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更凉,吹的衣袍烈烈迎风而动,和尚径自把他们带进了屋里。
咔哒一声,门自他们身后关上。
和尚在屋内燃起了灯,目光便落在晏青扶身上,似乎闪过几分恍惚。
“仔细算来,也有半年了。”
晏青扶站定,未理会他这句话。
和尚看似是在与她说,可眸光深处一掠而过的怀念,让晏青扶心中明白得很。
他不是说给自己,而是说给那个已经跌落山崖死了的小鬼。
他似乎在透过自己,去看“颜容沁”。
容祁目光警惕地将她拉到身后,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
和尚回过神,双手合十打了个千。
“青相,月前巫蛊之局入梦,可看到了?”
他竟然连自己遭了巫师的暗算,在梦里窥见山中情形的事也知道?
晏青扶眼中亦浮起几分警惕,沉默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其实本不该是那日的。”
和尚这才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稍稍阖上眼,自顾自说。
“我算到了你死后魂不灭,也知晓你会回来,但我有私心,想多留她时日。”
“既知是孤魂野鬼,本抢了别人的命数活,气运已尽,勉强何用。”
晏青扶眉梢处掠过几分冷漠,扬声打断他的话。
她对抢了自己身子和命数活的小鬼自然没有好感,见了和尚煽情也懒得附和。
和尚被她一句话说的有些语塞,仔细盯着她看了片刻才说。
“你与她不像的。”
“本就非一个人,如何能像?”她讥诮地说道。
何况“颜容沁”抢了她的身份活着,在山中有老和尚护着她,颜夫人隔段时间就要不辞辛劳去看她,那安静的地方纵然有些孤寂,可到底平平安安顺遂无澜地活了二十年。
而她是出生被抛弃,得幸被养父母捡走,尚算平安和乐地活过十五,被仇家追杀九死一生,又得了容祁庇过一年,剩下的几年里,养大自己的父母成了郊外一捧黄土,她被虞徵囚禁,被黄信威胁,被黄奕算计,被先帝怀疑,最后得废太子一杯毒酒穿肠过。
她早将那点柔软藏匿在心里,旁人给她的从无善意,她予别人的也尽是戒备与怀疑,如何能与“颜容沁”一样。
老和尚静静地看了片刻,忽然道。
“你在怪怼。”
晏青扶亦发觉自己今夜的情绪似乎更难控制些,她的脾性不像是会和一个见第一面的人如此说话的样子。
可她心中慌了片刻,发觉这情绪来的格外突然又难以捉摸,索性低了头沉默下来。
容祁接过她的话问。
“你早知道她是小鬼,却执意隐瞒真相告诉颜府的人说她是凤命,甚至不惜看着真正的凤命遗弃在冰天雪地里,也要带回山中力保她活下去,为何?”
和尚随意扯了扯嘴角,落下再平淡不过的一句话。
“能有为何,世间万物生灵如此,我不能枉顾一条性命。”
“人与小鬼的性命,如何能堪一提?”
容祁眉眼更沉,连声音都冷硬。
“既然生存在世间,自然也算命。”
所以纵然他有办法在当时扼杀了小鬼将二人换回来,和尚还是装作不知的样子,伪装成算命先生,看着颜家听了他的话将晏青扶扔在雪地里,而他抱走了才月大的“颜容沁”,留待山中护着续命。
“颜家若不是听信你的话,原本他们二人都能好好活下去。”若非和尚隐藏真相去说了一通假话,颜家也不会丢弃了一个女儿。
“如此一来,活不了两个人的。”和尚摇头。
“她抢来的命数,若我不去,至多两年。”
“小鬼”没他救下就会死,可凤命不会,他知道凤命会被旁人救。
权衡利弊之下,他宁愿看着凤命之女被丢弃,也要携了另一个人回山中保命。
和尚抬起头,缓缓说道。
“既然二者只能择其一,那总有人要被放弃。”
在他和颜府这,被放弃的人就成了晏青扶。
屋内安静了片刻,晏青扶抬起眼。
“可笑你费了这么大劲,还是保不住她。”
以他的本事得保二十年已算是极限,和尚轻轻叹了口气。
“出家之人的仁善,未曾用到活生生的人身上,倒对一个孤魂野鬼这样挂怀。”
容祁出声讽刺。
“万物生灵……”和尚张口又要说。
晏青扶不欲听他说下去,索性打断他的话。
“所以你当时谎称云游下山,是为了给她寻继续续命的法子?”
