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本来好好的,她一直好好的。大小姐,小姐她那样爱你。你小的时候,她就说要给攒嫁妆,还有首饰,她自己不舍得打首饰,却每个月都给你打新的。奴婢劝她,她就说,要是旁人都有,我的芙儿没有,那她多委屈啊……她最喜欢给你梳头发了,把你抱在膝上,一点点的梳。你也那样乖,不哭不闹的……本来多好啊……”黄妈妈呢喃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眼泪。
“是江仁斌!是他害死了小姐!”提到江仁斌三个字,黄妈妈怀念的表情变了,她咬牙切齿,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满怀恨意地道,“小姐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他!?小姐还怀着孩子,他就另结新欢,旁人也就罢了,他偏偏相中绿珠那个贱人!一个是小姐的枕边人,一个是小姐情如姐妹的身边人,他们二人,不顾廉耻……在隔间厮混,行苟且之事。还让小姐亲眼撞见……小姐还怀着孩子,受了这样大的打击,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好不容易生下小郎君,身子却已经坏了,再怎么养,也是徒劳……”
黄妈妈说着,握紧了拳头,恨恨地道,“他如果要纳妾,小姐纵是心里不舒服,难道会拦着吗?可偏偏,江仁斌偏偏要这样羞辱小姐!还有绿竹,小姐待她恩重如山,没有小姐,她早就饿死在街头,尸首被狗啃食个干净了!她却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小姐过世后,她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江仁斌这种薄情寡性的人,又怎么会对她有什么真心,不过是见色起意!”
黄妈妈神情激动,猛地起身跪下去,紧紧握住江晚芙的手,用了极大的力道,“大小姐,你要记着,小姐是被他逼死的!他害死了小姐!奴婢一直苟活着,就是在等。等有一天,您和小郎君长大了,奴婢要告诉你们姐弟,江仁斌他不配做你们的父亲!他根本不配!他连畜生都不如!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又有什么脸面,让你们叫他父亲!他根本不配!”
江晚芙的手被黄妈妈握得生疼,但她没有挣扎,只用另一只手扶住黄妈妈的胳膊,想扶她起来。惠娘见状,连忙上前帮忙,与她一起扶起了黄妈妈。
“惠娘。”江晚芙轻轻地吩咐道,“你扶黄妈妈出去。”
惠娘闻言,立马扶着哭得脱力的黄妈妈出去了。她不敢在外停留太久,把黄妈妈交给纤云后,便立即反身回去了。疾步走进去,便看见江晚芙还坐着,与她出去前相比,似乎连动都没动。她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子,紧紧握住江晚芙的手,却发现她的一双手冰冷。江南的春天很暖和,她身上却是冰冷的。
惠娘眼眶微微一红,她站起身,把狐裘抱出来,裹在江晚芙的身上,抱住她,低声道,“娘子,您想哭,就哭出来吧……”
江晚芙缓缓闭上眼睛,眼泪接二连三涌了出来。人难过到极致的时候,好像只知道流眼泪,连痛痛快快的哭出来都做不到。
她不像阿弟,母亲过世的时候,阿弟太小了,他没有被母亲宠爱的记忆。可是她有的,她小的时候,是常常梦见母亲,梦见她温柔地抱着她,给她梳头发。母亲的怀抱那么温暖,她头发上、身上有淡淡的芙蓉花香,她一声声地叫着她,娘的芙儿……
那些难熬的日子,被杨氏算计、被杨氏的兄长用淫邪的目光看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要是她能抱一抱她,再叫她一声芙儿就好了。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了。她本来以为,是母亲福薄,如果只是这样,她更多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可是母亲明明有机会看着他们长大的。她被最亲密的枕边人背叛,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去,即便现在,她从杨氏、从黄妈妈的口里得知的,也并非是全部的真相。当年的真相,早就已经掩埋在漫长的岁月中。
