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忽忙用手背将泪水擦去,又快速的捋了捋衣装,将拂在衣上的浮雪打落去。她轻轻清了一下嗓子,从衣袖里掏出一只钱袋递到对方面前,道:“这是问你借的钱,如数归还。把我的那支铃钗给我吧。”又伸出另一只手去在他面前抖了一下。
他却还是保持原先的站姿,没有去拿眼前的钱袋,道:“这钱我本来就没打算要的,只想把东西还给你,只是,那支步摇不知放在哪里了,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
“什么?‘没有找到’是什么意思?喂,那可是我的东西,是先抵押在你那的,你却弄丢了,那可是我的名字……”马铃儿大声的呵道,那铃钗就像她的名字那样珍贵。
尔岚冷冷的打断了她,道:“我又没有非要你的东西作抵押,是你莫明其妙硬塞给我的,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大不了我赔给你一支!”
“我不要,我就要我那一支,你马上回去找,找不到我跟你没完!”她现在充分的暴露出大小姐的无礼举止与任性作派,将手中的钱袋用力扔在对方的身上,钱袋被弹在了雪地上。
尔岚诧异的望着她,没想到这女人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比漫天飞舞的雪花还要暴躁。他也很生气,每次遇到这女人都不会有好事,他想自己天生就与她犯冲。他把地上的钱袋捡了起来,轻轻掸散了上面的浮雪,道:“这是我的疏忽,但是那步摇可能让我落在什么地方。我回去再找找,要是真找不到,我就寻来一模一样的这总行了吧?”
铃儿虎着个脸,气呼呼的‘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尔岚忙道:“你一个人回去?”
“废话。”她也没有停下步子,边走边回了一句。
尔岚三步两步追上了她,问:“你认识路了?”
她停下来瞪着他,回答:“我又不是白痴,既能找到这里也会找回去,让开,你还不回去找本姑娘的铃钗!”说完就绕过了他继续走脚下的路。
“马上就要宵禁了,到时路上只有你一个人,巡夜的那帮家伙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的哟,别怪我没提醒你。”后面的尔岚朝她喊道。
马铃儿一听他这所谓的提醒之言顿时止了步子,转身朝他望去。只见他立在那里,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与此同时,灯会上的彩灯突然一大片一大片的被熄灭了,这座城瞬间暗了下来,只有依靠那层层积雪的衬托才能勉强看清对面的人影。不远处那辆尔岚乘坐的马车掌起了两盏朱纱灯,马夫提起一盏来送到尔岚的手上。
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走近了她,她的衣裙被雪花附了薄薄一层,长发上也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油纸伞轻轻向她那边倾斜了一点,把狂舞的雪花全都挡在了伞外。她抬眼间与他的目光相遇,伞下的烛光照得他的双眼闪闪发光,她不觉间心头有些酥麻,下意识的让开了一点点,然后觉得气氛少许尴尬。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少许悸动,便一把将对方手中的伞夺了过来,自己撑伞向远处的马车快步走去。
车轮下的砖地一块一块连接成平坦的道路,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雪夜静悄悄的,无声的冰花飘落在地上还是那样的闲静,她们是冬季里的舞者,而雨却是大自然间的乐师。马铃儿与尔岚并肩坐在车内,面前放着那盏朱纱灯笼,发出的光恍恍惚惚照得车内一片火热。铃儿侧脸撩起窗帘往外看去,几片冰花顺势飘了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
“能不能拉上帘子?冷死了!”尔岚依然用冷冰冰的口吻说道。他把身子向灯笼那边移了移,双手放在唇前哈着热气。
铃儿瞅了他一眼,不屑的道:“一个大男人还这样怕冷,真是娇气!”
他也看向了她,低头一瞥,看见座位上有些湿的痕迹,“我还没嫌弃你把我的车弄脏了呢!真想不通你出来为何不带伞,看你这身的雪迹。也是我好心,不然任由你在外游荡,然后被那些巡夜兵盯上,又不关我的事!”
铃儿拉下脸来,像是见到仇敌一样狠狠的瞪着对方,嚷嚷道:“这是你弄丢我的东西的补偿,你还好意思说这种不要脸的话,亏你还是书院里的学子,孔夫子要是听了你此番言语非得被你气活了不可,你这只蠢驴子!”
