,只是因其家世低微,一直不得入宁老爷的眼。
众人看向燕惊双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怜悯,但女眷这边在怜悯过后,却是藏着几分讥讽。
几个贵女凑在一桌,拨弄着近日新做的蔻丹指甲。
“今日可是燕大小姐的好日子,不知道她开不开心?”
“也不知能开心多久?”另一个黄衫贵女捏着一颗金丝蜜枣笑盈盈接过话。
因为有着宁墨未婚妻这一层身份,杭州府的贵女们可没几个待见燕惊双的。
谁让宁墨皮相好,家世好,还是“江南第一才子”,哪个少女不怀春。
可她们的心上人却同一个无才无貌之人有着婚约,任谁都不服,但燕惊双家世在杭州府是数一数二的,又有一身好功夫,这几个贵女明面上也不敢得罪燕惊双。
眼下看宁墨神情,这几个贵女知道传闻多半有几分真,虽一开始对宁墨有心上人又惊又气,但想着燕惊双才是最惨的那个,这气儿不由就成了幸灾乐祸。
毕竟,燕惊双对宁墨的爱意,谁都看得分明,可以说是蒙蔽了双眼。
爱到卑微,她们这群贵女便越发有些瞧不上,只觉燕惊双死皮赖脸恬不知耻般缠着宁墨。
所以,估摸着燕惊双就算听见了坊间的传闻,也全无在意,一心一意相信着宁墨。
嗤,家世好又怎么样?
成为宁墨的未婚妻又怎么样?
还不是得不到宁墨的心。
这场订婚宴,不过是宁家利用燕惊双罢了。
能来这场宴席的贵女同宁府多少有些关系,所以知道些许内幕。
而她们只用耐心看着燕惊双慢慢变成一个丑角便好。
想到燕惊双未来会独守空房,终日抑郁,这几个平素被燕惊双家世压住的贵女眼里不由泄出几分痛快。
此时,在所有人眼里,燕惊双好似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察觉到周遭或奚落或同情的目光。
她专心地品着茶。
代替威武侯来的燕守壹难得将身子坐的板正,但没过多会,便感觉有些不自在,软了肩头,拿了个橘子剥着吃。
等他再想坐直时,身旁的燕惊双缓缓出声。
“大哥,你还是自在些吧。”
燕守壹迅速坐直,声音有些不着调。
“惊双,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做哥哥的,可不得好好表现些,虽你哥哥我平素是杭州府第一纨绔,但在正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说完,燕守壹嬉皮笑脸地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可在俯身倒茶之时,他却忽然凑近燕惊双耳边,脸上还是漫不经心的笑,但不着调的声音却突变正经,压低了嗓子道。
“惊双…订婚一事,你要不要再想想?”
燕惊双神色未变,手里的茶面,连个涟漪都没荡出。
她垂眸看着茶杯里的茶,比肩贡品的“云雾茶”。
宁家的诚意看起来似乎做的很足。
燕惊双道:“大哥,我知道的。”
燕守壹见燕惊双还是如同往常一般油盐不进,好似认定了宁墨一样,一时心里微有叹气,想着若是宁墨真敢欺负燕惊双,他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一双做工精致但布料不算上乘的绣花鞋从不起眼的二侧门踏入设宴厅。
来人身形娇小,没有引起多少宾客的注意,可宁墨却在那人进入设宴厅之时,整个眸光骤然亮起。
明初雪隔着好几桌宴席,远远同宁墨打了个对视。
只是在对视的一瞬,她宛若白兔般柔柔的眼忽而微愣,其后唇微抿,眼眶渐渐染上几分红意。
看得宁墨整个心都揪在了一起,恨不得现在就跑到明初雪身旁,将她揉进自己怀里,好好疼着哄着。
“咳咳。”宁老爷的声音拉回了宁墨的理智。
余光再扫过去之时,宁墨的妹妹宁碧已然将明初雪快速拉走。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做父亲的还是希望宁墨能幸福。
而且,男人三妻四妾也正常。
等到时机成熟之时,宁墨将明初雪纳为妾也不为不可。
宁老爷醉心仕途,对后宅之事看得简单,他可低估了明初雪在宁墨心里的地位。
明初雪是他心尖的皎洁白雪,“妾”这个字眼对她都是玷污。
他宁墨要同明初雪在一起,便是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他要让明初雪做他名正言顺的夫人。
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这次的订婚宴,于宁墨而言,只是一场交易。
他同燕惊双订婚,宁父答应帮明初雪进入归墟学宫。
思及明初雪对归墟学宫的向往,即使是让他同他并不喜欢的燕惊双虚与委蛇,他亦心甘情愿。
宁墨放在棕木矮桌下的手缓缓收紧,他华贵的藏青色锦袍被压住了些许褶皱。
只是在抬眸之时,他冷不丁同坐在他对面的燕惊双视线碰撞在一起。
燕惊双心悦于他,他一直都知道。
宁墨看着燕惊双平凡的容貌,被强迫的委屈不甘转嫁出了些许迁怒。
且不说燕惊双容貌不为他所喜,他喜风花雪月,可燕惊双只会舞刀弄剑。
她为何偏要死死缠上他。
就…就不能有些自知之明吗?
