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瑄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
那夜他穿过烈焰,走出火海时,浑身衣衫都在燃烧,就像一个火人,把在场的玄门弟子都吓傻了。
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墨辞一脚把他踹进湖里了。
那厮之后给的解释是,怕他身上的衣服烧光了裸\奔,在场还有女弟子,影响多不好。
早春山间湖水寒彻,不知是不是由于极热极寒之间瞬息交替,加上千叶冰蓝被焚,使他心神震荡魂不守舍,于是就病了。
墨辞说他这是胸中愁郁难消,相思成疾。思的是那株花妖。
这病治不好,不如跟他下山去秦楼楚馆转上一圈,包治百病。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魏瑄心里清楚,若这是心疾,药没有用。
但更有可能是那夜,十三道秘印和石壁后凶煞的黑雾在他身上相互铰力造成的。
若如此,则药无可治。
但他还是每天听话地服药。
当苦涩的药入喉时,至少能冲淡一些他心头的苦味。还可在伤透肝肠之际,以药代酒,聊以慰藉。
墨辞端详着他,见他低垂着睫毛,优美的眼睑弧线下两轮青黑色的淡影。
“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眼下青黑,你这是典型的欲求不满。憋久了吧?”
“咳,”魏瑄一口药噎在喉咙里,苦得撕心裂肺。
墨辞弯下腰,好整以暇问:“这回够苦了吧?你这是过瘾了还是爽到了?”
魏瑄忍着咳嗽,又默默拿起帕子揩了揩嘴角,没有答话。
齐意初看了墨辞一眼:“有欺负师弟的工夫,你替我去取些山楂糖糕吧。”
“他又不吃。”墨辞懒洋洋站起身。
魏瑄刚想说不用,一看到齐意初淡定的眼神,忽明白这是要支开他。
墨辞出去后,齐意初轻叹道,“原来你认识他。”
魏瑄知道她说的是谁,也不隐瞒,问道:“若没有千叶冰蓝,齐先生还有其他的办法为那位友人治病吗?”
齐意初坦言道:“我通晓花木草药之理,但若要说精通医理,还需要询问映之。”
魏瑄神色一黯。所以没有什么能替代千叶冰蓝。
齐意初轻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是么?”
魏瑄睫毛微微一颤,遮过无数心事。
乱世如黑夜,心魔如梦魇。
那人是他荒寒枯寂的一生里,唯一鲜亮温暖的色泽。
“他像乱世中的火焰,若燃尽了,便是长夜。”魏瑄轻轻道,“我想,留住他。”
齐意初无声叹息,沉吟片刻道,“阿季,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要下山一趟了。”
魏瑄立即反应过来,“齐先生是去找千叶冰蓝?”
他脱口而出道:“我也去!”
齐意初莞尔道:“等你的病康复了吧。”
她说得委婉。魏瑄却心领神会,他心魔未除,不能下山。而且他那晚还经历了十三重封印和无间之狱的寒煞黑雾相互铰力,现在情况未明,更不能下山。
之后的日子,魏瑄一直在宿舍里。
因为他秘印已破,不适合再和普通的初蒙弟子呆在一起了,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危险人物,被隔离了。
他的活动范围就只有宿舍以及宿舍前的一片空地。对外则宣称魏瑄因为那天的大火,受了伤,需要静养,让盛忠他们都不要去打扰。
唯一被安排照顾伤员的就是他的隔壁邻居……
已是开春,墨辞把一大摞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简扔到桌案上,叉着腰热得冒汗,“我是个文人,你把我当骡马使?”
魏瑄头也不抬,扔给他一块汗巾,“你不是会玄法吗?”
墨辞抹了把脸,“我主修的是精神力,又不是搬山填海术,我很娇弱的。”
魏瑄埋头看书不想睬他。
其实这些书他看起来颇为费力,其中很多精深的知识,是需要升级到破妄以上才能理解,他只是个初蒙,只能自己一点点推敲琢磨。
墨辞大咧咧坐下,“你是想找代替千叶冰蓝的方法吧?”
墨辞随手翻着书,指出:“这几本书破妄以上才看得懂的,你一个初蒙不会玄法,借来也没用。”
魏瑄道:“玄法的基础课程我还是学过的,即使一开始不懂,也能试着推演,大体知道在讲什么。而且,你既知我是何人,便该知道,卫夫子不会让我修玄法。”
墨辞眨眨眼睛:“我可以教你。”
魏瑄心中微微一震,但是这个墨辞心机颇多,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他蹙眉淡淡道,“我不想学诱惑术。”
墨辞道:“不只是精神力,我懂的可多了,我是杂家。”
魏瑄搁下书,“你为何要教我玄法?”
