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克勒,Lee说,就完全不同啦。布克勒,完全是个特殊的例子。可你总归还记得,斯蓬提尼坚持道,他可是着实地骗了你好一通哪。他让你每件作品只拿百分之十,布克勒,却把百分之九十装进自己兜里,这事情,圈内人哪个不知,谁个不晓。而到最后,他却还在你这里,而你,你现在还在为他策划去日本展览的计划。有人对我说了。我知道,这也同样,我,所有人都知道。布克勒,是不同的,Lee重复道,是这样的。我很想一刀两断,真的,但他却始终在这里。这同样也是没道理的。我求求你,咱们别说这些了。
跟没完没了的论据论点告别后,他们很快就什么都不再说了,斯蓬提尼走了,嘴里还唠唠叨叨,咕咕哝哝地流露着一丝丝的威胁,Lee疲倦不堪,瘫倒在扶手椅中懒得动弹,埃莱娜转过身子去看舒沃兹的作品,并远远地冲Lee莞尔一笑。
他也回报她一个局促的微笑,同时站起身来,朝她走去:你都听见了,我猜想你一定明白了。
你一定会把我想得可恶透顶。不,不,埃莱娜说。我厌恶这一类环境,Lee一边解释说,一边摩挲着脸颊,那是这一职业中最糟糕的一面。我是那么希望能委托某个人来办理这方面的事务。我曾有个助手,叫德拉艾,我对你说起过他,他已开始代替我很得力地处理起那些事来了,但是,后来他死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十分遗憾,因为他很称职,这个德拉艾,他真的很称职,足以缓和种种冲突。
现在,他摩挲着太阳穴,他一脸疲倦的神色,你知道,埃莱娜说,眼下这段时间里,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来帮帮你。非常感谢,Lee苦笑了一下,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完全是我们之间私下说的秘密话,就我目前的情况来说,我甚至都无法付你工钱。已经到了这般境地了吗?她说。
这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些麻烦,Lee承认道,我来告诉你吧。
他讲述了一切。一切。从头开始。当他讲完自己遭受的挫折时,夜幕已经降临。bïmïġë.nët
街外面,在工地的高空,两架黄颜色的起重机发出一眨一眨的闪光,那是它们起重臂尾部上的信号灯在闪烁,此时,在天上飞过一架巴黎至新加坡的班机,它的双翼顶端的信号灯也以相同的节奏一眨一眨的:这样,天上与地下各自以同步的眨眼相互致意,彼此表现出各自的存在。
本加特内尔的生活实在是让人厌倦。他的日常生活着实太枯燥乏味了。除了住进旅馆,每隔一天打一次电话,参观一些落到他眼前的随便什么东西,他确实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所有这一切缺乏动力。自从他离开巴黎前往西南地区起,他就开着他那辆白色的菲亚特小汽车,随便上一条路行驶着,以此来打发时间,这是一辆十分简单的轿车,既无其他功能可选择,又无装饰,车窗上没有任何花哨之物,后视镜上也不悬挂什么零碎玩意。他走的尤其是省级公路。一个上午,那是星期天,他来到了比亚里茨。
由于风急浪高,波涛汹涌,又由于今天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星期天,比亚里茨的居民都出门来看海浪。他们沿着海岸排成高低不一的好几排,还成队成列地站在面朝着浪涛滚滚的大海的平台上、海堤上、阳台上、高地上,还有别的散步道上,看着海洋表演它愤怒的节目。这一场景使人惊呆,使人麻木,一个人可以无休无止观看它而不感到倦怠,没有任何理由停下来——火也能对他产生同样的效果,有时候,雨也会产生这一效果,从一个酒吧露天座上清点面前经过的行人也能够产生出同样的效果。