“驴子也喜欢吃苹果,可惜了你却是只从树上掉下来的烂苹果……”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姑娘扬起手向这边煽过来,他本能的伸手抓住扬起的粉掌,“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是女子也得遵循。”
她用力将他的手甩开,偏过脸去,心头莫明的酸楚起来,眼眶竟又湿润了。她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脆弱,又不知该如何控制眼泪不流出来,只能躲在黑暗处。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又忍不住的道:“同是书院学子,人家祝英台就不像这样的!”毣洣阁
尔岚听后不禁乐了,问:“那么他是哪样的,我又是哪样的?”
她有些得意起来,笑道:“人家祝公子风度翩翩,有勇有谋,温文尔雅。而你呢,自以为是,锱铢必较,非君子也!”
“停车……”尔岚向车外喊了一句,马车停了下来。他瞅了她一眼,道:“下车。”她愣在那里,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翻脸,又听他冷冷的命令道:“给我下车。”
铃儿咬了咬下唇,起了身往车外挪去,就这样下了车。车夫大叔好心递给她一把伞,不料车内的那个人伸出脑袋来道:“她用不着伞,我们走。”车夫大叔无奈的把伞收了回去,上了马车,车子向另一方向驶去。
“蠢驴尔岚你是个混蛋,混蛋!”她气得浑身像是着了火,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向马车方向扔去。她只好转回身,竟看到不远处就是太宰府邸。她心想自己还是走运的,已经到了家,还怕什么呢!她整理了一下衣装,向太宰府走去。
这场雪下了一夜,早晨睁开睡眼时它还在不断的飞扬,好像是舞了一夜已经筋疲力尽,故而放慢了舞步慢慢下坠。偌大的祝府被积雪装点地白得圣洁,亭台楼阁都披上了这件大自然赠予的圣洁斗蓬,各处院落小径,草坪植被,假山曲桥,还有那片莲花池,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是那样的洁净,白茫茫一片。
两只白鹤立在那片雪地中,它们纯白的身体,黑色曲线的轮廓显出它们与生俱来的优雅形态。白的雪,黑白相间的鹤,优美弧线的屋檐,高低错乱的植被与假山,这些组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画作。两只鹤漫步在这幅画中,时而展开双翅互相追逐,时而脖颈交错缠绵悱恻。这时从它们身边漂过一把红底黑梅图案的油纸伞,它缓缓的在这亭台楼阁间游动,经过鹤亭,穿过花园小径,流过假山莲池,像一朵盛开的睡莲在白色海洋中荡漾。
这朵‘睡莲’漂进了梅园中,在梅海间穿行着。这片梅林现在已是梅香飘然,白色的梅与红色的梅彼此相依,视觉上让人陶醉,嗅觉间使人沉迷。‘睡莲’之下站着的人原来是关山月,她穿着一身白间浮青的长裙,披着一件淡紫色斗蓬,发髻上插着一支柳叶簪。她撑着手中的伞来到那棵较矮梅树前,这棵梅树上两朵三朵的红梅竟然奇迹般地绽开了,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如同这满园寒梅那样的炙热与活力。她伸去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眼前的那朵梅,梅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弯腰向它凑过去,闻了它的幽香,沁人心脾之香。它活了,一个月前还是奄奄一息,看,现在的它多么得富有生机,多么得美丽芳香!
她依依难舍的转过身去,却望见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正撑着把白底红梅黑枝油纸伞站在那里正朝她这边观望。零零落落的雪花漫无目的飘落在两人之间,她在这雪花飘零间看清了对方的脸,他是云沧海。他站在那儿像是踌躇已久不敢向她靠近似的,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向她走去。
一朵白色的‘梅’在满天飞雪间慢慢漂近了那朵‘莲’,他撑着头顶上的油纸伞稍稍抬起伞的一角向她看去,见她也正在凝视着他。他眸中带点羞涩的对她笑了笑,她仍展开最为灿烂的笑容迎向他。她无声的笑靥总让他看到那隐约不清的朝阳,每每都能使他得到世间最为温暖的安慰。
她把身子向一边让了让,为他指向那株梅树,他看到这棵前不久时被自己救起的梅树现在竟然开出了几朵梅花来。他来到树前俯下身体静静的闻着梅香,它被救活了。他开心的朝着她笑出声来,抬首面向她道:“五奶奶你看,它这下是真的没问题啦,这花也开得正旺。”
“这都是云管事的功劳!”她双手灵活的比划着。
云沧海伸手触摸到一片花瓣上,轻轻抚摸过,侧脸对向她说:“来年的这个时候开得花会更多,要小心护理呀!”
