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偏殿,明安公主的尸首已经被人收殓了,众人也从主殿移步到了偏殿,但那股浓郁的血腥气,却仿佛还萦绕在众人的鼻端。
众人保持着缄默,长久的沉默,直到一个人,打破了寂静,忍不住拂袖道,“既生在皇室,享万民敬仰供养,便理所应当该作天下女子之表率。如何来的这么多的怨气,竟做出此等弑君杀父之举!形如疯癫泼妇,如何配作公主!”
张元坐着,闭目养神,此时却睁开眼,“覃大人,慎言。”
陆则站在隔扇旁,半开着的窗户,翻滚的云层显得很低很低。一阵风吹过,缓缓几缕雨丝落下,细细密密地,给整个皇城笼上了一层雾雾的薄纱一般。折腾了这么久,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今天是个阴天。
这时,高思云匆匆过来了,请张元前去主殿坐镇。他是内阁首辅,也是在座官阶最高、德望最盛的官员,这个时候,也唯有他来拿主意,才能服众。张元起身,步子顿了顿,来到陆则身侧。
陆则听到这动静,转头看他,“张大人。”
张元朝他开口,“请世子与我一起过去……”说着,仿佛是怕陆则不想沾这趟浑水,正想说点什么,陆则却已经点了头。
二人来到宣帝寝殿。明黄帷帐内,宣帝正卧在龙榻上,额上冷汗涔涔,脸色发黄,唇无血色,似是闭眼睡着。太医院有资历的御医尽数赶来了,正在低声讨论着诊治方案。
被围在正中间的郑院判,从缝隙中窥见张元,忙拂开下属同僚,疾步走了过来,拱手道,“张大人、卫世子……”
张元朝他颔首,低声询问,“郑大人,陛下的情况如何?”
郑院判斟酌着语气,话也说得似是而非,“据那道人招供,陛下服用乌香已有数月,按陛下的意思,是不肯再服用了,但此物一旦成瘾,骤然断服,届时的痛苦煎熬,只怕非常人所能忍。且陛下体弱,到时怕是难以支撑。”
张元皱眉,“你的意思是,这乌香,陛下还要接着服用?”
郑院判却也不敢说这话,明知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建议皇帝服用,这不是找死麽?他只支支吾吾,委婉地道,“还是要徐徐图之才是……操之过急,恐怕不好。”
张元沉默了会儿,摇头道,“陛下既决定不再服用,便以陛下的意思为先。饮鸩止渴,终究难以长久。”说着,看了眼郑院判的神色,忽的变了脸色,他略有几分忌惮的看了眼陆则,示意郑院判到外说话。
到了外面,屏退太监们,张元才沉声问,“郑院判给我句准话,陛下的身子,究竟如何?”
郑院判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陛下生来便带弱症,虽精心调养,面上看着与常人无异,但根基终究难以弥补……这乌香又极度伤身,恐怕……”顿了顿,道,“仔细调养着,或能撑个一年半载。”
张元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半晌才开口,“此事关系重大,请郑大人切勿与任何人提起。另外太医院,也请郑大人约束好。”
郑院判也知道轻重,一口就应了下来。
……
张元与郑院判说了话,平复了情绪,面上看不出一点端倪,才抬步回了帝王寝殿。
太监们送来茶水,二人在外间坐下,彼此之间也没有交谈。来往的宫人太监也屏息小心,连脚步声都放得很轻很轻。雨下了将近有一个时辰了,还未停下,春雨贵如油,本来应该是好兆头的,但这个时候,谁也不会这么想。
郑院判方才所做的最坏的打算,终于还是摆在张元的眼前了。
寝殿的门紧闭着,人声、瓷器打碎的声音、推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荒诞喧闹。郑院判着急忙慌跑过来,额上被砸了个血糊糊的伤口,顾不上包扎,只用一块细棉布按着止血。
到张元跟前,郑院判面如土色,哆嗦着声,“张大人……实在不行了,您拿个主意吧。陛下已经出现自残的举动了……”
张元坐在圈椅里,红色官服下清癯瘦削,整整一夜未眠,眼里布满了红色血丝。他看着是真的很苍老了,身居高位,要操心的事太多,总是很难修身养性的。家里夫人总是为此埋怨他,可过后却又熬了滋补的汤来。
“用吧。”
一个声音响起,语气很平静,打破了僵局。
张元闻声看过去。陆则并不在意二人的眼神,继续说下去,“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么?既然没有,那就用吧……陛下的身子,经不起这些折腾。就按太医院所言,徐徐图之。”
张元也终于不再迟疑,重重点了头,“郑大人,给陛下服药。”
郑院判看二人都点头发了话,立即进了屋。只片刻的功夫,那动静便慢慢地偃旗息鼓了。宣帝服过那药丸,很快便安静了下来,意识陷入模糊,脸上露出欢愉之色,卧在龙榻上。御医们却不敢稍作休息,依旧忙碌着,替宣帝包扎伤口、涂抹膏药。
郑院判出来,面上神色缓了下来,“张大人、卫世子,陛下已经歇下了。”
张元点头,抬手示意陆则与他一起出去。雨已经很小了,二人也没有打伞,缓缓行在湿漉漉的宫道上,阴寒的深冬已经过去了,台阶不起眼的角落缝隙里,新长出来的绿苔,只一点绿意,尚未被宫人察觉清理。