这个星期天,本加特内尔在比亚里茨,在灯塔附近,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海边上冒险挑逗海浪,在一段伸出去的岩石堤坝的最顶端,他像一个斗牛士那样地曲腿扭腰,躲闪着神经质一般发作飞溅的浪沫,全然不怕被浇成落汤鸡的危险。此外,他用的是斗牛士的语言,来评点翻腾连翩的波浪的强力,招呼着(噢莱)一阵剧场表演时那般的欢呼,任由(来吧来吧来吧)一阵充满刺激的(好小伙)、隆隆作响的海浪滚滚而来(公牛公牛)——所有的激励、招呼和引语都是人们在斗牛场上针对畜生用的。随后,波浪野蛮地横冲直撞,摔得粉身碎骨,七零八落,当这个水的妖魔安睡下来,消亡在他的脚边后,年轻人伸开胳膊,举起双手,仿佛要把时间凝固住,间歇中还朝它示意出斗牛得胜的动作,有时候这动作持续得稍稍长久一些工夫,被剑刺死的畜生依然站立着,等着生命的气息慢慢地溜走,最后才訇然倒地,常常还是侧身翻倒,直挺挺地伸着僵硬的四蹄。
本加特内尔在比亚里茨逗留的时间不超过两天,也即大海再一次兴风作浪的时间,然后他重新出发奔向内陆方向。比他先前的那一次旅行还更严格,一般情况下,本加特内尔不在大城市中多停留,他往往只是穿越而过,或者,只要有可能,就从环城马路上绕过去。他更愿意在小村庄中停下歇息,在咖啡杂货店里坐上一会儿,不跟任何人说话。
他更喜欢在那里听当地人的聊天(四个无所事事的男人在比较着他们的重量,再把它们替换成相应的法国省区的编号。于是最瘦的便叫默兹,差不多算是正常体型的那位号称伊夫林,相当壮厚的差点儿贴近了贝尔福地区,最肥胖的那个则超过了瓦勒德瓦兹),看一看窗玻璃上用粘胶条粘着的告示(蔬菜王竞赛:8时一11时,参赛蔬菜登记。11时一12时30分,评委会评议。17时,颁奖及酒会。允许参赛的蔬菜种类:大葱、生菜、卷心菜、米兰甘蓝、花椰菜、红叶卷心菜、西红柿、甜瓜、笋瓜、甜椒、西葫芦、红甜菜、胡萝卜、芹菜、芜菁甘蓝和球茎甘蓝、萝卜和芜菁、红皮小萝卜、土豆、饲料甜菜、饲料胡萝卜、玉米、大蒜、洋葱。所有的菜农均可参赛。每位参赛者最多可报九种蔬菜。每种蔬菜提供一个样本。如有可能,谨请连同叶子、茎干和根须一起出示。重量与外貌同时作为评判标准),或是从当地报纸上查阅气象预报(在混沌一团的天空上,将有小雨和阵雨,下午,有时伴随有闪电雷鸣)。
确实,天气变糟了,同时,本加特内尔对他光临的旅馆的质量显得不那么斤斤计较了。他在一些比先前简陋得多的旅店中过夜,他对此似乎并不怎么挑剔。头几天,他准确无误地弄到当地的和全国性的日报,浏览报纸上的文化与社会新闻栏目,从来没有读到一星半点关于古董失窃的报道。
当他觉得自己有可能逃脱干系时,本加特内尔减少了他对报刊的消费,最终只是在吃早餐时心不在焉地浏览一下,全不顾星星点点的黄油和果酱粘在上面,点点滴滴的咖啡溅到字里行间,橘子汁沿着经济版那鲑肉色的纸页串成一个个圆圈。
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他驱车行驶在欧什和图鲁兹之间的路上,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了。在快速摆动的雨刷划拉出的一片玻璃之外,车灯仅仅只能照亮眼前的一段路:他只是在最后一瞬间,才发现在自己的右边,略略低于公路,有一个人影走在路边。
人影沉浸在雨水和黑夜中,像是一块方糖似的快被溶化了,见汽车驶近,人影既不抬手挥舞,也不转过身来,尽管车子的灯光和马达声被暴风雨给淹没得所剩无几了。本加特内尔急忙停车,此举更多的不是出于仁慈心,而是出于条件反射,或者还不如说,他有些厌倦。他打开车右灯,让它一眨一眨地闪着,在前方一百米处刹定车子,等着那人影过来。
但那人影却并不加快步子,仿佛在它自己与菲亚特车的停靠之间并不存在着因果关系。等它来到车子旁时,本加特内尔通过水淋淋的窗玻璃,模模糊糊地辨认出它来,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好像是,一个姑娘,她打开车门,一声不吭地上了车,他们没有交换半句通常情况下搭车人和开车人之间应该有的寒暄之词。她把她的背包放到后排车座上,一言不发地坐下,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车门。她浑身淋得是那么的湿,不一会儿,整个挡风玻璃上就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水汽——本加特内尔很不愉快地想象着她离开之后座位会是个什么状态。此外,她还不仅仅是淋得湿透,她看起来还脏兮兮的,而且麻木不仁。你要经过图鲁兹吗?本加特内尔问她。
