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许是受了孟夫子“不能欺心”之语的感染,亦或是被发配麟德阁之后本就心绪难平,竟然丝毫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反而将姬姓骊氏内部的不和坦露在几个外人面前,甚至话语里还有指责姜齐压制骊氏的意思。
口无遮拦、心怀怨愤,这样的人竟还口口声声要入钩陈院这等国主亲军当差,实在令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于终南毕竟老成持重,当即咳嗽了一声:“古语有云,交浅而言深,是乱也!骊灵台方才这些话,什么两族择其一云云,实不该对我等谈起。”
骊广野却是摇了摇头:“实话实说而已,就是在国主面前,骊某也还是这些话。”
“我生于大齐、长于大齐,虽有些许怨怼,但并无反叛之意,反而有报效之心。只不过在骊某看来,即便要表忠心,也该为国主执戈而战,堂堂正正赚取功勋才是。”
“可如今骊氏的族老们却是动了歪脑筋,竟想要改动自家的族氏,进一步远姬而近姜,偏偏此议还得到了大多数族人的支持,眼看就要定下来了。”
“此议若成,我家定会上奏国主、通报世家,届时此等谄媚之举又哪里能瞒得过明眼人?我身为骊氏子弟,对人抱怨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于终南对姓氏源流最是看重,听到此处便皱眉道:“姓与氏何其重要,前者区别婚姻,后者划分贵贱。姬姓骊氏源远流长,坐享浑天司的世爵世禄,乃是国中有数的清贵之族,又没有灭族大祸要躲避,为何要忽然改氏?这所谓的远姬而近姜又是从何谈起?”
骊广野闻言却是嗤笑一声:“正是因为这世爵世禄,两千年下来竟把许多人的骨头都养得酥软了,早忘了自己的出身!”
“我族最初的族氏乃是美丽的‘丽’字,此字古体为上丽下鹿,其意为长在鹿头上成对的漂亮鹿角,盖因麗氏所居之地树木茂盛、景色秀美,山中多有麋鹿,故名麗山。”
“麗氏以狩猎为生、驭马于麗山下迁徙,望见整座山脉宛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乃改麗山为驪山,族氏也随之加了一个马字旁,称驪氏或驪山氏。”
提及姬姓骊氏的源流,骊广野的语气里满是自豪:“诸位皆非凡俗,眼界见识非常人可比,当知《礼记》有云,戎事乘骊。戎,兵也。马黑色曰骊。”
“我姬姓骊氏虽有姜姓彤鱼氏血脉,于天文之学、烹饪之道颇有禀赋,但追溯上古,乃是正儿八经的姬族戎部,尚武乘骊而掌征伐事!”
“这次依着族里的意思,却是要将‘骊’字的马字旁去掉,再加上一个右耳刀,变成‘郦’字,字意因之大变,几有改弦更张、数典忘祖之嫌!”
于终南闻言若有所悟,沉吟道:“右耳刀乃是邑字部,都、郡、郭这些字都是邑字部,族氏中有右耳刀,往往意味着这一族乃是筑城邑而居。”
“你家将‘骊’字去马字旁、加右耳刀……国主和诸世家见了,自然知晓骊氏是要彻底舍弃游牧狩猎、马上戎机,一心一意做个居住在都邑里的清贵文华之族了。”
“然而两千年以降,姬姓骊氏在我大齐的这一脉向来在浑天司任职,又何曾执掌过戎机兵事?如今这般改氏,实在……”
听到这里,骊广野当即嘿嘿一笑,主动接口道:“实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这个骊氏子自嘲了一句,旋即解释道:“显佑伯有所不知,这姓氏之中自有力量,越是累世簪缨之族,越是血脉显化、传承兴盛,就越是干系重大。”
“我家族老这般谋划,除了想以此表忠心、拍马屁,更因为一旦如此改氏,彻底弃武从文,则一族之血脉、道途、气运都会远姬而近姜,越发向着彤鱼氏的道统偏移,将来便可与始终压过骊氏一头的姜姓鲁氏争锋。”
“骊某有一位惊才艳艳的族兄,精擅天文地理之学,更精研《水经》、熟知水脉,因此深得国主看重。族老们之所以如此心急,连面皮都不要了,正是为了给这位族兄铺路,好在鲁公去后争一争司正之位。”
这话一出,众人便即了然。
骊广野对族中改氏之议颇有不满,除了不忘祖宗出身,分明还有对自身利益的考量。毕竟改氏之后道统偏移,他那位被寄予厚望的族兄只怕会愈发出众,也理所当然会占据更多的家族资源。
这世上之事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难怪骊广野心生怨愤,想要到钩陈院另谋一条出路了。
果然就听这位骊氏子继续道:“族老们说了,改氏之后以耳刀郦为大宗,举全族之力襄助我那位族兄,穷究水脉演变、监察水府诸神,助其克成大功、接掌司正。谁要是不愿意,就自己分宗出去另过,但是有一条,浑天司的官职尽归大宗,小宗不可染指。”
“嘿嘿!这等小小要求,料想国主不会不允,这就是骊某光明正大离开浑天司的机会了!”
