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护在母亲身旁,一面道:“额吉放心,他们的身边都带着一波好手,只要我们一声令下,他们即刻就会动手。”
满都海福晋正准备点头,忽然脚步一顿,她偏头道:“你们是怎么把人带进来的?”
图鲁道:“额布大婚,诸诺颜都要道贺送礼,当然得带些随从。”
满都海福晋的眉心突突直跳:“你们这段时日多有怨言,大汗都看在眼底。这么多的随从,居然让你们这么轻易地带进斡耳朵。你就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吗?”
索布德公主满不在乎道:“那有什么蹊跷的。他们喝得烂醉如泥,当然注意不到我们的动向。”
满都海福晋翻了个白眼。
图鲁却面色大变:“您是说,这是陷阱?”
满都海福晋长叹一声:“你们不交人马,他总不能因此将你们都杀尽。可要是你们起了反叛之心,那他就是将你们抽筋扒皮,也不会有人再说什么了。如若我没猜错的话,金帐四周已布满了埋伏,就等我们一去,再全部拿下。”
一众人面色如土。图鲁惊慌失措道道:“额吉,那该怎么办?”
满都海福晋只觉腹中一阵一阵地抽痛,她按住肚子,想了想道:“请罪,由我带你们去请罪。”
果然不出满都海福晋所料,达延汗身着织金为面,貂裘为里的质孙服,头戴金翅雕样的圆顶帽,背着硬弓,手持大刀坐在帐中。巴达玛今日是盛妆丽服,更显花容娇媚,百般动人。她心中是既羞怯,又欢喜。谁知,她坐了这半夜,起先对她柔情款款的达延汗,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反倒是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外头。
巴达玛的心里开始打鼓,这可是新婚之夜,她要是就这么从金帐里出去,那可是将脸都丢尽了。她终于按捺不住,轻手轻脚走到达延汗面前。她一抬眼,一敛眉,娇滴滴的秋波直往他的心底送。她带着哭腔道:“大汗,是我做错了事么?”
达延汗很享受这种感觉,他的身子虽依然紧绷,可声音却和软下来。他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脸,道:“等得心急了?”
巴达玛的脸上飞起两朵红霞,她轻轻嗯了一声。达延汗却道:“今夜怕是陪不得你了。”
巴达玛一愣,脸登时就白了,她道:“难道真是我冒犯了大汗?”
达延汗道:“不是你的过错。”
巴达玛心中委屈又生:“那是为什么?”
达延汗耐着性子解释道:“是我有要务要处理。”
巴达玛一听顿生委屈,但仍按捺不快,柔声道:“可是紧要之事,我能否为您效劳呢?”
达延汗展颜一笑,他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哪里用得着你。”
不是要紧事,就要晾她一晚上?那她以后还怎么在汗廷里立足,笑都被人笑死了。巴达玛拉着达延汗的手,撒娇撒痴道:“既不是重要的事,那咱们就去安寝了不好吗。您的身子要紧,可不能这样损耗呀。”
达延汗却敛了笑意,抽回手道:“回去先歇息。”
巴达玛还欲再言,却听他道:“这是命令。”
巴达玛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是个最知情识趣的女子,否则也得不到达延汗的看重。她忙庄重道:“是,谨遵大汗的旨意。”
语罢,她立刻转身离开,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动都不敢动一下。达延汗望着自己这个侧室,为她的柔顺感到满意,忽而又想起了他的正室,面上的笑意又敛去了。
网已经扎好,鱼儿已经钻进来,现在就等收网了。今晚一过,再也没人会掣肘他,再也无事能绊住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纳谁就纳谁,他就是这万里草原上,唯一的主人!
他继续紧张地观望,很快,他期盼了数天的喧嚣声终于在帐外响起了。巴达玛根本就没有睡着。她霍然睁开眼,心中既然惊诧又茫然,却不敢吱声,只听达延汗在帘外道:“伺候好小哈敦。”
一众侍女低低应是,达延汗正待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时,他的察罕将军却急匆匆地跑进来。达延汗皱眉道:“怎么回事。叛军人马多?”
察罕连连摇头。达延汗斥道:“那是怎么回事,说!他们难道还能翻出天来?”
察罕哽了哽道:“是大哈敦带着大王子他们来请罪了!”
