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又有不明前路的忐忑,他道:“可,这该怎么做呢,那群人不是咬死信是假的吗,我这拿证据证明信是真的不说,还解出了其他隐藏之意,这还不够吗?”
佛保也一时有些茫然,两人提出了几个可能的原因,可在讨论中被指出不成立。正在两人一筹莫展间,谷大用差人来找佛保,言辞之间颇有不善,意思是身为内侍,频频与外臣交往,莫不是想吃瓜落。
谷大用的心理也很简单,他也不想朱厚照去亲征。谷太监也是宁愿慢慢熬资历,也不想铤而走险去做下一个王振啊。他本就看佛保不顺眼,如今差人来敲打,出口恶气,正是一举两得,就算是刘瑾也不会说什么。
佛保和江彬被来人拈着兰花指,夹枪带棒怼了一顿,心中是又气又堵。可突然之间,佛保却借此契机,被打通了关窍。他扯着江彬道:“江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江彬来西苑本是为了讨个主意,谁知主意没讨到,还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说,早就心中不悦,他没好气道:“明白什么了你?”
佛保惊喜道:“是爷的意思。你想啊,爷本来就是有意用兵的,你拿这些东西给他看有什么用。关键是要底下的人改变主意。”
江彬迟疑道:“你不会要我拿这玩意儿去劝内阁吧,想什么呢你,他们会改变主意就有鬼了。”
佛保理直气壮道:“既然他们不肯换主意,那就只有换人了。皇上不一直都是这么干得吗,咱连罪名都不用另找了。”
江彬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重重拍了拍佛保的肩膀道:“好兄弟,多亏你提醒,我才明白皇爷的深意。我这就去办。”
佛保重重点头:“到时候论功行赏,可别忘了我。”
江彬笑道:“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啊。”
佛保望着他的背影心下甚喜。张永、谷大用一系的人时时给他使绊子,而刘瑾虽然扶持他,可他身边的魏彬却嫉妒他的恩宠,动不动也要来给他一下。外头的人看他是风光无限,可谁知道他在这里受得是夹板气。还是得乘风而起,更上一层楼呐。
皇上尚武,人尽皆知。为了亲征蒙古,皇上还特地和他学蒙语,足以见其用心。现在,加上又有李越搅在里头,这仗还怕打不成吗?佛保想到此,便喜滋滋地去了。
而江彬自出了宫之后,又开始筹谋。借他两个胆,他也不敢一个人去弹劾大九卿啊。他又找来了自己的几个兄弟,不过大家谁也不傻,都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瘿永咽了一口唾沫:“那都是几朝的元老,门生故吏无数。我们这算几个葱,别万一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彬斥道:“你怎么这么没胆色。富贵险中求,你没听过吗?”
瘿永犹豫片刻道:“要不,江哥你先上本,我们再跟着?”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大家毕竟都是自己人,兔子也不吃窝边草,还是去外头坑人吧。于是,没过几日,东官厅中就传出了这样的谣言:“大员因为胆怯,要放过攻打鞑靼的大好机会,任由李越一行在外活活熬死。”
东官厅中的平民武将地位非常之尴尬。一方面,朱厚照给了他们极高的关注度和最好的训练条件。他们又经过了王守仁的磨练教育,不论是心智上,还是能力上,都已经远超那些二世祖。但他们的军职却迟迟上不去,无他,无功绩耳。
东官厅这才成立了几年,就算是朱厚照,也不能一次把这所有人都提拔起来吧。国朝到了中期,世袭将官早已将坑占得太满了。因着这个原因,朱厚照培养了他们的实力,助长了他们的野心,到头来却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待遇。
一些没有受到提拔的人,心中便有不忿之情,偶尔在酒馆妓寨碰到团营中的世袭将官,还会被欺辱。人家说得十分尖刻:“东官厅又怎么样,常能见到皇上又怎么样,你不也还是个芝麻绿豆官吗,也敢到小爷面前献宝。老子就是天生有福气,天生比你会投胎,你能怎么着!你敢怎么着!”
