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种种仿佛灯火流彩,画一样在他的眼前回闪。
“终究是我赚了。”聂尧想:“我早该是黄土下的一副枯骨了。”
那时的宛帝年轻,少年心性,有点任性,也有点少年人的意气,帝王之书在他少年时的嬉闹中流过,不曾再他脑子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直到做了皇帝才惊觉力不从心。
可那有什么关系?
手下臣子无数,听得君主一二胡言乱语也能高呼万岁,年轻的皇帝也便渐渐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那时聂尧想,为人臣子自当忠君之事,他要做这朝中中流砥柱,守着祖辈清名。
然后呢?
然后朝中庸人贪墨粮草,聂尧在边疆逐鹿原受创。
那是聂尧第一次亲历死亡,那样近,好像身侧被灯火映照而生的影子,近道触手可及,只消灯火泯灭,那道影子便能随着黑夜吞噬他。
但是青龙来了,那时候他叫计青岩,自称是个游历天下的江湖客。
聂尧认识他,是在少时父辈尚且健在的时候。故友久别重逢,聂尧诧异,却没想到青龙是来救他的。
那是聂尧第一次认识到方外一词。
那时聂尧满怀憧憬:“方外?我也能求仙问道?”
青龙听完洒然一笑,说:“你体内无灵根,没这个天赋。”
聂尧知道这种事情讲究一个缘字,便也并未强求。但在死门关绕了一圈,再看这一方山河心境便全然变了。那是他想:“什么忠君之事?天下就该为有能者居之。”
那时他们还是至交好友。
现在呢?
青龙冷着脸,看着聂尧浑身染血,眼中竟然写满了畅快。
少年将军聂尧,有一个江湖朋友,名叫计青岩。这个江湖人神通广大得很,一手漂亮的拳脚功夫,还会医术,医术也是顶呱呱,连御医都束手的伤势,他一来就治好了。
聂家军帐下哪个提起来都知道计先生是个顶有本事的,还救了聂将军。
聂尧有时想来觉得自己命实在是好,谁能知道他游历在外,结交的竟会是这般厉害的角色呢?那个时候仙对于这等普通人来讲还是一个陌生而充满神秘感的字眼,提起来都带着三分敬畏。
聂尧有青龙这个朋友,只觉得天下尊贵都落在他的头上。
可是谁又能想到曾经连求仙二字都不敢奢望的少年今天能和东青龙斗上一场呢?
所以说世事总是在变的,轻描淡写间所见便是面目全非。
“其实我不是很想现在就杀你,尽管我一直都在想你死。”青龙看着聂尧濒死,心中不乏感慨。当年聂尧濒死,他是去救人的,如今,他是执刀的那一个。
聂尧却是笑:“你杀我有理,但我仍是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青龙说:“不想现在杀你,实在是因为有时候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倘若你死了,我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去恨这一方苍天。”
聂尧问:“那你是恨我还是恨天道?”
青龙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自嘲地笑了:“都有。是你告诉我什么是圣米恩斗米仇的人心凉薄,而天道......他却舍弃我。”
“我信奉天道千万年,也守了天道千万年,可它却推我入深渊。”
“凭什么?”
第一次,计青岩遵从天道救了聂尧。
后来......
后来聂尧跪在青龙面前,求他再救自己一次,一次就好。
那一日聂尧记得很清楚,青龙也是一样。m.bïmïġë.nët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有些凉,微寒的风中混着馥郁的桂花香,甜丝丝的,拂过枯叶的梭梭声像是巷口卖唱的姑娘家一把甜蜜蜜脆生生的一把好嗓子。
青龙说:“你命数行到此处将尽,我救不了你。”
这话停在聂尧耳中就像是一场霜雪,仿佛骨头缝里都冻着冰碴子,凉到人心里都麻木了。
那时他离黄袍加身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这一步就好像天堑一般,他迈不过去了。青龙轻描淡写一句天命,断送了他这些年的心血与绸缪。
聂尧也问:“凭什么?”
既然终究是要我死的,为什么不让我死在当年一腔赤诚的时候?
又为什么要让今日的我知道自己其实是能活下去的?
这句话青龙想了很多年。
在他被囚在皇城之下,浑身灵气源源不断延续着宛朝将断的气运,为聂尧铺出一天求仙的康庄大道。
他凭什么背叛我?
我又做错了什么?