达延汗做梦也没想到,他部署了这么多日,等了这么多天,等来的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他惊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一定还有诡计,一定还有诡计,叫他们进来,小心戒备。”
察罕欲言又止间,满都海福晋已经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进来了。所有人都从来没见过满都海福晋这般狼狈的模样。她从来都是端庄威严美丽的,即便是在战场上,她也是手持钢刀,威风八面。可那个曾经在金帐中说一不二的女人,今日却是披发跣足,满面泪痕地入帐来。只一个照面,就让许多人心中感慨不忍。
而大王子图鲁和其他诺颜们则是赤裸着上身,光着脚入帐来。刚一入帐,他们就伏地告罪大哭。
满都海福晋膝行到达延汗面前,她硕大的肚子就像在地上滚动一般,看得众人心底都捏了一把汗:“大汗,图鲁今夜贸然闯宫见我,我知他们犯下大错,于是带他们来向您请罪!”
达延汗心里一堵,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问道:“是怎么回事。”
察罕会意道:“回大汗,是大王子私蓄兵马,伙同数部的诺颜,杀进了汗廷。”
手持兵械闯入汗廷,与谋反无异,应论处死罪。满帐之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达延汗的眼中似要蹦出火星来,他暗道:“是啊,本来该杀头,可如今却……”
他问道:“图鲁,是真的吗?”
图鲁现下心中惊惧交织,他依照满都海福晋所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布,是儿今日喝酒莽撞,连日不见额吉,心中真是万分怪念,所以胆大包天,做出这种事来。现下酒醒,又悔又愧。一切过失都是儿子犯的,与底下的人无关,请额布严惩孩儿,饶过他们吧。他们一路都在苦劝,都是被我逼得……”
这套屁话只能去骗鬼!达延汗简直想破口大骂,他是一步一步看着他们部署,集结人马,贿赂侍卫,打探消息,然后闯进汗廷。可他不能说出来,他只能装着和其他人一样,一无所知。能揭穿他们的只有察罕。
察罕露出怀疑的神色道:“大王子想见大哈敦,直接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这样。而且,我看这些人中还有汪古部、科尔沁部与察哈尔部的人,他们是今晚才到了这里,被大王子一个个地逼去的吗?”
图鲁心里咯噔一下,满都海福晋心凉如冰,他果然都知道,他果然是故意放任,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步步踏进深渊。
察罕见状得意道:“你们究竟是为什么而来,还不如实说!”
图鲁淌下两行泪来,他情知撒谎无益,还不如半真半假:“好,原来您什么都知道。既然您都知道,那怎么还能叫察罕问出,我能直接去见额吉的话?我自回来,就没有见过额吉一面!”
达延汗霍然起身,他怒道:“你就为这个,伙同贼子入宫来谋害父亲吗?”
图鲁哽咽道:“儿子怎么敢。儿子对您怎么样,乌鲁斯对您怎么样,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乌鲁斯被人陷害,您怀疑他、舍弃他,是为了大局,儿子能够理解。可额吉,额吉她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大汗既然容不下我们,疑心我们,我们可以走。我甘愿和额吉一起被流放,永不回来。只求您能留我们一条性命!”
跟随他的诺颜齐齐道:“我等甘愿交出兵权,恳请大汗允许我们护卫大哈敦与大王子,去过放牛牧羊的日子。”
达延汗气得浑身乱颤,这等于是倒打一耙了。明明是他们意欲谋反,如今倒把罪过都丢在他的身上。而他却不能发作,刻薄寡恩的人不会希望旁人揭穿他的本质,反而会极力标榜自己的仁义。否则,还有谁会替他卖命?
他明明手握大权,为何要大费周折,引图鲁和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主动动手,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满都海福晋的威望太高了,如不是她自己犯下滔天大罪,谁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包括他。本来一切都按预料进行,谁知到了最后一环,却出了这样的岔子!
他硬生生将喉咙中的一口老血咽下去,他大声呵斥道:“我和图鲁有父子之情,和你们有君臣之谊。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竟然用这样险恶的用心来揣测我,揣测你们的汗王!我近些日子在汗廷中有所动作,可目的都是为了清除其中的奸党与奸细,保障大家的安全与利益。只是让你们安心静养一段时日,你们就开始胡乱疑心,闹得汗廷人心浮动,今日惹出这样的大乱子,还将罪由归在我的身上!我要是真想杀你们,你们有十个头都不够砍,还敢在这里张嘴胡说吗!”
