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都海福晋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在说真的?你被人骗了那么久,居然还是不长进。”
昙光又是一窒,满都海福晋见状道:“只有右翼败退,鞑靼统一,这样才算两国议和。要是当下的状况,我的儿子、我的子民就只能去做汉人的狗。这样说,我也不算全然在骗她。”
这话恰与月池当初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你去杀了达延汗,我李越可以在此对天发誓,必定穷毕生之力,促成明蒙和谐,亲如一家。”
昙光看着自己的外祖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万一败了呢。万一汉人探知了消息,攻打汗廷呢?”
满都海福晋道:“我说了,畏畏缩缩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有李越的奏本在,足以混淆他们的耳目。以明蒙的距离和汉人那啰嗦的劲头,他们至少要耽搁一两个月才能明晰局势,可那时,什么都晚了。他们赶不及的。”
昙光没有说话,满都海福晋瞥见他糟糕的面色,问道:“嘎鲁,你又知道我的打算了,还想去告诉你的汉人朋友,害死我另一个儿子吗?”
万蚁噬心也不过如此。昙光迄今还记得鄂尔多斯的熊熊烈焰,火光将漆黑的天空照得一片血红。他没敢回头去看过,也没有听到一点声响,可乌鲁斯在火海中翻滚挣扎的哀嚎却仍然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心中,一直一直纠缠着他。
他连连摇头:“我不会了,我不会了,是我错了,是我太愚昧……”
满都海福晋叹道:“你不是太愚昧,而是太贪心。你因你的出身受尽折磨,因你的血统而不被接受,你心中有怨恨,可却没有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经过那些喇嘛的教导,你慢慢将恨,变为了一种执着的想法。你觉得,只要明蒙议和,你就不会再被过往所折磨。但用远超世俗的道德,来化解世俗人性中的恶,不过是在白日做梦。不过,平常人做梦,只是让他们自己受人耻笑,可你的这个梦,却让鞑靼分裂,济农丧命!”
昙光深深地伏倒在地,他道:“我愿意以死来赎罪……”
语罢,他霍然起身就要往外奔去,满都海福晋厉声叫住他:“你的罪死上一百次也赎不了!死只是你自己逃避愧疚的做法,可并不代表,你死了之后,你惹下的祸就不在了!”
痛苦已经将昙光压垮了,他叫道:“可乌鲁斯已经死了,鞑靼分裂,马上就要自相残杀,这都是我的罪孽,我已经没办法了……”
满都海福晋的声音陡然柔和得似水,她道:“不,嘎鲁,好孩子,是有办法的。你过来。”
就像小时候一样,昙光迷茫地走过去,可他再也不是那个小男孩了,他蹲下来时,满都海福晋才能靠近他的耳朵。她凑在他耳畔,用讲传说故事的语气,说出世上最可怕的话:“你和大汗一起去,他们不是奉你为腾日蒙哥肯吗?你一定能冲进右翼的部队,杀光她的所有部下,这不就算是替乌鲁斯报仇了。”
昙光打了一个寒颤,他又一次在自己的亲外祖母身上,看到了恶鬼的影子。他的手心汗涔涔一片,嘴唇张了又合,半晌方道:“可她,议和……”
满都海福晋笑道:“她要是真有胸襟,就应该像我一样,摒弃私怨,以子民为重,促成和谈。”
昙光深吸一口气,他问道:“那她要是不肯呢?”
满都海福晋笑得益发灿烂:“那证明,她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对手。我会将她扒了衣裳,丢到两军阵前去,让汉人们看看,这就是他们的英雄。”
昙光定定地看向她:“那她要是自尽了呢?”
满都海福晋摊手道:“死人就不能被扒衣裳了吗?怎么,不忍心了,难道你是真的喜欢她?”
昙光摇摇头,他的声音沙哑:“我不敢喜欢,和您一样的人。”
满都海福晋挑挑眉:“你也觉得,她会选前一种?”