他们心想,论兵法,论武艺,他们哪里比不上那些纨绔。难道就因为出身,他们就要一辈子屈居这些酒囊饭袋之下吗?这不公平!长久挤压的怨气,借这个机会发作了出来。他们刚开始只是在自己的小圈子中叫嚷,后头的声势就越来越大。
“他们就是怕我们出头,抢了他们的饭碗,所以宁愿不打,都要压着我们!”
“一群黑心的东西。为了私利,连这样的机会都要放过。他们心底到底有没有皇上,有没有朝廷!”
“咱们不能这么算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百多年了,这是蒙古势力最弱的时候。我一直都在精研对蒙的战例,成功的机率极大!”
“对,我还不是早就将王先生的教导记得滚瓜烂熟。”
“要是能打下蒙古,还九边一个安宁,我们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这伙人可不同于江彬他们,是真正不惧死有胆色之人,当时为了王守仁敢于联名上奏,如今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大明的未来”,又岂会心生怯意。这一下,又闹起来了。
中下层的世袭将官们为此焦心不已,有的是怕自己也被捎带去了鞑靼,说不定要把小命玩完,有的人则是担心这万一真得打赢了,那他们岂不是无立锥之地。他们一面忙着打压,一面紧急向上层求援。
可没想到,顶层的许多勋贵,对此其实是乐见其成。原因也很简单,这些新生的将领,根本威胁不了他们。勋贵们的祖先,要么是跟着太祖爷打天下,要么是跟着太宗爷去靖难。说白了,人家身上都是从龙之功的。就算新生将领真去打赢了,可那又能怎么样,见到他们这些超品的国公、侯爷,还不是得乖乖行礼。
他们更想借机拿回自己的钱袋子,大九卿这群人实在是太过分了,特别是那个刘健,他去核查军屯,不知断了多少世家大族的钱袋子。可偏偏其人立身奇正,大家一时之间如狗咬刺猬,根本无处下口。可现下好了,他们居然不知死活也和皇上作对,那他们还不得来一手借刀杀人。世间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几年前他们心心念念都是要弄死李越,可到了今日,嗓门最大、叫着要“维护”李越的人却也是他们。
这群人一下场,舆论风向就将矛头全部都指向了大九卿。而给事中、御史间的搅屎棍,诸如王时中之辈,又跳了出来“主持正义”。这世上,有的人殚精竭虑,不是为了捍卫公理,只是享受在捍卫公理时,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万众目光集一身的感觉。不幸的是,言官中总少不了这种人,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来一茬。
事情闹成这样,可着实让皇爷傻眼了。他可根本没有更换大九卿的打算。他年幼不知事时,是与先生们有些不睦,也嫌弃他们过于迂腐。可他如今已经长大了,也知道好歹了。李越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做皇上一呼百应固然重要,可也得有几个敢于唱反调的人,才能让他的尾巴别翘上天去。没了这些骨鲠直臣,还有谁愿意奉他的命,去做尽那些得罪人的事呢?那起子小人当乐子还可以,怎可委以重任。
可他也尴尬,要捞回大九卿,他就得承认信是假的,然后把那群人打压下去,但这么一来,这伙白痴估计又要会错他的意,从今之后再无人轻言动兵。可要是说信是真的,那么先生们的欺君之罪,就是板上钉钉。天子的威严也不可不顾。
朱厚照愁得又吃不下饭,连例朝都缺席了一次。这下,刘瑾坐不住了。他特特来见朱厚照,也不说别的,话里话外只说先帝爷对大九卿的厚待:“……奴才听李太监说,先帝爷病重时,常召见刘尚书,一日刘尚书在病榻前跪得久了,难以起身。先帝爷还特特叫李太监把他搀扶出去,还赐予他玉带、麒麟服、金币、醇酒作为赏赐。这样的恩宠,可是罕见呐。”
朱厚照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又好气又好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也为他们说起话来。难不成是收了贿赂,动了歪心,才在这里大放厥词?”