年轻女子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脸在阴暗中看不真切。随后,她开口了,嗓音单调,如同在背诵经文,稍稍带一点机械,隐约有些令人不安,她说她不是要经过图鲁兹,而是就要去图鲁兹,她说人们越来越经常地把介词弄混,这很遗憾,但也很好玩,她说没有任何东西能证实这一点,但它毕竟存在于一种普遍的虐待语言的运动中,对此,人们只有起来造反才对,她说她毕竟正在强烈地反抗,然后,她把她湿漉漉的头发靠在座位背的枕头上,很快就睡着了。
她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狂人。
好几秒钟里,本加特内尔一直惊得发呆,而且略微有些恼火,随后他稳稳地挂上第一档,仿佛他在启动之前思考了一会儿。
开出五百米后,姑娘开始轻轻地打起呼噜来,一股怒气从他心底里涌起,使他差点儿停下车,把她打发到湿漉漉的黑暗中去,但他强忍住了。
她现在睡得很安宁,被安全带柔柔地维系住的身体,通体舒展着,透出一种安详,这一切或许配不上他决意成为的绅士。这一情感赐予他荣耀,但尤其是某种别的东西稳住了他:尤其是她的嗓音使他想起了某个人。他的心思被他在这敌意浓浓的环境中该采取什么行为所折腾,很少有机会朝她斜斜地瞥去目光,更何况,那女子还是脸冲着车窗一边,只拿个脊背朝着他。但是,突然一下子,本加特内尔认出她来了,他意识到了她的身份,这绝对是不真实的,但的确如此。到图鲁兹的一路上,他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屏声息气,尽可能地避免任何的颠簸,任何摇晃,生怕把她弄醒了。这段路程走了不下一个钟头。
深夜时分到达图鲁兹,本加特内尔在火车站前停车,让那姑娘下去,他没有打开车顶灯,当她解下安全带,一边下车,一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了两声谢时,他把脸别向另一侧。本加特内尔没有立即启动,而是从后视镜中看着她头也不回地朝车站的餐厅走去。由于深夜天黑,由于这个在旁人看来有些疯疯癫癫的姑娘一眼都没有看过他,这便让人不由得想道,她没有认出他来,至少,希望事情果真如此。
接下来的几天,本加特内尔孜孜不倦地继续着他漫无目的的行程。他熟悉高速公路的忧郁,还没睡暖和的旅馆床上那酸涩的醒觉,乡村与工地的晕头转向,无处寻觅同情的苦闷。这一切又持续了将近两个星期,两星期之后,到九月中旬时,本加特内尔终于发觉,他被人盯上了。
在这两星期中,埃莱娜继续经常到画廊里来。就像在医院时那样,她每隔两三天来一回,来时从来没有一个固定时刻,但呆的时间从不超过一个小时,Lee也像在医院时那样,彬彬有礼地但却有所保留地接待她,过于殷勤周到的态度,略微勉强做作的微笑,仿佛在照料一个脆弱的亲戚。
他对她讲述的自己近来种种烦恼的冗长故事,最终并没有使他们彼此大大地接近。她静静地听他讲,并无特别的反应,Lee的北极探险没有引起她的惊叹,而那次事件的沮丧的后果,也没有激起她的怜悯或者嘲笑。如果说,她后来没有重提帮助Lee办画廊的建议,那么,看起来至少可以排除金钱方面的原因。尽管他们的关系没有很快地发展,他们倒总是会找一些话来说,不过偶尔也找不到话题,于是就会产生一阵子沉默。这或许还算不太糟糕,因为有时候这很不错,沉默,凑合配上一道珍贵的目光和一丝珍稀的笑靥,沉默就能产生奇佳的效果,稀罕的强度,微妙的背景,甜美的余味,明确的决断。
但在这里,没有:这只是黏糊糊的、沉甸甸的、木笃笃的缄默,像是一块粘在鞋底上的胶泥。
一段时间之后,谁都受不了啦。埃莱娜呢,不久后,也就来得越来越少,随后,几乎不来了。