她也俯下来伏在梅树上闻了闻,他面朝着她的脸颊,他们之间隔着那株小小的梅树。他透过枝与叶的缝隙把目光投向那张秀气的粉颜,小小雪花调皮的飘在他们之间。他的心‘砰砰’直跳,他觉得自己竟然脸发起了烫,想是一定红了,连忙站了起来,调整一下心境后,道:“五奶奶,在下还有事要办,先行一步。”
她也站起来,发现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打手势问:“你怎么了?”
“哦,没事,突然想起还有公事要办……”他慌张的偏过的脸去,才发现这园内只有他们两人,他又转过脸来问:“只有你一人来这园中?”她点了点头。“那么,在下去了。”他向她欠了欠身,迈出步子。
她却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回头停了步,她放开了手,只是对他笑,“你为何特意躲我?”她细长的手指停在胸前等待着他的回答。
“没有,我……”他很吃惊她是怎么看出自己现在对她态度的转变,心想她本就是个心思敏感之人。“不是在躲你,要做的事太多……”他说话时观察着她面部的变化,发现她并不相信这种托词便住了口,也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
她将伞把搭在肩是腾出双手来打出手语,“既然你不想见到我,那么以后这片梅园请你不要再来了,这里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已无处可去!”她停止动作缓缓的向对方欠身施礼后背过身去。
她是在生我的气吗?他面向她的背影,直到她手上的伞遮住了她的上半身他才稍稍动了动双肩。“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不是不想见到你。是我不能见你啊,这样才能保你周全!我只能这样做。”他深深的望着这女子的背影,带有伤感与无奈的语气喃道,他知道她听不见自己的真言,而这真言却是他内心的一声哀愁。她自然不会听见身后的这一声叹息,他朝她行了小礼后转身离去。
待她回过身来,面前只剩洁白的雪花与红色的梅花。手中的伞滑了下来落在地上,她呆呆地望着来时的路。他真的不会再来了吗?她低下头看向那株梅花,心中隐隐作痛起来。她仰面朝天,千片万片的雪花无止尽的飘落下来,打在她的脸上,冰冰的。然而她的一片丹心就在此时已经被冷却到了冰点,他这些日子对自己明显冷淡许多,前天与他长廊相遇时他竟然视而不见转身变向,还有好几次也是如此。她不知道他如此态度出于何故,辗转反侧之后她得出了令自己难过不已的结论:他是怕她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想到这里感到全身抽搐了一下,俯下身去呆视着他亲手栽种的梅,伸手去抚摸着花朵,无力的呼出一口白雾,就这样静静的望着梅,默默的想着他。
若是少了他,这世上将是一片死沉!
“不是说初七回去吗?今儿才初五!”滢心带着不情愿的口吻强调道。
“初七和初五有何区别?这是读书的最好时季,我要是回去早些也好近早进入状态。”英台倚坐在房中窗前的美人榻上,“你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明天一大早就走。”
“可是老爷和夫人那边……”
“一早就走,他们不会发现的,让他们知道又要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说不定就走不成了。你就听我的吧,还有,别走漏风声,咱们秘密行动哈!”她说着就站起来从床榻拿起了那件粉色男装,左看右看一番,再拿起绣几上的一条天蓝色帻巾,满意的笑了起来。
“可是小姐,我们又不会赶马车,怎么不知不觉得溜走啊?”滢心一边收拾着要带走的行礼,一边问向主子。
“我连骑马都学会了,赶个马车有何难的!放心,包在我身上好啦。”英台信心满满的拍拍胸脯,把一摞书一一放进了书箱中。现在的她干劲十足,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能回书院就格外兴奋,特别是很快就能见到他,不知此刻的他正在做什么呢?她往窗外的远方眺望,冰雪漫天,她却满心暖意与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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