青龙想不明白,他想了几百年,这个问题也没有想明白答案。
但他想明白了恨。
聂尧背叛他,出卖他,他恨。
天道规其行,却不救,他恨。
“于你,我也曾相救。于天,我不曾做错。所以你们都凭什么这么对我呢?”青龙横刀在聂尧颈前,问。
聂尧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笑,赴死从容。
封九遥遥看着聂尧人头落地,心中畅快。
他见青龙昂首向天,仰望着蔚蓝的天,放声大笑道:“下一个,就是你了。”
“是啊,轮到天道偿还了。”然而这话封九并未说出口,南翼到他面前,一指点在他的唇上,目光甚至带上了恳求。
封九方才杀得兴起,这会这是心血翻涌未平的时刻,心中种种情绪积压已久,像是薄冰下汹涌的江流,只要一个裂缝,便能卷过冰层翻腾成灾。
可偏偏南翼给了他一处堤坝。
那可是南朱雀。
天生神胎,镇守南七宿。
朝拜者众,诸神不可比。
是何等的尊贵?
什么时候这般......姿态这般卑微?
他心爱的姑娘应该站在云端,站在巍巍山巅,站在需要仰视的地方,永远从容,永远带着轻浅而欢愉的笑意。
她心里应该是湖光山色与世间百态,应当是花开正好新雪洁白......
她的眼中怎能有泪水?
怎么能有人惹得她伤怀?
封九想抬手为她擦擦眼泪,抬到一半,却见到自己手上尽是干涸血迹。而后有一股愧疚击中了他,封九蜷了蜷手指,有些无敌纵容般收回了手。
是我啊。
封九恍恍惚惚地看着南翼,是我的错啊,我把捧在手心里的姑娘惹哭了。
南翼很快便掩好了种种心情,她默不作声地拉住封九的手,仔细地将上面半干的血迹用手帕一点一点擦拭干净了,然后像是安慰一般踮起脚摸了摸封九的头。
封九整个人一僵,悲回风脱手,当啷一声砸在了脚边。
没有什么能形容那一瞬间封九的心情,他一下子想,算了吧,什么都算了,他回到南华,回到常青峰,还做他日日耀武扬威的大师兄,还跟在南翼身边做一个日日带笑献殷勤的好逑君子。
可是他真的还回得去南华吗?
常青峰真的还能回到最初的样子吗?
凭什么啊?
容靖君还活得好好地,平芜尊也还舒舒服服地坐在他魔尊的宝座上,握着不知道多少宗门子弟的性命,背着徐觅的血债,使得郑青和颜绯远走他乡,让他常青峰再无团圆日,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的父母兄姐一夜间就没了性命,千条人命千年荣华付之一炬,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可是......
“可是我真的不甘心。”
南翼单膝跪在地上,任封九靠在他的怀里,手上像是安抚一般:“我知道。”
“凭什么呢?”
“我不知道。”
“那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封九茫然道:“我放不下,也不敢放。”
有时候封九想起来,甚至会对封濯有些许怨恨,怎么就要他活下来了呢?
这么累,又这么难?
南翼没说话,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所谓的旁观者清,不过是隔岸观火,不懂,也懂不了,冷眼旁观一二,施舍些怜悯,付一声叹息,说些隔靴搔痒的安慰,实在是再多余不过。
不远处雷云汇聚,白昼暗沉如夜。青龙站在雷云之下狂妄不减半分:
“有本事你今天一道雷劈死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不然我活着,你就得洗牌。”
那雷光闪得人眼生疼,盯着看一眼,半晌眼前都是挥之不去的白翳,声与光,不消亲历也知道威势何等惊人。
封九几乎看呆了。
“那是天罚吗?”封九问。
南翼答:“是。”
封九似乎颇有感慨:“看起来比我经历过的要厉害多了。”然后封九想了想,接着问:“是不是因为我经历过天罚,所以我身边的人都会倒霉?”
“胡说八道什么?”南翼斥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与你何干?”
“也是。”封九像是想开了一般,笑道:“是我着相了。”
南翼让他这反应一惊,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觉得他这反应相当反常。
封九笑着问:“我若是当真同天道过不去,你会不会杀了我?”
南翼眨了眨眼睛,缓慢地垂下了眼睫,像是无奈又像是感慨,她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只有青龙这一恶相才是我的天命。”
“不过我会阻止你。”南翼抬起头郑重地说:“我不会放任你,最终死在天罚之下。”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风月准则更新,第 73 章 第 73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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