昙光道:“对。”
满都海福晋抚掌道:“这不是更好,我们就可以扯平了。嘎鲁,这也是你获得原谅的唯一办法。好孩子,我对你有养育之恩在,你难道就不想报答吗?你吃过那么多苦头,应该知道该怎么选才对。”
昙光呆呆地看着她,他半晌方道:“是我种下的恶因,才让乌鲁斯丧命,您恨我也是应该的。这一切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
满都海福晋又一次将他搂进怀里,她的怀抱依然温暖,可眼神却是肃杀一片,她轻声道:“我怎么会恨你。我疼爱你都来不及,我们是至亲啊……”
月池又一次在深夜中惊醒。长期的失眠多梦让她有时甚至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凝神听了许久,方意识到,铁马冰河终于从她的梦境中走出来了。
她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满都海,大哈敦……”她一时不知道,是背信弃义的满都海更可怕,还是早已怀疑满都海的自己更可怕。
贺希格同样也被惊醒。她小脸煞白,急急地从自己的床上下来。她在这里认识的人唯有月池与昙光。而月池自到了汗廷后就一病不起,她唯一偶尔能见到的就只有昙光了。听到这样的动静,她下意识就去找他。
她赤着脚,轻手轻脚从帐篷里出来,拔腿就往昙光的居所奔去,可刚跑了几步,就被正在集结的士卒逮住。他们像拎小鸡似得将她抓起来:“这里有个奸细,快将她捆起来!”
贺希格吓得涕泗横流,她这一路命悬一线的时候实在太多了,已成了惊弓之鸟。那些人刚刚一碰她,她就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不是的!我不是!别杀我!大、大师救我,大师救我!”
凄厉的女声像锥子一样刺破夜幕。鞑靼骑兵也是一惊,狠狠抽了她一巴掌。贺希格吃痛后,却哭得更大声了。
那人道:“这婆娘找死是吧。”
就在这时,温和的声音在贺希格头顶响起:“快放开她。”
适才还凶神恶煞的骑兵忙唯唯应下,立马就松了手。贺希格一下摔倒在地。她顾不得疼痛,忙朝声音的方向爬过去。一双宽厚的手扶起了她:“快起来,你怎么出来了。”
贺希格委屈得想大哭一场,可真碰到他以后,她却不愿这样嘶吼了。她抽抽噎噎地抬起头:“大师,我……”
她的话卡在喉咙中,她看到得不是熟悉的僧袍,而是浑身的甲胄。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那么熟悉,却又无比陌生。贺希格不由挣开他,她倒退一步:“你、你是谁?”
昙光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了。
贺希格浑身打了个激灵:“大师,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你们要到哪儿去?”
昙光道:“这些不是你该问的。快回去休息吧。我禀报过大哈敦,会好好看顾你的。”
他想去拉贺希格,却被她躲开。贺希格道:“我见过你们这样的人,当时来我们部落的骑兵,也穿得你们这样……你们要去打仗,你们还要去打我们?!”
昙光忙一个箭步上前捂住她的嘴,他眼中水光仿佛要溢出来:“别说了。不是你想得那样,你还小,有很多事,你都不明白……”
贺希格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她嘶吼道:“可我至少知道,当初来告诉我们别打仗的是你,连累我们被这些坏人追杀的也是你,在那边要求我们帮你引开追兵的是你,现在要带人去打我们部落的还是你!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京城中,朝廷接连收到了两封来自蒙古的八百里加急密报。这让刚刚摆平朝堂纷争的朱厚照又不得安寝。
张彩的字谜信,被皇上以各打五十大板,握手言和的方式压下去:“诸位皆是为国效力,只是见解不同而已,哪里就到了这种地步。六部九卿皆为几朝元老,克己奉公,襟怀坦白,只是权理政务,不可不慎,尔怎可因此贸然攻讦?”
这一下可把前面的愣头青,中间的搅屎棍,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勋贵心里都在嘀咕,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啊,皇上难道不打了……
正当众人无措之际,内阁适时又出来为这些年轻将官求情:“诸位将军只是杀敌心切,这才情急了些。说来也是老臣们过于武断,没有多加斟酌。还请陛下降罪。”
朱厚照当然是不肯了,但大九卿们执意恳切请罪。他最后只能罚俸了事。至于愣头青将官们,朱厚照却是疾言遽色:“尔等身为武将,不明是非,不听军令,便贸然聚集生事,依照军法,应现下就将你们推出午门问斩!”