这样一来,开始时,Lee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然,但是当然啦,这也很快地就创造出一段他没有预料到的小小空白,瞧他,很快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内心里竟然是在期待着她,正不知不觉地不时往街上瞥去一眼,很显然,她从来就没有留下过她的地址,也没有告诉过她的电话号码,因为另一个白痴什么都没有问过她。而现在,这是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它并不常常是最好的时刻:买卖不开张,天空乌蒙蒙,空气憋闷闷,地上脏兮兮,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封闭得死死的,简直跟一个无人知道是不是有事做的星期天同样令人消沉。一些零乱的小花枝,没有从人行横道线经过,就穿越了小街,伸向唯一的一家折扣商店,Lee的脸色蜡黄,跟对面工地上的起重机以及超级市场的霓虹灯招牌是同一种颜色。斯蓬提尼来得不是时候,大约十一点时他出现了,是来转告他的意见的,他不同意先前提出的百分比。他没有时间过多地争论。听着,Lee打断他的话,现在,我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你努力得还不够,就这样,你的作品没有长进。完全是你我之间说的悄悄话,你所作的再也引不起我太大的兴趣了,你明白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斯蓬提尼不安起来。
这恰恰就是说,并不是因为你在两个艺术中心和三家私人画廊卖画作,你才存在着,Lee说。
对我来说,你简直一文不值。你就等着外国的收藏家吧,在那里,人们将还可以谈论艺术生涯。这同样也是在说,假如你不愿意的话,就从这道门出去好了。
斯蓬提尼穿过这道门的框架,走出了画廊,差点儿跟一个三十来岁的家伙撞了个满怀,那人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在我们今天的时代中,这一身穿戴可不怎么像一个艺术家,当然就更不像一个收藏家了,简直可以说,这是一副年轻警官的打扮,还真巧了,来人恰好就是干警察的:你还记得我吧,叙潘说,我是司法警察。我是来告诉你案情的进展的。
不用进入到所有的技术细节,照叙潘的说法,目前的情况大致如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更喜欢先说坏消息,通过电子显微镜的观察检验,工作室中古董失窃一案的分析毫无结果。但是,与此同时,有了一个好消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人们发现了一具冻僵的死尸,尸体保存得不太好,在死者的衣兜里,在一团揉皱的、僵硬的、坚实得就像一块面饼或者快用完的肥皂头似的旧脸巾纸中间,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汽车牌照号码。经过对这牌照号的核实,种种证物凑在一起,使人可以猜测,这一辆菲亚特轿车跟Lee报的失窃案有着某种联系。现在,人们正在找这辆车。我们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Lee的脸色顿时就开朗起来了。近傍晚时分,在关上画廊的门之前,他接待了一个叫科尔代的年轻艺术家的来访。这一位科尔代提交了计划、草图、模型和造价表。不幸的是,他缺少资金,无法实现他的所有目标。但是,这很好,Lee说,这确实很好,这叫我非常喜欢。这样吧,我们来办它一个展览如何。不行吗?另一位问。怎么不行,行的,Lee说,当然行了,当然行了。还有,假如办得成功,我们再办它第二个。那么,我们现在就签定协议书,怎么样?科尔代不免想人非非起来。不着急,Lee说,不着急。一份协议书,那可不是这样就可以签的,你后天再来见我吧。
