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未婚妻陆书瑜,外人眼里清风朗月的才子谢大人显然有点不自在,好在陆则也没继续说下去,妹妹还没出嫁,还不是谢家人,他也不过提一句罢了。
谢回看陆则不提,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对了,我今早听说,你府上添丁了?”
陆则点点头,“嗯,是我兄嫂。”
“那倒是挺好。”谢回收回手,道,“我记得你兄长年纪也不小了,说起来,我是为了等阿瑜,但你们兄弟俩怎么也成亲这么晚?”
其实也不算很晚,但像陆则这样的,以后要上战场打仗,家里基本都是早早给娶妻生子的,就怕有个万一,连个后都没来得及留下。且他还是单传,卫国公和永嘉长公主就他这么一个嫡子。仔细一琢磨,便觉得有些不合常理了。
等问出口了,又觉得打听这些也不好。虽说人成亲得晚,可他是知道的,陆则那夫人是他心尖尖上的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他那夫人,那会儿那江娘子还没嫁给陆则,在宴上吃醉了酒,他还说想过去打个招呼,结果陆则护得跟宝贝似的,生怕让他多看一眼。
都说女子易妒,照他看,男子也差不多,没好到哪里去。真上了心的,恨不得揣兜里,别人多看一眼都是不行的。
“听说你夫人也有孕了,还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谢回说完,就发现刚刚还面色冷淡的陆则,神色仿佛柔和了几分,也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早就感觉到了,现在的陆则,和以前的陆则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可能是胡庸父子倒台前夕,他找他过去,帮他在吏部站稳脚跟开始,也可能是陆则执掌刑部、重整三大营开始,他现在很难像以前那样,和他如友人般交往,内心总有些不安的情绪,有时候,甚至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忌惮,甚至是……畏惧。
谢回心中一松,盘桓在嗓子眼上上下下的话,便也说出口了,“……说起孩子,我倒是想起一事。你可记得宫中有孕的万嫔娘娘?”
陆则点头。万氏有孕时,还只是个贵人,但自刘兆没了后,她腹中的孩子便显得格外重要了。皇后多年无子,怕是再难生养,万氏倘诞下皇子,那这孩子日后坐上那位置的可能,就很大了,毕竟宣帝膝下没有别的儿子可选了。所以,前些日子,宣帝给万氏升了位份,但这还只是开始,万氏要是能平安诞下龙子,妃位、贵妃位甚至是更高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谢回盯着陆则的脸,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然后继续道,“我与太医院的冯太医有交情,那日与他喝酒,听他说起,太医院几位圣手去给万嫔娘娘请过平安脉,都说——”
他顿了顿,才道,“万嫔这一胎,很可能是位公主。”
陆则面无表情听着,心里没有半点波澜,语气也很平淡,“哦,是么?公主也不错,女儿比儿子省心。”
谢回被他这话给噎住了,什么叫女儿比儿子省心啊?又不是老百姓家里,那可是皇家,公主再尊贵,也比不过皇子重要,尤其是皇帝无子的情况下。要知道,龙嗣之事,关系重大。
谢回没试探出自己想看到的结果,心里有点焦灼,端起茶喝了口,才继续道,“但陛下无子,朝臣们都盼着万嫔这一胎是龙子。否则长久不立储君,只怕有人会动心思。”
他刚说完,就看见坐在他对面的陆则。他虽在京中任的是文官,但实则还是个武将,身形高大,穿着云白圆领锦袍,外头是一件暮云灰的大氅,抬眼看过来的时候,英俊的脸显得很冷漠,有一种迫人的气势,压得他心头沉沉。但很快,那种迫人的气势便淡去了,只是淡去,还不是全然消失,但谢回已经下意识松了口气。就听陆则开了口。
“陛下尚是春秋鼎盛之岁,有公主就会有皇子,有什么可着急的?”
谢回一怔,旋即道,“也对,是我想岔了。”
陆则朝窗外看了眼,入秋后天黑得早,此时已是日暮西斜的时辰了,底下那一台“玉镜台记”也还没唱完,正唱到那温峤娶了美娇娘。咿咿呀呀的,陆则却起了身,朝谢回道,“我府中尚有事,就先回去了。”
谢回正心不在焉着,闻言也没有留他,颔首道,“替我跟你夫人带句恭喜。”
陆则点点头,走了出去。谢回却没有走,起身走到窗户边,不多时,便看见陆则从一楼走了出来,一步跨上了马车,车马渐渐远去。谢回注视着这一幕,闭上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
陆则回到府里,本来打算直接回立雪堂,半路上却被小厮拦住,说严淮在书房等他,便跟常宁说了句,“去和夫人说一声,我晚些回去,让她先用膳。”才改道去书房。
严淮正喝茶呢,一见他便放下茶杯,起身拱手道,“世子。”
陆则随意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直接道,“何事?”