“是,本身我算的时日里,你不该是那一天回来的。”
起初,他想了两全的办法,自己带走“小鬼”保她活下去,而凤命之女命中极贵,会遇贵人,亦不会轻易死去。
他不知道是谁救了晏青扶,但只要她好端端活着,自己也不算因为一句话而陨了一条人命。
他本意只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将两个人都保了,可人心如此,“颜容沁”跟着他在山中过了二十年,他早数十年如一日地把她拿女儿看着,所以得知已经死了的人要回去抢命的时候,他自然就有了几分偏颇。
索性已经死了,不如把这条命,好好留给还在的人吧。
他估摸着时日出游去为“颜容沁”再找续命的办法,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他离开的那一日,风雨大作,魂转归世。
终究他干扰过的命数,二十年后兜兜转转被扭转回来。
得知人已死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再回去已无用了。
因他一己私心要保下小鬼,才隐匿真相装作算命先生告知颜府晏青扶是“灾星”,抛弃晏青扶的第二个月,他顺理成章到颜府抱了“颜容沁”回山中养。
一个小鬼,因为他一时偏颇,偷了别人的命好端端活了二十年。
而被抢了命数的人,却一次次被放弃抛下。
和尚看着她说。
“你为何还要回来呢?”
最开始救下人的时候,他只说一切由命,他能保几时是几时,若真等凤命女回来,便将这条命还回去也无妨。
可终归人长在身边二十年,他拿“颜容沁”当女儿,看着乖巧懂事温柔和善的人,一日日命数渐薄,心中自然便不如当时一样洒然了。
他知晓此事不该怪晏青扶,明明是自己偏颇借小鬼夺了她的命,可和尚仍是忍不住问。
为何还要回来呢?
人既死了,为何不好端端去了?
晏青扶对上他的视线,脸色一白。
这话音里的怪怨,一如当时颜国公夫妇与她说的话一样。
“你既是一个灾星,遗弃了便遗弃了,为何还要回来祸害颜家呢?”
她眼中闪过几分茫然,一时失语,竟不知该如何说。
从青相的身份死的时候,她不知晓着其中的弯弯绕绕,亦没想过自己会重生。
她也想问,为何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抛弃她,为何世间人如此多,偏生她命运坎坷。
未来得及细想,她面前忽然卷起一阵劲风,容祁一甩衣袖,强大的内力毫不留情地打向对面的和尚。
和尚未曾料到他会突然出手,狼狈地接下一招,往旁边退避。
“八王爷,这是为何?”
“不为何,本王可没有怜悯世间生灵的喜好,不想见你,便觉得你这条命留着无用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抽了一旁的剑打向和尚。
和尚避了两招,抽出自己的剑与容祁缠斗到一处。
但容祁显然是动了怒,手下招式凌厉步步紧逼,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和尚便不敌,退出大殿往外走了两步,气喘吁吁地看着容祁。
“不管怎样,如何人还活着,八王爷何必还怪我?