进入到1995年,已经签署的申根协定就严格生效了,众所周知,这项协定规定,在签字的欧洲国家之间,人员将实行完全自由的流通。届时,内部各国边境的检查将被取消,同时,进一步加强外部共同边境上的监视,这样的措施,使得富人们能更从容地信步漫游在富人们的家中,舒适得像在自己家中,把双臂伸展得更大,同时把穷人们关得更紧,穷人们受到了进一步的监视,只是更加明白了他们的痛苦。
当然,海关机构依然存在,它们可并不因此就允许普通百姓随随便便走私他们想带的东西,走私还是要受制裁的,不过,老百姓现在可以自由来往,而不必在边境等上一个钟头,让人嗅着检查护照了。这就是本加特内尔准备遇到的事情了。
由于在这一地区上纵横交叉地来来回回,法国地图的左下角对他而言就再也没有什么秘密了,再小的博物馆、名胜古迹、风景点、观光处,他都了如指掌。
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没有离开过西南部的顶角,离边境从来不超过一个钟头的路,仿佛他是一个搭乘一艘不那么坚固的大轮船的秘密乘客,始终小心翼翼地躲在一个通气管后面,不愿远离救生艇。
但是,现在,本加特内尔不需要在三天里头不止三次地发现同一个穿红衣服戴红头盔的摩托车手,来决定是否出来透风。第一次,这个人远远地出现在他的后视镜中,那是在山区中一条蜿蜒曲折的省级公路上,在回头弯的地方闪现而后又消失,闪现而后又消失。另一次,在一条高速公路的收费处,离两位穿一身黑的警察摩托车手不远,看来就是同一个人,他倚靠在他的车子上,啃着一块三明治——头盔看来并不妨碍牙床的来回运动。第三次,看来车子出了故障,冒雨停在一条国家公路边上,那人靠着一个紧急电话亭上:行驶到他身边时,本加特内尔故意把车子的右轮子拐向一泊又深又宽的水洼。他从他的后视镜中开心地看到,那人在泥泞的草丛中乱蹦乱跳,他稍稍有些失望,因为没有看见那小子伸出拳头挥舞。
最近几个星期中,本加特内尔的生活一直显得相当凌乱、寂静和低沉,像是一阵乱糟糟的云雾,可现在,随着红色摩托车手的出现,生活显示出一点点活力。这一出场,以及随之引起的不安情绪,倒使他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影只形单了,由此也减弱了在旅馆房间中他的每一个动作所产生的回声。
他与世界之间尚还存在的唯一联系,他每天一次打往巴黎的电话,减轻了他的孤独感,另外,正是通过电话,他预告了他要去西班牙的决定。再说,无论如何,秋天已经来临,他说,傍晚变得凉爽起来。很简单,天几乎总在下雨。到那里,我会感到更好的。
从他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即今天星期四上午在圣让一德一吕兹,有两条路线可以通向西班牙。可以取道63号国道,那里的边境线由一排排的拱门和柱子构成,分别标有牌子和符号,都是拿热胶粘上去的,已经显得陈旧发黄,纷纷从沥青上剥落下来,小窗口关闭着,因为不再使用了,路障却始终立着,三个官员身穿不甚确切的什么制服,分散地站在附近,背对着车流,无所事事,仿佛在问自己他们是在干什么呢。也可以取道10号国道:而这正是本加特内尔的选择。
走10号国道,就得在贝荷比过境,具体就物质化为一条横跨比达索阿河的桥。
巨硕的载重卡车停靠在最后一幢法国人的房子前,这是一家银行,现在,海关早已经成了面目全非的、荒芜不堪的掩蔽所,门帘子七扭八歪地耷拉着。所剩无几的锈痕斑斑的玻璃,稍稍掩盖了一堆堆瓦砾和垃圾,这一派景象令人不快,但人们不会迟迟拖延着不来清理的:鉴于边关的状况,马德里当局已经担保,将由当地市镇采取措施,看来,问题的解决只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了。机械铲斗咬着它们的刹把,等待着宣布此地为废墟,然后,人们就可以签署一纸公文,把这里的一切都炸个粉碎。
再说,整个的边境区域已经像是一大片工地了……许多墙断垣残的房屋已然是荒草萋萋,满目疮痍。当一幢幢新楼房还没有被围起来时,各种各样黑糊糊的纺织品和塑料制品耷拉在窗口上。这一切发出一种酸涩的铁锈味,天空中弥散着某种铁锈或粪便的气味,透过黑炭般的雨水依稀可闻。