念头一起,被人盛赞有“君子之风”的他微愣,转瞬压下,君子不可腹诽旁人。
可宁墨眼下心乱如麻,他根本没想过是他从未在燕惊双跟前表露过拒绝的意思。
才会让重诺的燕惊双因这一纸婚约认死理般跟在宁墨身后。
宁墨喝了口茶,快速压下了自己的情绪,明初雪进归墟学宫的事定然要成,他不能急。
待明初雪进了归墟学宫后,他再同燕惊双解除婚约便是。
于此,宁墨看向燕惊双的目光多了几分歉意。
届时,他便同燕惊双坦白一切。
燕惊双既对他有心,定然也会明白他的艰难,以往不论他做什么,燕惊双都很理解他的。
况且,明初雪乃女中文曲星,如此才情若是入不得归墟学宫,岂不是大为惋惜。
宁墨印象里,燕惊双惜才也明事理,即便他二人没有做夫妻的缘分,想来燕惊双也不忍见明初雪折了才华吧。
这般想着,宁墨心头的负罪感稍轻,扯着嘴角冲着燕惊双淡淡一笑,同他以往一次又一次因为明初雪而欺骗燕惊双时露出的安抚笑容一模一样。
燕惊双在他跟前会文雅许多,常年冷漠的面容也会难得露出清浅的笑。
可这一次,燕惊双并没有回笑。
她清幽的墨眸定定然落在宁墨身上,明明称不上好看的眉眼,此刻却忽然有些摄人心魄。m.bïmïġë.nët
宁墨倒茶的动作一顿,心里涌上几分古怪。
可就在宁墨微愣之时,他对面的燕惊双却缓缓起身。
独特的紫衣劲装,在她走到设宴厅中央时,很难不吸引周遭的目光。
宁老爷本是在同京师来的那位巡察官闲聊增进感情,余光忽见燕惊双步入厅中。
一时眉心微蹙,威武侯虽然贵为一等侯,但到底是武夫出身,一家人上上下下都没个规矩。
今日这般郑重的场合穿的不隆重便也罢了,眼下还未到宣布之时,这燕惊双便站了出来,会否显得太急,平白落得让旁人笑话。
宁老爷觉得有些丢脸,但碍于燕惊双的家世,宁老爷也只得堆起虚伪的笑脸。
“惊双可是有什么需要?”
“你同宁伯伯说,咱们两家一会就要更为亲近了,你不必腼腆。”
燕惊双今日只是简单梳了一个发髻,一头乌黑墨发用一根白玉簪别着。
大多数宾客只能看到燕惊双的背影。
不得不说,燕惊双虽其貌不扬,但这身段却是难得,无关男欢女爱,而是一种纯粹欣赏。
就像一轮孤冷清寒的月,赛雪欺霜。
听到宁老爷的话,身形笔直如青松的燕惊双顿了顿,其后微微拱手,行了一个庄重的礼。
“既宁大人如此说,惊双便冒犯了。”
下一刻,燕惊双眼睑微抬,一袭紫衣透着别样的峻冷,她淡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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