江仁斌究竟是蓄意攀附,才设计了后来的那些事,还是与婢女苟合在先,后来见母亲病重,才顺水推舟,与杨家人搭上关系?他究竟有没有像对杨氏一样,也给母亲下毒?这些都已经无从考证了。江仁斌不会承认。
他害死了母亲……
这句话来来回回在江晚芙的脑海里打转,愤怒的情绪,充斥了她整个胸口,过了很久、很久,江晚芙才感觉到失去的力气,缓缓回到她的身体,她抬手擦掉眼泪,轻轻地叫了一声,“惠娘。”
惠娘松开了她。
“把白平叫过来。”
惠娘茫然地点点头,她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问,转身出去了。
……
竹里馆里,江仁斌正在泡茶,小厮匆匆敲门进来,传话道,“老爷,大小姐过来了。”
江仁斌闻言难得有一丝错愕。
小厮见他不说话,却不敢自己拿主意,停在原地,等他的吩咐。江仁斌回过神后,倒是点了头,缓声道,“请她过来吧。”毣洣阁
小厮下去传话。
江仁斌放下手中茶壶,心中猜测起江晚芙的来意,她一贯不亲近他,如何会来找他?难道是为了她丈夫陆则?倒也有这个可能,谁都知道,卫国公府这一回若是打赢了,自然是居功至伟,可要是输了,却要沦为千古罪人。苏州虽离京城甚远,可对北地一事,也是极为关注的,这几个月,光是知府,就私下找了他几次。更遑论其他来打探消息的人。
但以他对陆则的了解,倒不担心他输……相反,他真正担心的,是卫国公父子打了胜仗后的事。功高震主,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功成身退,更何况陆则尚年轻力壮,帝王膝下又无子,迟早要心生忌惮的。
早知今日,当初不应该一时心软,放任那封信寄往卫国公府。那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
江仁斌揉了揉眉心,小厮已经带着人进来了,“老爷,大小姐过来了。”
“知道了,下去吧。”江仁斌朝那小厮吩咐后,看向江晚芙。却发现她并没有看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茶室正对大门的白墙上,挂着一幅画,是他少时画的,一汪池水,低洼泥泞浅滩中,是一群乌龟,池水身处有一尾锦鲤。周围点缀着乱石青松,右下落了个一行小字。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江仁斌神情微顿,开口打断了江晚芙的视线,“先坐吧……”
江晚芙回过头,没有看江仁斌,她慢慢坐下来,江仁斌好像还在慢慢地说着什么,她却根本听不进去,再怎么自欺欺人,她也不得不承认,哪怕他待他们姐弟冷漠生疏,在杨氏开口之前、甚至见到黄妈妈之前,她心里最深处,自始至终对他存有一丝的期待。她失去了母亲,所以更渴望父爱,只是得不到,才会压抑着。但现在,江晚芙忽然觉得庆幸,她“感激”江仁斌的吝啬。这些年,倘若他施舍一丝的温情,她大概都会真心把他当做父亲。幸好他没有,否则,她怎么对得起冤死的母亲。
“你怎么会过来,可是找我有什么事?”江仁斌把茶盏放到江晚芙面前,边与她说着话。
江晚芙抬起眼,看向江仁斌,平静地道,“我要把母亲的牌位和坟茔迁走。”
江仁斌猛地一愣,正要收回去的手在半空中一滞,过了一瞬,他才若无其事把手收回去,眼睛却一直看着江晚芙,沉吟着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你母亲的牌位,一直安放在宗祠中。至于坟茔,也一直有奴仆专门侍奉,并无怠慢。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江晚芙摇摇头,“不用了。我要把母亲的牌位和坟茔迁走。”
“你……”从江晚芙的情绪和语气中,江仁斌已经确定,有人跟她说了什么。他立刻想到了杨氏,闭了闭眼,静默了会儿,脑子里快速划过多番说辞,才开口道,“可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你误解了父亲……”
“误解?”江晚芙听着,忽地笑了一下,心里觉得很讽刺,反问自己的父亲,“父亲觉得我误解了你?那我是误解了你给杨氏下毒,还是误解了你害死我母亲?还是说,这些年来,你的冷漠绝情,你的薄待生疏,你的漠不关心,都只是我的误解?你卑劣下流,不顾我母亲有孕在身,与她的丫鬟苟合……你自私无耻,一心攀附权势,为了攀附上杨家,害死了我母亲,如今杨家落魄了,你抽身而出,又使出同样的手段。我的的确确是误解了你,我误以为你只是和别的男人一样,薄情寡性,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卑劣一万倍!”