骊广野虽然在笑,却是咬牙切齿,殊无喜悦之意。
见状,齐敬之等三人交换眼色,谁都没有开口。
正所谓疏不间亲,这番“大宗”“小宗”的言论已是涉及骊氏族内纷争,骊广野自己可以说,外人却是不好置喙,否则难免有挑拨之嫌。
眼见一时间有些冷场,骊广野便朝齐敬之笑道:“小弟虽不成器,却是不愿改氏。我已经想好,将来分宗出去,便以姬姓骊山氏自居。这等孤魂野鬼一般的郦氏小宗,应不会被国主和大司马忌惮提防了吧?”
“入钩陈院虽是我才起的念头,却是发自肺腑,绝非戏言!小弟如今将心中这一番计较尽数坦露于世兄面前,若得仗义引见,骊山广野铭感五内、必有厚报!”
听对方自称“骊山广野”,齐敬之心中颇多感慨。
他虽不曾见过此人的真面目,但之前先入为主,早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涎皮赖脸、唯利是图的小胖子模样,然而此刻的骊山广野竟好似换了一个人,展露出了两千年世家贵子应有的见识和决断。
至于此人宁愿分宗另过,也不肯当族兄的垫脚石,这是人之常情,实在不必苛责指摘。
齐敬之看着眼前这条赤火胖鱼,脸上就露出古怪之色:“我怎么觉着,你家是在趁机多头下注?修改族氏不过是折了些面子,却有机会在浑天司里更进一步,还能取信国主,换来让部分子弟离开浑天司这个牢笼的机会,当真是一石数鸟,把好处都占全了!”
一旁的孟夫子也是会心一笑,很是赞同地点头道:“敬之本是一介布衣,却能被琅琊君立授七品营尉之职,相比起那些一应官职早被瓜分殆尽的旧衙门,钩陈院这块肥肉自然惹人垂涎,也确实是个投机下注的好地方。”
于老城隍缓缓摇头:“何必把话说得这般难听?国主整军经武、思求良将,这钩陈院正是英雄用武、豪杰伸展之地,被人惦记上又有什么稀奇?”
“你们两个啊,倔夫子教出犟蒙童,天大地大比不过心里的道理大,偏又总爱把旁人往坏处想,说话做事不留余地,这种做派可绝不讨喜,说不得哪天就要被人群起而攻……”www.bïmïġë.nët
再看赤火胖鱼,早已张大了嘴巴,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一时间竟是哑口无言。
齐敬之嘴角微翘,转头看向于终南道:“老大人,咱们还是速速将文书签了吧。晚辈心忧家祖,待此事一了,就要立刻赶赴蔚州。”
于终南瞥了骊山广野一眼,含笑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祂翻开手里的《上司正鲁公启》,一指点在文末的空白处,那里立刻便有一方神印显现,纹理奇特、气韵流转。
见状,齐敬之伸手接过文牒,略作沉吟便将营尉令牌取出,把有文字的正面按在了松龄县城隍的神印之侧。
这枚令牌原本是九真郡缉事郎中的银腰牌,后来被琅琊君随手炼化成了钩陈院营尉金牌,这两个官职同为正七品,但钩陈院有曾经牧守东海、播种金田的琅琊君坐镇,明显比镇魔院要来得财大气粗。
齐敬之心念一动、手指轻抚,从令牌上引出一丝精纯至极的金气,以之在文书上烙印下一枚金灿灿的令符,除了他的官职和名讳,便连营尉令牌背面的钩陈六辅和驺吾神形也浮现其上,威严和玄妙兼具,想来轻易无法被人仿冒。
他拿起令牌,没有再将其收归玉盒,而是径直往腰间的银带处一送。
银色腰带本是鹤履这件灵器胚胎的一部分,立刻就悄无声息地长出了一根银青色的丝绦,将令牌牢牢系于腰间、垂在身侧。
其余几人将少年的这个举动看在眼里,脸上神情各异,却是只做未见。
骊山广野说话时明显带了犹豫:“要不……此事还是改由钩陈院为主?小弟也不求立下什么大功,将来甭管是麟德军还是素冥军,能得个营尉之职就心满意足。”
齐敬之算是发现了,骊山广野这厮很有些自说自话的毛病,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自信。
他当即呵呵一笑:“八字都还没一撇,你这厮倒是真敢想。你尚未分宗,也依旧是浑天司的灵台郎,这就急吼吼地把胳膊肘往外拐,大司马听说此事,也不知会如何看你。”
骊山广野悚然一惊,胖嘟嘟的脑袋当即垂了下去:“多谢世兄点醒!小弟关心则乱,竟是想差了……”
“也罢,有此获麟献瑞之功,老头……鲁公应当不会恼了我,小弟也能将他老人家的几番回护之恩偿还一二了。”
骊山广野抬眼看向齐敬之,忽地嘿嘿笑道:“麒麟乃是罕见的祥瑞,小弟原本还打算召集镇魔都尉官署的人马,护送小家伙前往国都,此时想来却又觉得不妥。”
“这功劳再大,却已经有浑天司、驺吾军和松龄县阴司三家分润,至于护送,有世兄和小弟联手已是万无一失,实无必要再劳师动众。”
眼见齐敬之摇头,骊山广野忙道:“我知世兄急着赶往蔚州,但总得先回钩陈院报备一声吧?若是能带上些人手,以公干名义前往,寻找齐老先生时不也便利许多?”
“更何况要前往北地蔚州,本就应该先往东北方向而行,待绕过北面群山,沿绣岭而至国都,再转道向北,顺着平坦驰道一路疾行。如此则公私两便,不知世兄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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