一些工厂早早地显出一派颓败的模样,周围满是一堆堆的垃圾废料,荒凉的脚手架上还可见出粉刷的口号。过了那座桥,只见一辆辆车子停放得乱七八糟,开车的人都跑出去买免税的烈酒和香烟了。随后,一旦它们重新上了路,被红灯窒息了的公路便痉挛一般地堵了个结结实实,它们一冲一冲地向前挪,像是一个人在咳嗽。
本加特内尔跟大家一样,他走出轿车,把外套领子高高地揪着,盖着脑袋,冒雨跑到那些低价商店去。有一家店铺在推销黑色的小雨帽,尼龙布做的,里头是苏格兰花呢的衬里,只卖三十五法郎,真是雪中送炭:本加特内尔一连试了好几顶。
头围58号的太窄小,60号的又过于大了,于是他试也不试,毫不犹豫地就买了一顶59号的,它该是最合适的了吧,可是,等他对着汽车中的礼貌镜试了试之后才发现,原来就连这一顶帽子看起来也并不是太合适,但是,这一下为时已晚,活该倒霉,菲亚特毫无障碍地穿越了边境,这之后,本加特内尔感到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物体一旦越过某个边界就会发生变化,人们同样知道得很清楚,目光改变了焦距和焦点,空气的密度变了质,气味与声音显得十分与众不同,甚至连太阳也换了另一副模样。氧化物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啃噬着一个个的路标,这些路标喻示着一套陌生的概念,表示转弯、减速或是路面有隆起,其中的一些标志令本加特内尔莫名其妙,使他感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不如说,既是同一个,又是另一个,就如同你被人换了一遍血似的。另外,等他一穿越过边境线之后,一种从来没有在法国见识过的微风便拂面而来。
在过了早先的边境哨卡之后,走了三公里,一次新的塞车又形成了。一辆漆着警察字样的小卡车堵住了反方向的路面,一些身穿黑色制服的人正在疏通交通,更远处,每隔五十米,便站着一个身穿着迷彩服、胸前斜挎着自动枪的人,监视着路堤。本加特内尔不受影响,但是,又走了三公里之后,正当他要改为中速行驶时,一辆海蓝色的"雷诺"小型有篷卡车超越上来。那卡车并没有转弯,而是开始跟他并排行驶了一会儿,然后,一扇车窗玻璃摇了下来,伸出来一条手臂,裹在同样是肉色的一条袖子中,一只长长的手颜色苍白,手指头从上到下慢慢地舞动着,有节奏地在空气中弹动着,一边打拍子,一边柔和无比但却坚决地指向路边。于是,身陷车子中的本加特内尔不得不平静地驶向那里去停车。
本加特内尔乖乖地屈从于这条文明化了的鱼尾巴,一面亮起了后车灯,一面提醒自己不要心虚出汗,慢慢地踩下了刹车,然后,一动不动地停了下来。蓝色的有篷卡车一超越菲亚特轿车,就缓缓地停在它前面十多米远的地方,车上下来两个男人。那是西班牙的海关人员,他们一脸笑容,他们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们的头发上还留着梳子梳过的纹路,他们的制服熨烫得笔挺,他们的嘴唇边还飘荡着一首歌曲的旋律,他们一路飘飘然地来到本加特内尔的跟前。其中一个人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几乎听不出口音,另一人则缄默不语。
先生,我们是流动海关,那个说话的人说道,小小的例行检查,请出示一下你的驾驶证和你的个人证件,还麻烦你,请打开一下车子的后箱。
用不了一分钟的时间,车后箱的内容就被那个缄默不语的男子查了一遍,看来没什么有意思的物品:旅行包、换洗的衣物、洗刷用具。