“我是守境以上,早就可以收徒了,只是以前我不想罢了。”墨辞道,然后他用哄小孩的口吻道:“怎么样?当我徒弟罢?当我徒弟好处很多的。”
魏瑄道,“如果师兄想成为帝师,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为帝王,也不想成为帝王。”
墨辞大方道:“你能不能成为帝王,我能不能当帝师都是运数,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就算你现在告诉我,你有逐鹿天下之心,我也不信,现在,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魏瑄来玄门,本来就是要修行玄法来化解心魔,只是卫宛对他严防死守,给他设置障碍,让他为了学玄法和玄门的升级制度磕到底,以达到将他困在玄门一辈子的目的。
也许整个玄门,除了谢映之,就只有眼前这个人敢对卫宛阳奉阴违了。
魏瑄道:“师兄收徒,没有其他的附加条件?”
墨辞:“当然有条件!”
魏瑄蹙了下眉。
墨辞懒洋洋地往书堆里一躺:“洗衣做饭扫地端茶倒夜壶。”
***
入夜,魏瑄给他那位小师父洗完衣服晾在院子里,转身回屋,忽见幽冷的月光下,门虚掩着,无风微动。
魏瑄想起屋子里还煮着红枣桂花养颐粥,莫非墨辞等不及了。
他谨慎地推门而入。只见烛火的阴影中,拖出一道瘦长的影子,背光而立,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你是谁?”魏瑄问。
那人转过身,竟是五天前死于火海中的孙适。
魏瑄愕然:“你不是死了吗?”
孙适的嗓音透着被火焰燎烧后的沙哑,“秘术中有一道回魂术,想必季师弟不陌生。”
魏瑄心中悚然,回魂术是禁术,乃秘术中招魂术的一种。前世萧暥离世后,武帝就曾经想要用禁术招魂,但是没有成功。
“你来做什么?”魏瑄戒备道。
孙适哑声道:“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来传递一个消息。”
魏瑄警觉道:“什么消息?”
孙适道:“那夜大火中,千叶冰蓝没有被烧毁,而是转移到了一个地方。”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脱口道:“在哪里?”
“葭风郡有一座枕霞桥,桥东有个泠雪草堂,千叶冰蓝就在那里。”
魏瑄利落地起身就往外走。
“慢着,”孙适在他身后道:“你就不怕我骗你?”
魏瑄:“你一个死人骗我作甚?而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孙适点头,“但那个人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明晚子时,他在泠雪草堂等你。”
魏瑄:“知道了。”
孙适奇道:“你也不问我,他是谁?”
魏瑄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何必多此一问。”
孙适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不会知道更多。
魏瑄本以为孙适可能要被触怒了,但此时的他,倒比那晚上冷静很多。
他看了看案上的书卷,问:“你那么在乎千叶冰蓝,你是想给什么人治病?”
魏瑄并不想跟他提萧暥,转而道:“作为你今天来传递消息的回谢,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孙适有点出乎意料,在案前坐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仅有一炷香,那我就长话短说。”魏瑄道,“是关于九年前的那场清鉴会……”
这桩旧事,是这两天墨辞这个话唠无意间透露给他的。
九年前,春日,洛云山间梨花开得正好,浮云堆雪一般。
薛潜匆匆避入山廊下的一处榆荫里,随后一道人影闪入,“师兄,都已经办妥了。”
薛潜道:“甚好,若事成,我不会亏待你。”
“多谢师兄栽培。”
“去吧。”
明天就是清鉴会,如何在清鉴会上胜出,薛潜做了一点小动作。
他之前已经调查过有资格参加清鉴会的破妄以上的弟子。玄门这些年虽然人才凋敝,但依旧不乏有能人,其中有两人对他夺魁造成威胁,所以他暗中使了些小手段。
他布置完这些,恍若无事地闲闲步出山廊,缓带轻袍,风流倜傥。
就在这时,守山门的弟子急匆匆找到他,“薛师兄,山门外有人要见你。说是你的兄长。”
薛潜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那个耕夫的哥哥怎么找到了这里?
这太不是时候了。
明天就是清鉴会,这两天洛云山上贵客云集,薛起那副穷酸邋遢的模样若被人看到,简直是在提醒诸位师长们他那贫贱的出身。
“说我不在,外出修行去了,归期不定。”
那弟子面色犹豫,“但他说,令尊不慎摔伤病势沉重,他们已经到了山下葭风郡的客栈里。”
薛潜眉心一跳,他的运气太差了,老头子不早不晚,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摔伤?