刘公公唬了一跳,连忙跪下。朱厚照虽是开玩笑,可他明白,皇上最忌讳内侍与外臣交往过密。当年王岳因何而去,萧敬因何退居二线,刘太监心里跟明镜似得。可到了紧要关头,他总得表明出态度来,万一真御驾亲征了,那才是叫破喉咙也没用了。
他低头谦卑道:“奴才哪有什么歪心,奴才只有对您的一片忠心。爷明显是顾念旧情,老奴也只是将您心中所想一一说出来罢了。爷,恕老奴斗胆直言,要是真把这群人都撤了,您大力推行的新政只怕就要……”
他欲言又止,朱厚照目光灼灼望着他:“就要什么,说出来。”
刘瑾磕了一个头道:“只怕就要同烟火似得,放起来时声势浩大,光照九洲,落下来时就连一个响儿都听不见了!”
朱厚照都被气笑了:“我说老刘,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怎么,不当佞臣,改当直臣了?”
刘瑾嘿嘿笑道:“爷又说笑了,奴才明明一直都是忠肝义胆呐。”他在心里嘀咕道,我以前可劲吹,是知道我自己是在拍马屁。正常人对马屁不都是半信半疑吗,可谁知道你,居然还都信了,又是斗老虎,又是去亲征的,搞得人家现在都不敢吹捧得太过了。哎,这年头,佞臣也不好当啊。
朱厚照道:“朕心里有数,你退下吧。”
刘瑾忙起身告退。在回东厂的路上,他都有点忐忑,谁知,他刚一到大堂,朱厚照的赏赐就紧随而至。红木托盘上整整齐齐放着一件斗牛服。刘太监拿起这件衣裳,真是百感交集,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终于又拿了一件斗牛服了。
宫中、军中都是暗潮涌动。本就身处浪潮中间的文官们自然更觉波涛汹涌。
内阁首辅李东阳的心态很好。他是真正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融会贯通的人。如君有道,他尽心辅佐规劝,如君无道,他就请辞回乡养老。尽心竭力,却不走极端,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是以,外头虽闹得人仰马翻,可他却仍有闲心在家中饮酒。朱夫人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也觉得难过,特地开了禁酒令,让他轻快轻快。李东阳喜得胡须都在颤动,忙急着去开窖藏醇酿。
杨慎就是在此时登门拜访。近日发生的事,彻底颠覆了这个年轻人的三观。他急需向一个智者求教。
一老一小便在亭中饮酒。凉风徐徐,栀子飘香。李东阳道:“这是先帝所赐的内库流香。快尝尝。”
杨慎却不动作,他道:“世伯,大难当头,您还喝得下啊。”
李东阳笑道:“正因以后可能要喝不着了,所以才要抓住机会。”
杨慎叹服:“世伯真乃高人。可我却修为尚浅,事情变成这样,我真不知孰是孰非。”
李东阳含笑道:“那不妨说来听听。”
杨慎起身踱步道:“含章、张彩他们,为国效命,身入虎穴,虽遭困厄,却还不忘传回消息。他们应是无过。而您和我父亲他们,为顾全大局,而失臣节,于礼有过,可于国无失。我觉得,也不至于要沦落到身败名裂的地步吧。”
李东阳点点头,杨慎仿佛受到了鼓励,越说越快:“东官厅那些将领是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六科廊那些言官也是风闻奏事,履行职责。这一连串下来,谁也没错,可为什么局面会变成这个模样呢?”
李东阳听罢后道:“你还说漏了一点。六科给事中有些是在风闻履责,有些却是煽风点火。其中少不了世家的动作。他们明着是为忠良,暗地里是为新政。你没有发现,我们当中,属希贤公受得指摘最多吗?”
杨慎这才茅塞顿开,他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罪魁祸首是这些坏种,真真是该死!”
李东阳摇摇头,他长叹一声:“他们也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真正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杨慎不解道:“那是谁?”
李东阳苦笑道:“玩弄权术者,亦将为权术所噬。含章在外九死一生,老夫却不得及时救援,的确是我等的无能。但武英殿上,众人异口同声,选择铤而走险。奸佞小人一哄而上,胆大到不惜动摇国本,也要落井下石。是谁逼得我们胆大包天,又是谁给了那些人这样的熊心豹胆。用修,你可想过吗?”用修是杨慎的字。
杨慎大吃一惊,一时难以言语。
李东阳道:“我们明明都在想折中的法子,去尽量保住含章的命,我早已修书于杨一清,使他在九边营造声势,又差人往右翼,去震慑蒙古。可我们谁都不敢说,你说究竟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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