严淮踟蹰片刻,还是低声道,“与藩王有关。”
陆则骤然抬眼,开了口,“跟我来内室。”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陆则书房是重重侍卫把守的地方,而这内室,则是专门打造的,用特殊的方法隔音,效果极佳,几乎没人能从外探听到里面人在说什么。
“……我有一旧友,屡试不第,后去了庆王府做幕僚。今日我得了他的来信,他在信中提起一事,道藩王府曾有秘客数次来访,庆王亲自接待。那秘客进出皆遮掩面容,但我那幕僚曾游历于宣府大同以北,和蒙古人打过交道,一眼认出,那秘客所乘马车的车夫,是蒙古人所扮。”
陆则没有作声。大梁开国,边关就不太平,但当时百废待兴,前朝的苛税重赋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中原大地分裂多年才得以一统,因此朝廷无力再去边关擅动兵戈。但蒙古人虎视眈眈,也不可小觑,一旦铁骑南下,顺天府必定不保,开国高祖便给北边布下两道防线,以保大梁安宁。
这第一道,便是卫国公府。陆则祖上骁勇善战,是高祖的左臂右膀,数次救高祖于危难之间,高祖秘诏当时的卫国公入宫,托付重担。世人不知二人促膝长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日,卫国公出宫,自那日起,卫国公府世世代代以镇守九边重镇为己任。
如果说第一道是为了防御外敌。那这第二道,便是实打实的谋求日后了。
高祖深谋远虑,将诸子分封于北,积蓄力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待国库丰盈之时,大梁可负担得起与蒙古一战,到那时,诸藩王听皇帝号令,合力北上,必可令蒙古灭族。
高祖自知自己有生之年,不可能等到这一天,但也将希望寄托于后人身上。他的一番苦心,起初还有些成效,直到高祖过世,继位后的新帝深受儒学影响,仁厚有余,却没有继承高祖的铁血强硬。
各地藩王失了高祖钳制,渐生异心,吃穿用度、祭祀等诸礼,一度逾制。都是皇室血脉,凭什么皇帝可以端坐顺天府,他们却要给皇帝卖命打仗,北地清苦贫瘠,远不如京城繁华。藩王渐渐失控,后来是当时的卫国公镇压住了局面,一直僵持至今。藩王虽未曾再起波澜,却再没有在抗击蒙古一事上,出过一兵一卒。
高祖苦心设下的“第二道防线”,也就近乎于无。
“此事我知晓了,我会派人去探查。”陆则垂下眸,冷声道。藩王如果跟蒙古勾结,那边关便必不会太平了。
严淮微微松了口气,此事事关重大,他不敢有半点耽误,收到信便立即派人去刑部寻人了,只可惜迟了世子一步,世子先与谢大人走了,他不好派人去寻,怕叫旁人看出什么,才一直等到陆则回府。
“也许是我那友人看错了也不一定,庆王到底与皇室同宗,一脉相承。未必干得出背祖之事……”严淮想了想,谨慎地分析道,“且蒙古人当皇帝,对藩王也没什么好处。皇室亦未提过削藩一事。”
陆则听了这话,却面无表情,抬起的眸中,透出森森冷意,“勾结与否,查了就知道了。”
严淮也颔首,忍不住感慨道,“昔日高祖苦心经营,分封诸子,大概也没想到有这一日。”
二人谈过正事,一前一后从内室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屋外侍卫把守,屋檐下、庑廊上的绉纱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着。
走出书房,沿着庑廊朝外走,严淮想起自己先前寻陆则无果一事,便问,“小谢大人寻世子,可是为了他父亲谢大人一事?”
“叙旧罢了。”陆则负手朝前,随口道。走到拐角处,便停下步子,道,“天色已晚,先生家中如无事,便宿在府上吧。”
严淮却是推辞了,“还是不劳烦世子了,今日小女携子归家,我与内子说好了的,要回去用晚膳的,家中现在怕是还在等我。”
陆则便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叫来侍卫送严淮回去。
等他回立雪堂,江晚芙已经用过晚膳了,丫鬟们正燃了艾草,熏驱屋内的蚊虫。秋日蚊虫比夏天还毒,江晚芙有孕,以往驱蚊用的香囊也用不得了,只能用这笨方法。惠娘一看他进来,便先示意丫鬟出去,上前恭敬询问,“世子,可要叫膳?”
陆则随意点了点头,走到阿芙身边,看她刚好将手中一个九重莲瓣白玉小碗放在榻案上,顺手端起,喝了口,甜津津的,一股秋梨味,果是她一贯喜欢的口味。
江晚芙看他边喝边皱眉的样子,忍不住抿唇一笑,仰脸看男人,道,“夫君不是不爱喝梨子水?”
陆则也就是随手一拿,很快便还回去了。晚膳还没送上来,两人便坐在罗汉床上说话,江晚芙道,“……白日里,我去了趟明思堂,见着了小侄儿,小小一团,拳头就这么点点小……”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眉眼都柔和下来了,“很能睡,大嫂想让我沾沾喜气,便叫我抱抱他,结果那孩子换了人抱也不醒,很是乖巧。你若是见了,肯定也喜欢。”
陆则看着她拿手比划的模样,神色也渐渐柔和。
“不过,”江晚芙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不怎么明显,吃饱了饭、还吃了大半碗梨子水,也就略微鼓起一点点。但她摸得很温柔,小声地道,又像是对陆则说,又像是对孩子说,“我们的孩子,顽皮些也没关系,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陆则伸手,大掌抚住小娘子的小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良久,江晚芙听到他“嗯”了一声。
天底下的父母,多是这般盼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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