看来薛起今天不见到他是不会走,薛起在山门前徘徊不去,迟早会被同修和师长看到。
薛潜无奈,只好跟他下山。
屋里仄陋阴潮,老爷子缩在窄榻上,满头白发蓬乱,形容枯槁。屋子四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薛潜瞧一眼就想退出去,以免回去衣衫沾上贫贱的气味。
老爷子伤势很重,薛起四处求医无果,听说玄门有很多高士,说不定还有救。所以才带着老父从老家蒲县长途跋涉赶来。但是,旅途颠簸,风餐露宿,到了葭风才找了间相对便宜些的客舍,老爷子已经奄奄一息。
作为守境级的弟子,薛潜知道最好的方法是先输入真气于老父体内,再求助于精通医药的齐意初。
但是明天就是清鉴会,他现在把输出真气救人,会影响他明天的发挥,高手对决,差距就在毫厘之间。再者,如果求助齐意初,玄清子也会知道。以玄清子谦和的为人,很可能亲自来看望老父。
薛潜一想到风度翩翩的师尊见到他那粗浅的兄长,憨愚的老父,内心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这一面之后恐怕他和玄首之位就无缘了。
他道:“玄门不是医馆,兄长回去罢。”
草屋外下起了雨。
薛潜甩下一笔盘缠路费,抛下跪在雨中哀求的兄长和病榻上的老父,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连夜回山,立即告诫守山人,“再有人冒充我兄长来找我,一律赶下山。”
第二天清早,天色微亮。
薛起既知无望,便打算结了账回乡,老父说落叶归根,不能客死他乡。
这时,客栈的小二找到他,“外面有一位公子请见老先生,说是给老先生瞧病的。”
薛起蓦然怔了怔,发现今天店家对他的态度格外亲切,片刻后他就知道了原因。
那少年几乎用华光照眼来形容了,薛起觉得神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少年彬彬有礼道:“我可以进来吗?”
薛起这才发现自己竟看得愣住了,忘了让他进屋。
客舍简陋,还充斥着一股霉味,薛起好几次惴惴地看向这位小仙师,却见他安之若素,眉目间一片清宁,把脉诊治开方子一丝不苟。
而且他态度亲和,边挽袖配药,边指点薛起如何煎煮,还和薛起闲聊起家常,薛起惊讶地发现,他对稼穑农常之事,不仅懂,还充满兴趣。
他说话也不像其他先生那么文绉绉拿腔拿调的,显得率性自然,“我以前随叔父在乡间种过地,真是优游自在的日子。”www.bïmïġë.nët
他年纪尚小,笑起来清澈如山空朗月,温软如细雨落花,好看得让人心跳都漏了几拍。
不得不说,那少年虽未弱冠,医术却了得,才两天,眼看着老爷子的状况越来越好转,渐渐能下地走路了。
到临别,薛起想日后答谢他,婉转地打听他的来路,他洒然道:“我是外乡人,这几天玄门的清鉴会,来看个热闹。”
另一边,玄清子无奈,这个谢映之,清鉴会也能缺席,从永安到葭风不过一日路程,他三天都没到。
等到谢映之姗姗来迟时,清鉴会都已过半。
卫宛责道:“你可知这一届清鉴会的魁首很可能就是将来的玄首?你却如此疏忽随性。”
谢映之笑道:“我闲散惯了,不喜争胜,师父知道的。”
……
魏瑄道:“那一届清鉴会,薛潜凭借手段,夺得了魁首。最终玄清子仙师却把玄首之位传给了没有参赛的谢先生。”
不是因为晋阳谢氏的出身,而是因为他不争。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明明白白。这才是明道以济世的玄门之首。
魏瑄看向孙适,不像有些人,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
孙适定定地看着炉上火苗,渐渐地惨淡地笑了,笑出了两行干枯的眼泪来。
“你以为我这些年的怨愤是为薛潜?不,我是疑心师宗偏袒,是恨玄门不公…如今,我也瞑目了。”
他颤巍巍站起身来,叹道:“果然,师宗还是师宗,早就洞悉了一切啊……”
他沉吟片刻,又转向魏瑄,“那是个陷阱,你不要去。那个人太厉害了,你会被他迷惑的,像我一样变成他的傀儡。”
魏瑄道:“多谢提醒。但我必须去。”
孙适见他意志坚决,也不复多言,走向门口,经过那煮着红枣粥的陶壶时,忽然驻足,不禁低身深深吸了吸那甜香的气味,叹道:“我苦修了十几年,都快忘了这尘世的味道了。”
世事一场幻影。
片刻后,墨辞推门而入,“刚才我眼皮跳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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