仿佛有一个霹雳兜头打下,炸得这些年轻将官双腿一软,跪地求饶。这里实际有两条适宜的律令,一条是不依军法的斩首罪,另一条却是刑律“一凡辱骂公侯驸马伯、及两京文职三品以上者、问罪、枷号一个月发落。”但朱厚照在这里,却丝毫不提后者,只说前者,当然不是真要杀一儆百,严惩不贷。只是,他认为,军队聚众反抗,可比辱骂大臣要严重得多。此例绝不可开,要是他们一有不满意,就这么闹上一闹,那谁能受得了。
李东阳等人蒙受圣上的恩惠,又岂会不求情。他们再三请求后,朱厚照才同意,将其中领头的几个,痛打八十军棍,以儆效尤。他朗声道:“念在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暂且将你们的罪行记下,若日后再有不逊,必定二罪并罚,斩首示众!”
到了这个时候,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皇上是要放弃用兵之举了。谁知,人家是人照打,仗也照打。他道:“左右翼纷争既起,卿等以为,这是否是吊民伐罪的良机?”这让新生将官心中又燃起希望。
“吊民伐罪”出自孟子滕文公下,原文是:“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意思是,讨伐残暴的国君,抚慰受苦的黎民,如天降甘霖,只会让民心大悦。这也是儒家战争观的一种,以不仁伐仁,被视为天经地义。华夏正统当然永远象征正义,至于边塞的胡虏在士大夫眼中连人都算不上,当然应该被讨伐。
但君臣之间的根本矛盾还没有得到解决,朱厚照不可能因这么一次转性就收获权威,大臣们也不可能突然就对土木堡失忆了。到最后,讨论的结果还是,采取文化洗礼,武力威胁等手段,但是能不打就尽量不打,毕竟“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伤到胡虏之民虽不算什么,但万一割伤自己就不好了。
朱厚照嘴上也只能先应下,但还是以有备无患为由,一面命杨一清速速召集军匠,制造战车,另一面命带速运物资和医药往鄂尔多斯。
谁知,良医和良药刚刚离京,张彩的第二封密函就到了。张彩在其中抛出了好几个大雷,李越被掳,恩和汗身死,满都海还活着,右翼决定固守,希望能继续从陕西获取明廷的支持。
朱厚照急得嘴角都冒了好几个水泡,只觉焦头烂额:“他怎么又被掳去汗廷了!”
刘瑾唬得魂不附体,他道:“爷别慌,黄金家族毕竟要民心,他们忌惮您的威胁。李御史在那边,反而要好些。”
朱厚照这才勉强镇定,这才有了自称法王,招徕牧民,索回使臣之事。不久后,月池的议和奏本与鞑靼国书也到了。刘瑾当时正在朱厚照的身边,刘太监简直欢喜地要上天了,议和就意味着不必打,不打就意味他不用做王振了!
他笑得牙不见眼:“李御史果然是高才,这下左翼服软,咱们就可兵不血刃,保边塞安定了呀。只要您应允下来,说不定他马上就可以回京了!”
朱厚照也先是大喜过望,可随后他就发觉了不对劲:“玉鸟形佩……”
他猛地起身,冲进了寝殿,在紫檀荷叶枕旁,摸出了那块殷商王公之宝,三千年的古玉。他当日赐玉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刘瑾慢慢摸进来,他强笑道:“爷这是怎么了,我看李御史不过是随口一提……”
朱厚照打断道:“他绝不可能是随口。”
刘公公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他不会这么倒霉吧……他绞尽脑汁道:“那一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
朱厚照不耐烦道:“那他为何不写别的,单单写这个。”
“他是求权。”一丝明悟涌上他的心头,朱厚照的眼前一亮,“他是在向朕求权!”
刘瑾的额头也已经冒汗了:“怎么会,您已经放手让他处置与鞑靼的国事了,他还有什么……”
一语未尽,刘公公也明白了过来,他恨不得当下把自己的嘴给撕了,朱厚照的目光黯淡下来:“不,还有一样东西,朕没有给他。
历史又一次重演,又一个两难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这次,他又该怎么选?