江晚芙顿了顿,盯着江仁斌难看的脸色,心中没有一丝快意,她只很冷静地,一字一句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你,我为什么偏偏是你的女儿……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从今往后,我和阿弟,同你再无瓜葛……母亲的牌位和坟茔,她留下的所有东西,我全都要带走。”
江仁斌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阿芙,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确对不起你母亲,但我没有杀她……”
他自嘲地笑了下,“我是给杨氏下了毒,但她与你母亲不一样。我娶杨氏,是因为她背后的杨家。对她,我的确心狠了些,但我有我的难处,江家上上下下,都指望着我……我没有靠山,走到今天,靠的只有我自己,表面上看着花团锦簇,可我一旦跌下去,就是万劫不复,没有人能拉我一把。我必须足够小心,足够谨慎,才能在官场险恶中活下去。”
“但你母亲不一样,我娶你母亲,只是因为她。她无父无母,阿芙,你大可以去问问,我可曾借过卫国公府的势?”江仁斌摇摇头,神情很诚恳,“我没有。从来没有。你母亲嫁给我的时候,曾对我说,老太太养她不易,如今远嫁,不能孝敬她老人家,已是愧疚,绝不愿麻烦她老人家,因此我哪怕再难,也没有想过让你母亲去求陆老太太。”
“那个时候,我太年轻了,喝醉了酒,一时犯了错。你母亲不肯原谅,我那时也年轻气盛,最是自负,亦不肯低头,只觉得你母亲性子太倔强……直到你母亲生下庭哥儿,我知道她吃了苦头,私下前去求和,你母亲却对我恨之入骨,咬牙切齿地咒骂我,甚至让我滚……我那时还不知道,只以为她还恨我碰了她的丫鬟。直到你出事的那次——”
江仁斌顿了顿,继续道,“你母亲生病,无力抚养你们姐弟,你祖母便把你们姐弟,接到了她身边抚养。你自出生后,便一直是你母亲亲自带的,对她亲近慕孺,你祖母怕你体弱,过了病气,不许你去见母亲。你甩开了丫鬟婆子,悄悄地去见了她。谁都没想到,你母亲她会忽然失去了理智,婆子听到你的哭声赶进去的时候,她掐着你的脖子,口中喃喃着要带你一起走。婆子上前,用力把她的手掰开,抱着你逃出去了。”
江仁斌说着,似乎是回忆起了痛苦的事,握紧了拳头,“后来,你大病了一场,险些丢了性命。那一整年,你总是病着。我也才知道你母亲的情况,已经这样厉害了,大夫说她是受了刺激,才会如此,必须静养。我本心中愧疚,更怕刺激了她,更不敢见她了……我派人去漳州府,想寻你母亲的亲戚,或许有长辈在身边,会好一些。岂料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你的外祖父,你母亲的生父,便是得了同样的病,放火烧了全家,只有你母亲被乳母救出。乳母隐瞒了此事,带着你母亲去了卫国公府投亲,这件事,连你母亲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你母亲病情愈发厉害,终于还是过世了。你外祖父如此,你母亲亦是如此,我……我心中既担忧你们姐弟重蹈覆辙,又因你们母亲之事心中愧疚,没法坦然地对待你们,最后还是选择了逃避。我说得对,我不配做一个丈夫,也不配做一个父亲,我自私狭隘,你母亲的死,刺痛了我。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接触你们,不倾注感情在你们身上,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日,我也不会太难过。”
江仁斌说罢,长叹一口气,抬眼看向江晚芙,轻声道,“阿芙,你还记得麽?你出嫁前来见我,我告诉你,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这话是说给你,也是说给我自己的。如果我早点知道你母亲的病,我绝不会碰那个丫鬟,哪怕碰了,也不会和你母亲赌气。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都是我活该。”
江晚芙怔住了,她看着江仁斌的脸,和他脸上不似作伪的神色,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信他,却觉得小腹一痛,有什么东西猛地朝下坠一样。
江仁斌说话的时候,便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脸色白得吓人,也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你……”
一开口,居高临下,视线没了茶桌的阻拦,便看见她脚边一片湿润,竟也一下子慌了神,“你……你要生了?”
江仁斌飞快饶过茶桌,俯身要去抱她,江晚芙推开他的手,用力大声喊惠娘的名字。她疼得厉害,眼前的画面几乎都模糊了,心里害怕极了,恍惚之间,被人抱了起来,她看见惠娘推门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白平和护卫,悬着的心才终于松了下来,她握住惠娘的手,喘了喘气,低声道,“我……我怕是要生了……去找白嬷嬷,去找大夫。”
惠娘吓得方寸大乱,手都在抖,哆嗦着声音应下来,“是……是。”
白平拿过惠娘手中的披风,盖在江晚芙的身上,低声道了句“夫人,得罪了”,见江晚芙点了点头,才伸手从江仁斌手中抱过她。
江仁斌只觉得臂弯一轻,就见白平和惠娘一行人,已经带着江晚芙快步回棣棠院了,他回过神来,也快步走了出去,管事着急忙慌跑过来,看见他,哆哆嗦嗦叫了声,“老、老爷……夫人她……过世了。”
江仁斌的步子猛地顿住,面上表情僵硬,连一向是他心腹的管事,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知道了。去请城中最好的稳婆和大夫,直接请去棣棠院。”
管事应下,下意识地想问夫人的后事如何处理,没张口,猛地反应过来,稳婆和大夫……大小姐要生了?
他紧张地再不敢多问了,看见老爷已经快步出了庭院,也赶忙朝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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