不说话的海关官员如钟表匠一般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车后箱,与此同时,另一位手中拿着本加特内尔的证件,踮着脚尖走向那辆警用卡车,三分钟之后,他又从那车子中出来,肯定是打过了电话,或者查过了电脑。毫无问题,先生,他对他说,敬请接受我们诚挚的歉意还有我们对你给予的合作表示的衷心感谢因为你的合作不仅是对我们的支持而且还使我们之间在一种基本的道德基础上维系了一种绝对的尊敬而且这一基础是同很幸运地被赋予给我们的使命不可分开的为了这一使命我们只有绝对地甚至毫无保留地贡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哪怕牺牲家庭范畴的一切(没错,本加特内尔说)而且无论有多大的阻碍也无论这阻碍在日常生活里有多少的强大与暴烈它们本身只会刺激并创造出一种动力激励我们在每一天里为反对这种腐蚀着我们的秩序与原则的毒瘤而斗争但它同时也跟其他千百种东西一起。允许我祝愿你,以我国人民的普遍的名义并特别地以我们海关机构的名义,祝愿你一路顺风。谢谢,谢谢,本加特内尔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但随后,他向后倒车,先是停了一会儿,接着就重新出发了。
现在,他又上了路,确实,秋天已经来临,甚至提前了不少,因为眼前的天空上,就沿着国道的轴线飞着一群鹳鸟。这些鹳鸟,它们正在迁徙,季节到了,它们正在作一年一度的南下旅行,小小的直飞,从波茨坦,经由直布罗陀海峡,到努瓦克肖特,中途常常沿着现存的公路走向。它们将只停留一次,很有可能是在半途,就在一下子划过阿尔赫西拉斯和马拉加的那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直线上。
这条路的旁边立着好些柱柱,柱子的顶头上安置了一个个硕大的鸟巢,那是颇为明智的管理机构为过往的鹳鸟设置的。鸟儿们将在那里稍事休息,有时间喘上一口气,彼此之间啾啾地叫上一阵,杀死一些当地的老鼠和草蛇,说不定还有一具什么动物的腐尸,谁知道呢--与此同时,在上游,两位西班牙海关官员彼此对视着噗嗤一笑。我觉得,老兄,那个说话的对那个缄默的说,我们就算够耐心的了。两人全都捧腹大笑起来,微风凉爽。
二十分钟之后,将近正午时分,本加特内尔进入到一个海滨城市。他把他的菲亚特车停在市中心的地下停车场,去伦敦及英格兰旅馆要了一个面临海湾的房间,然后出得旅馆,漫无目的地游逛了一会儿,信步走在市区中心宽阔而又明亮的大街上,那里开着好几家豪华的或不太豪华的服装特卖店。
他会相当的西班牙语,能够在一家店铺中试一条裤子,但会得又不够多,还不能够解释他为什么又不想要了。然后来到了老城区,在那里的街道上,开着花样繁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酒吧。进入到其中一家之后,本加特内尔指着一些摆放在柜台上的卤烧的或清煮的或烧烤的小玩意,站着就三下五除二地把它们给吃了,然后,他又沿着海湾边上的那条散步道回到旅馆。
两星期之后,天气已经变得很冷很冷,与十月初的季节很不相称。在散步道上,所有的行人都穿上了运动衫和长外套,戴上了头巾和围脖,鸭绒遮埋了被人们推得飞快的小推车。本加特内尔从他所住的伦敦及英格兰旅馆,从他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发现一个女人,具有海狮一般健壮的体魄,穿着一件单片式黑色游泳衣,进入了灰绿色的海洋中,那单一的灰绿色就足以使人不寒而栗。在一片灰褐色的乱糟糟的天空下,她绝对是海滨浴场中唯一的人,散步道上的行人全都停步驻足,竞相观望。她在冰冷的水中前进,海水开始浸没到她的脚踝,她的膝盖,她的大腿根,然后又浸没了她的腰身,这时候,她画了一个十字,接着就双臂朝前一伸,跃入了海水中,本加特内尔好生羡慕她哟。她到底比我强在什么地方,竟能做到这一点呢?也许恰恰是因为她会游泳。而我不会。画十字我是会的,但是游泳,我不会。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画中的薛定谔文山雪更新,第三百五十七章 险境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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