校场中,他将手中的宝剑舞得如狂风骤雨一般,暮色如轻纱一样笼罩下来。以刘公公的老眼昏花,只能看到一团一团如白虹一般的剑光。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朱厚照才停了下来。他勉强以剑支撑身子。刘瑾忙迎了上去,看到他整个人都如从水中钻出来一样。
老刘这下是真的怕得心慌意乱,两股战战了。他实在不知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探子们没有送回任何重大消息,九边的军务整顿也才刚刚开了个头,东官厅才初成规模,朝廷上上下下都哭着喊着别打,可这位小爷,他是色令志昏了。
他忍不住道:“万岁,老奴斗胆,您难道真的要为了一个男人,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换做平时,是杀了他,他都不敢这么说话,可现下不说,他就要看着皇爷去打比老虎更可怖百倍的豺狼了。
朱厚照立刻转头,刘瑾被他的目光吓得跪倒在地,他咬牙道:“奴才只是爷的一条老狗,可即便是狗,对主人也有爱护之情呐。要老奴眼睁睁看着您为了一个李越,做出这样的事!老奴实在是……”他也不想想,即便他想做汉哀帝,李越也不想做董贤,更何况,这江山也送不到人李越手上不是。
朱厚照道:“朕不是只为他!”
刘瑾道:“瞧您说得,张彩被困在鞑靼那么久,也没见您怎么着急上火。”说不定心里还巴不得人家死了算了。
朱厚照被他堵得一窒,他强忍着气道:“朕不是那个意思!”
刘瑾嘴里应着是是是,脸上写着“是吗,我不信。”
朱厚照被他这副模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抬脚就要去踹。谁知,他先时舞剑,体力消耗过度,这一脚是把刘公公踹了个后仰,可他自己也一下摔下来。侍卫宦官原都奉命远远侍立着,见状忙前仆后继地冲过来,见这主仆俩都疼得呲牙咧嘴,忙开始叫太医。
朱厚照摆摆手道:“别叫了,还嫌不够丢脸吗!不要声张,把朕抬回去。”
左右忙抬了辇驾来,朱厚照上了龙辇,又指着刘瑾道:“把这狗奴才也给朕拖回来!”
刘公公在宫内几起几落,即便现下又有失势的苗头,可底下这些小幺儿也不敢随意折辱他,还是将他半搀半拖地带回去了。
不过经这一遭,朱厚照的满腔火气倒是冷却了下来。他摆驾去了英华殿。英华殿是宫中礼佛之地。其中看守香火的太监见他这个时辰来,好似天上掉下活龙一般。朱厚照却不耐烦道:“把他留下,你们都出去。”
一众人就这般闹哄哄地进了佛殿,撂下老刘后,又齐刷刷地出去。殿中还未来得及点好香烛,一片昏沉。朱厚照拿起火折子,将落地烛台上的宫烛一一点亮。刘瑾在一旁道:“万岁,还是让奴才来吧。”bïmïġë.nët
朱厚照横了他一眼:“不用你,滚回去跪好。”
刘瑾只得跪下,他眯着眼,一簇簇柔和的光晕交汇到了一处,而在光路尽头,大佛低眉垂目,静看众生。
朱厚照的声音陡然响起:“朕想出兵,不只是为他,更是为自己。”
刘公公仿佛从迷蒙中炸醒,他还是一个字都不信:“您已是至高无上,又何必费这些辛劳。”
朱厚照听得发笑,他问道:“老刘,你从宣府折返后,已有功勋傍身,可为何要胆大包天,在奉天殿上闹那一出呢?”
刘瑾一怔,他忙低头道:“老奴是为万岁出力……”
朱厚照冷哼一声:“别说是为了朕。你去宣府前搬弄是非,去宣府后豁出性命,究竟是为了谁,你心里清楚。朕也在奇怪,你已是东厂的督主,是内侍中的头一份,你为何还是不满足?”
刘瑾以为他凭借在宣府出得力,就足以抵消到他曾经犯下的罪。皇上一直不提,他也以为可以翻篇了,可没想到,时值今日,皇爷居然突然说了起来。
刘瑾一时胆战心惊,他暗骂自己有病,这种事交给百官去劝不就好了,他在这里饶什么舌,这下好了,把自己兜进去了。
朱厚照见他满头大汗,他道:“别慌,朕要是想秋后算账,你还能跪在这儿?”
刘瑾忙磕头道:“是奴才一时糊涂,奴才猪油蒙了心了……”
朱厚照道:“行了,回话!”
刘瑾还是支支吾吾。朱厚照俯身道:“怎么,敢做不敢言了。你暗地里鄙夷那群士大夫,可朕看,你连他们都不如,他们至少敢于直言,可你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难怪,朕在外头常听人说,你们太监没根又没种。”
刘瑾霍然抬起头,他的眼中火光在闪烁,只听朱厚照继续道:“没种的软蛋,朕可不敢重用。老刘,你真是没种的废物吗?”