张元沉默了会儿,忽然开了口,“宣同的事,世子应当已经知晓了……事态紧急,昨夜内阁连夜商议,决定举荐世子北上,一来世子曾于宣同数年,朝中武将,怕是没有人比世子更了解北边的情况。二来如今各地兵力,卫所不能擅调,南边兵力虽有富足,但长途跋涉,疲兵难胜,一时也赶不及支援。世子麾下三大营,皆是精兵强将,又曾与蒙古瓦剌交过手,眼下也唯有世子是最适合的人选。”
京师三大营是陆则一手重建起来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是陆则的心腹,除了他,别人即便拿到了兵符,也未必能调动得了。这只军队,也只有在陆则的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就像昨夜,三大营的将领士兵,从上至下,没有一个人质疑陆则的命令。他说清君侧,他们就服从跟随,只用了半个晚上,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了皇宫。那些禁军护卫,在这支用战争锤炼出的大军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原本调兵,是内阁商议后一道圣旨的事。但昨晚之事后,张元却不敢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了,无论陆则有没有别的心思,事实就是,陆则在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或者说,他们注意到了,也根本无法阻拦。他的势力,已经大到不受内阁或是皇帝控制了。
张元心里很清楚,如果陆则不愿意去,那实际上,没有人可以逼迫他。
陆则没有作声,他慢慢地停下了步子,收回看着远处的视线,淡淡地道,“张大人,我可以去宣同。但我有条件。”
没有人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和内阁提要求,但陆则他做了,张元心里竟然也没有多少惊讶,可能在他心里,陆则连皇宫都敢攻下,也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了。
他慢慢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世子,进屋说。”
……
两日后,陆则率京师三大营北上,赴宣府协卫国公平定七王之乱。
同一日,固安玉霞观里,山间不沾俗世,吃斋念经的日子,对永嘉公主而言,倒并不算难熬。她抄好一卷经,正准备叫丫鬟拿去菩萨神像前供着,就看见贴身嬷嬷神色走了进来,神色略带一丝慌乱。
永嘉公主轻声询问,“怎么了?这般慌乱。”
那嬷嬷屈膝,将头垂了下去,回话道,“回公主,静秋没了……”
永嘉公主听得一愣,待回过神来后,便问,“前几日不还好好的,怎么会没了?”
永嘉作为公主下降卫国公府,当时是从宫里带了许多嬷嬷、仆妇与宫女的。陆家为表对她的尊重,也送来了不少丫鬟婆子。但后来与陆勤心生罅隙后,她便还是更习惯用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人。这么些年过去,那些跟着出宫的老人,出府养老的养老,嫁人的嫁人,真正还留下的,其实也不算很多了。
静秋便是其中一个,从前负责给她梳发,嫁人后也还留在府里,做了管事娘子。
嬷嬷道,“说是急病没的。走得突然,大夫都来不及施针抓药。”
永嘉沉默下来,良久轻轻地道,“我知道了。她的后事,你派人去和她家里商量商量,尽量多给些补偿。日后倘遇了什么难处,能帮的,也尽量帮一把。”
嬷嬷应下,又安慰了永嘉公主几句,才退下去。等出了屋,这嬷嬷却没立即去做事,而是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从后门出了玉霞观,一暗卫从树后出来,上前与她说话。
嬷嬷定了定神,才道,“长公主没有生疑。”
暗卫闻言颔首要走,嬷嬷却迟疑地叫住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静秋?”
此番跟着来玉霞观的,都是公主的心腹。嬷嬷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不争不吵、行事沉稳的静秋,竟然会被查出身上有毒药。公主待她们一贯宽厚,静秋当年成亲时,公主怜她没有父母,还准备了嫁妆,让她出面给静秋送嫁。bïmïġë.nët
如果不是暗卫查出来,那毒药也生生摆在眼前,她怎么也不会信的,更不会帮他们隐瞒公主。
暗卫却没有同她多说,只道,“她还活着。”
说罢,便钻入了林间,踪迹隐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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