他的威严赫赫,图鲁等人或是真被吓住,或是假被吓住,都开始磕头认错。
满都海福晋适时开口惨然道:“乌鲁斯和图鲁都这样,说来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过错,还请大汗严惩我和他们,以警示其他人,不敢再莽撞做事,冒犯大汗的天威!”
这一下又堵住了达延汗的话头,满都海福晋要是求情,他还能指责慈母多败儿,借势严惩,可现在他的话都被满都海福晋说完了,他就只能加恩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一样能达到目的,他道:“按律,应当将他们处斩!但念在他们莽撞无知,误解了我的意思,这才贸然闯进了斡耳朵中,所以就饶他们一条性命,只免去你们的职务,流放到山中去,希望神山能洗净你们的瞎眼和蠢心!”
图鲁等人面面相觑,还要磕头谢恩。达延汗这时才将他身怀六甲的夫人扶起来。这对至尊夫妻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满都海福晋哽咽道:“许久不见大汗,有些话今晚想对您说。”
达延汗根本就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他道:“你还有身孕,该回去歇息。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满都海福晋道:“大汗今日娶了新人,应当让我见见才是,这样才算礼成。还是说,在您心中,我已经不是这汗廷的大哈敦了。”
达延汗忍着气,他道:“怎么会,说来是我的疏忽。”
群臣见状都退去。满都海福晋对侍女们道:“你们也都退下了。我和大汗、小哈敦想单独谈谈。”
片刻之后,帐中就只剩下他们三个。巴达玛此刻再也不敢装死,忙起身出来拜见满都海福晋。满都海福晋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苦笑道:“真是好看。难怪让大汗为你,和我反目成仇。”
巴达玛低头颤声道:“大哈敦一定是误会了,大汗对您的心意,从未改变。”
满都海福晋凝视达延汗:“是吗,我对大汗的心意,也如当年一样。我愿意交出一切,也会嘱托图鲁不要再多事,我们真的不能回到重前了吗?”www.bïmïġë.nët
她伸手抚上达延汗的脸,达延汗想到她今晚的所作所为,就似蛇从身上爬过一样。他嫌恶地转过身去,躲开她的手。他今晚虽然没有斩草除根,却也罢免了一众蒙古诺颜的官职,收回了大半的权力,也不用再虚以委蛇了。
满都海福晋道:“看来,您是一眼都不想看我了。”
达延汗负手道:“人你也见了,该……”
异变就在此刻发生了,他甚至连说完这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就在他转过身的一刹那,满都海福晋袖口下滑出了匕首,一跃而起,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对准达延汗的咽喉,就是狠狠一割。血就像喷泉一样射出去。达延汗死死地盯大眼睛,喉咙里发出不甘的呜咽,随后却无力地慢慢倒下。
这位蒙古汗王,以为自己是胜券在握,却万万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挺着大肚子的满都海福晋会直接动手。他没有料到,当年满都海福晋能挺着大肚子为他亲征瓦剌,今日同样也能提刀送他归西。
巴达玛倒吸一口冷气,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起身欲跑。满都海福晋却已经将匕首架在她的脖子。里头没有命令,外头的人不敢闯入,连问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大汗,大哈敦和小哈敦三个人单独在帐中,要是安安静静反而稀奇了,八成是小哈敦被打了。
巴达玛瑟瑟发抖,满都海福晋忍着腹中的一阵阵抽痛,几乎是和颜悦色道:“真是美丽,我瞧了都心生怜惜。我问你,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巴达玛咽了一口唾沫,她哭泣道:“求大哈敦饶命,求大哈敦饶命!”
满都海福晋低声道:“叫出去有什么好呢。大汗的所有儿子都是我生的,我这肚子里还有一个。大臣们难道会处死汗王的生母,蒙古的太后吗?倒不如乖乖的,我至少不会让你在汗廷守一辈子活寡。我们蒙古人的规矩,父亲死后,他的一切财产都由长子接受,包括他的女人。你想做我的儿媳吗?”
巴达玛此时能怎么办,只得点头如捣蒜而已。满都海福晋笑道:“那就叫我一声额吉吧。”
巴达玛哆嗦道:“额吉……”
满都海福晋摸了摸她的头:“真乖,快,先帮额吉把你额布抬到床上去吧,今晚还是你们的新婚之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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