他一口一个没种,像针一样扎进刘瑾的心里。他仿佛被扒了裤子,在神佛面前,露出最丑陋的形态。他缄默了片刻,又咽了口唾沫,开始磕磕巴巴回话:“万岁慧眼如炬,奴才,奴才是为了自己。他们、他们都看不起太监,他们说我们是国贼,是蛀虫,可他们自己呢,他们、他们只是仗着自己没挨那一刀,所以才能披着那张仁义的皮……”
他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又磕头请罪。朱厚照负手道:“无妨,继续说。”
刘太监越说越顺畅:“这宫中的太监,一伙是假清高,像萧敬、张永成日舞文弄墨,和那些人诗词唱和。他们没想过,那些士大夫要是真心看重他们的才华,上奏骂竖宦时,怎么就不把他们摘出去呢!还有一伙是真小人,谷大用、丘聚、高凤乃至魏彬,都是这种人。他们被人踩进了泥里,就觉得一辈子只能泥里滚。他们觉得名声烂透了,索性就不要了,被人骂得一文不值,也不妨碍他们献媚邀宠,吃香喝辣。可老奴、老奴不一样……”
朱厚照听得一哂,真不愧是刘瑾,到这个时候,还不忘踩一脚同僚。他正无语间,就听刘瑾道:“老奴在宣府时候,奉李越之命去帮各村落修筑防御工事。村人明面上对老奴和李越都是感恩戴德,可在背地里却教孩子离老奴远一些,就怕没根的老太监,夺了他们的命根子!您说,这叫老奴怎么甘心,这叫老奴怎么甘心?!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想断子绝孙做太监啊……”
朱厚照一震,刘瑾老泪纵横:“奴才明明比他们更兢兢业业,更忠君爱国,为何要被他们这样辱骂。我就是往高处爬,就是要爬得比他们都高,我不仅在权势要压住他们,在道义上、在名声上更要让他们抬不起头。”
他的面皮一阵阵地抽动,他道:“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没根不意味着没种,我是没了根,可我比他们这些有根的人更立得起来、更硬得起来!”
一席话说完,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伏地不敢动弹。朱厚照有些想笑,可却笑不出来。这番话虽有三分假,可亦有七成真。他抚掌道:“朕果真没有看错人。可是老刘啊,连你肯为心愿奋力一搏,何况是朕。你以为,被关在紫禁城里,受条框约束,任人在外败坏祖宗基业的滋味很好受吗?朕也不甘心。”
刘瑾一惊,他道:“您可以徐徐图之,不必铤而走险……”
朱厚照摇头:“那已是庞然大物,没有刀兵在手,是劈不开荆棘的。老树盘根错节死死压在上方,新枝难沐阳光雨露,久无出头之路,只会枯死。一切终归是隔靴搔痒。这是逆转一切的良机。”
刘瑾还是完全理解不了,他道:“就凭李越一句话,您就觉得这是良机?”
朱厚照垂眸道:“他绝不会拿此事来骗朕。”
刘瑾强压下嫉恨,他极力找理由:“那万一是您猜错了呢,万一是您会错了意呢?”
朱厚照微微一笑:“不可能,朕永远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刘瑾头皮发麻,他问道:“那您先前的犹豫,又是为何呢?您既然这般纠结,就表明此事仍有很大的风险!”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对,朕是怕朕抓不住这个机会,反为其所累。可你,帮朕下定了决心。”
刘公公脸上一片空白:“……啥???!!!”
朱厚照已是踌躇满志:“连一个老太监,都敢不惜一切,只为实现心中的理想,更何况是朕?朕要这金玉牢笼再困不住我,要这魑魅魍魉再阻不了我,路途虽远,可挡不住长策之威,千秋虽久,可仍有四海流芳!”
刘公公是靠超人的毅力,才没有马上晕过去。他颤颤巍巍道:“那您,打算怎么做?”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李越会认为这是良机,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汗廷内乱,二是左右翼相争。因此,朕打算兵分两路,一路兵马由朕御驾亲征,翻山越岭直奔鄂尔多斯。而另一路则从宣府出发,由你和杨一清率领突袭汗廷。老刘,朕没有儿子,就只能用你了,朕会给你一柄尚方宝剑,你也不需要做什么,吓唬住他们听杨一清的话就是了……”
砰得一声,老刘已经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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