我也没说还要将小鬼的命数扭转回来和青相争这幅身子。”
如今人还活着。
好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将那些年这和尚做过的错事都揽尽。
容祁恍若未闻,径自打出一掌。
和尚见状知道不能强接,虚晃一招避开,运了轻功朝宫外逃去。
“不追了。”
容祁刚走了两步,身后响起晏青扶轻轻的声音。
他步子一滞,手中一松那把剑掉落在地上,而容祁回过神,大步转头回去。
到了晏青扶近前,他便凑着灯光看见她苍白的脸色。
心中狠狠一疼,像是被什么揪着一般,他少见晏青扶这般样子,一时无措又心疼。
千算万算,未曾想事实如此荒谬。
只因当时和尚不忍“生灵”身死,便瞒下真相骗了颜国公,扔了一个自有贵人相助不会轻易死的人,把另一个“小鬼”好端端地在山中养了二十年。
又因为这二十年相处出了感情,他不忍小鬼死,宁愿枉顾命数再寻办法,还要怪怼地问晏青扶。
你为何要回来。
晏青扶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刚抬眼看容祁,忽然身上一暖,她被容祁揽进怀里。
“不是你的错。”
纵然知晓这句话在当下如此苍白无力,容祁仍是说了。
他实在太了解晏青扶,她本就不曾完全放下当时的事,老和尚的一句话,自然又能让她惶然许久,甚至在心中自我怀疑。
晏青扶呆愣了片刻,眨了眨眼,有泪顺着眼尾滴落下来。
她说。
“不是我的错,为何他们都怪我。”
为何被放弃的总要是我。
和尚口口声声说自己帮扶弱者,说她凤命之人必有贵人相助,可那时尚且在襁褓中的她,何尝不是弱者。
她未曾做错一件事,偏生被小鬼选中夺了身子,偏生被和尚助纣为虐九死一生颠沛流离。
容祁气息不稳地抱住她,用力极大,似勒的她整个人都有些疼,才缓缓松了力,一只手伸下去与她十指相扣,将微薄的热意传递到她手心。
“我不放弃你,晏青扶。”
于此时而言,再不会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重要了。
她并非强求于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要一个因缘结果,而是在此时害怕自己抓不住手中仍有的东西。
两相选择里,她似乎始终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晏青扶僵硬地动了动手指,似添了些力道回握他。
“是他们的错,我改日……改日就把他们全都杀了,好不好。”
容祁嗓音略哑,额头相抵,他竟有些害怕看到晏青扶眼中的脆弱与眼泪。
他承受不住的,端是看见她受些委屈,就总为她愤然与心疼。
如亲情家世,本身是她唾手可得之物,如今却成了心头的魔障,似乎得不到,又释怀不了,挣脱不开的枷锁。
晏青扶未语,二人离得只有鼻息之间的距离,她只看着容祁,觉得眼眶有些热。
她说。
“那要是有一天,你也放弃我了呢。”
“不会。”
容祁毫不犹豫地说。
她却固执地又问。
“本身就有的都能因为一句话而被丢弃,若是有一天,你我也如此……”
“你会主动放开我吗?
就如此时,你会放开这只手吗?”
容祁忽然打断她的话,将二人交握的手举到她面前。
两只手如出一辙的好看,一修长一白嫩,交握在一起的力道极重。
她对上容祁的眼,恍惚了片刻,说。
“不会。”
非但不会,她似乎更加重了力道,要确认此刻的真实一般,紧紧扣着他的手。
容祁便说。
“那我也不会。
除非你主动松手,晏青扶。”
他语气极轻,偏偏又带着少有的郑重与笃定。
晏青扶另一只手一凉,他塞过来一把匕首。
下一瞬,听得他在暗色里说。
“如果有一天我会,你也杀我。”
她听了话回神,慌张地松了匕首去捂他的嘴。
“没有这么严重……”
她生性习惯了被放弃,若是有一天如此时也被放弃,她一个人也能活的很好。
可容祁却固执地说。
“有。
人要多为自己想一想,宁教我负天下人。
晏青扶,你也要学着心狠些。”
他在教她,用自己曾走过的路,和那些年的坎坷教她,教她心狠一些,教她如何不受到伤害。
他会护好她,但容祁希望,她也会护好自己。
屋内的灯盏不知何时熄灭了,半空的月顺着窗棂洒进来,只在窗边映出一对交颈抱在一起的人。
她忽然低头蹭了蹭容祁的脖颈,哽咽着声音说。
“八皇叔,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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