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有点惴惴:“师姐,我比较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得罪了江家的那些耆老?告诉我,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船飞雁倒是很坦诚,“哼,别提了,还不是因为船山书院的事儿。江家的这些耆老自恃曾帮过船山书院度过危机,就希望能把自家的子弟统统都送到船山书院读书,那怎么成呢?我父亲当年创办船山书院的宗旨,就是打破门第偏见,择优而录。你们这样搞不是把书院变成江家的私学了吗?你们江家当年是帮过我们,我们感激在心,也愿意以书画报答。但是让我们出卖办学宗旨,对不起,我们办不到,就算因此倒闭,我们也办不到。这是我父亲当年就立好的规矩,当年我们没有向县令低头,如今更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再退一万步讲,当年江家人帮过我们是没错,但也不是所有江家人都帮过我们罢。是江逸亭这个江家嫡孙挺身而出,仗了阁老太爷的的势,出手帮我们不图任何回报。你们算哪根葱,就想越过江逸亭来找我要好处?还抱起团来,拿整个江家宗族来压我,以为自己是头蒜呢!姑奶奶偏不爱吃蒜!船山书院反正在老娘手里,你们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老娘不伺候!”
岑杙被她一口一个“老娘”、“姑奶奶”给逗得直笑,难怪那些江姓族老会生气,就船飞雁这种横冲直撞的性子,真敢拿这种话当面噎他们。
岑杙:“看来这件事,我还真不能置身事外了。师姐,我支持你,要不是这条规矩,当年我就被赶出书院了,不,应该根本就上不了这么好的船山书院。这次的‘娘家人’我可是当定了,你可别拦我。”
船飞雁哼哼两声:“你以为你跑得了?”
小皇太女似乎对地上的影子产生了兴趣,一边走一边踩,一会儿又停下来看看,几人的速度慢得就跟驴拉磨似的,还带半路歇脚的。
不过船飞雁一点也不在乎,相反还火上浇油地陪她在胡同里玩起了踩影子的游戏。逗得小皇太女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影子被踩到。
岑杙扶着她一点,“其实,宗族多了未必是好,江阁老这一支枝繁叶茂,功勋卓著,完全不需要和旁人并谱。并了谱人情更复杂,还平白多了很多指手画脚的亲戚,岂不是吃亏么?”
船飞雁被她说到心坎里了,道:“我们其实也不想并,但一来是祖上规矩,二来这件事并非我们三房说了算。大房二房的心里可惦记呢。他们几房子孙众多,整天勾心斗角,为了各自利益,到处拉拢旁支给自己助阵,可不得往外分摊点好处?听说这次并谱,把郡守江淳儒那一支也给并进来了,那都是两百年前的亲戚了,上次并谱都没他们,这次反倒并进来了,还是我那位逸礼大堂哥专门牵的线。”
岑杙“啧”了两声,“把郡守给拉进来,日后在江阳岂不是如鱼得水?”
“还不止呢!”船飞雁边跳边道:“二房的逸忠大堂哥也不是省事儿的主,这次从江南拉了扶水江姓、卢泽江姓两大富户,一同并谱,听说把族长都给整懵了,都追到太慈仁皇后曾祖父那一代了,才硬掰扯到一点血缘关系。说实话,就那点血缘关系,连靠不靠谱都不知道,但是因为他们出钱多,族内不少人都支持他们并谱。”
“扶水江姓,卢泽江姓,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正寻思着,小皇太女忽然扑到她腿边,仰着小脸“抱抱~抱抱~”的喊,岑杙瞧她是被船飞雁追得急眼了,连忙笑着把她举起来,给她暂时的庇护。但是月亮照的影子还留在地上,小皇太女忧心忡忡地瞅着同伴,似乎想把它也解救上来。船飞雁察觉到了这点,故意伸着脚尖去够她的小脑袋。清浊明显慌了,岑杙顺势往边上一挪,影子便移开了方位,躲开了那只魔脚,“嘿嘿,踩不着!”小皇太女紧张的小脸一下子松了下来,乐得“嘎嘎”笑,心安理得地坐在岑杙肩头,享受代步玩踩影子的乐趣。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把这幼稚的游戏,一直玩到了胡同口。还想把居悠也套路进来,踩了她挺直的影子两三次,奈何居悠最大的反应就是滚了滚眼珠,一点也不配合。三人颇为无趣,一拐弯,就看到了街上那一排整齐划一的高大砖墙,还有越出墙头的两丛高大树冠,树冠后面隐隐冒出一座挂着灯笼的二重小楼。
岑杙的注意力被吸引,“嚯”了一声,把女儿从肩头卸下来,抱在怀里,“这江府里头看着挺阔啊!怎么你们住的院子却很小?”
船飞雁也不再玩闹,耸耸肩道:“这边是先帝赐给阁老太爷的新宅,我们住的是阁老原本在江阳的旧宅。当年分家的时候,阁老为了弥补对长房二房的亏欠,就把新宅一分为二,东边分给了长房,西边分给了二房。而把原来的旧宅分给了三房、四房。两座宅子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我公公和四叔并没有计较什么,毕竟兄弟二人常年呆在老太爷身边,接受他的悉心教导,这是任何物质上的馈赠都无法比拟的。”
岑杙点了点头,“我懂了,这就是授人以渔和授人以鱼的区别。江阁老这么分,倒也公道。”
“公道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新宅只有这么大?”
岑杙诧异地眨了眨眼,“不然呢?”
船飞雁回头指了指来时的胡同,又指了指百步开外那棵影影绰绰的松树,“从这儿到那儿,我们走过来的这两条街都是新宅的范围,大概占地得有六十亩吧,包括四个大院,十六座小院,两百多间房子,抵得上十座老宅了。阁老太爷打心眼里还是偏爱发妻所生的两个儿子,赵夫人和我公公、四叔他们都心知肚明。”
岑杙前后望望那横竖都至少三百步的围墙,诧异地瞪了瞪眼,“我原以为没差多少,没想到这么悬殊,这么分,对你们三房四房岂不是很不公平?”
船飞雁无所谓道:“其实也能理解,王夫人是阁老太爷的少年发妻,本该享福的年纪,却早早过世了。阁老太爷对她有愧,想多弥补她一些,情有可原。赵夫人虽然因此吃了不少亏,但临死还念叨他重情。”
岑杙不置可否。
船飞雁叉着胳膊道:“但我婆婆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她就觉得老太爷分的不公,同样是嫡子,凭什么三子、四子就分的少?长子、次子就分的多?而且不是多一点,是多很多。但你猜老太爷怎么说的?他说他是按孙子数分的,想要宅子就多生孙,一句话就把我婆婆给堵了回来。当时我大伯、二伯都成亲好几十年了,孙子一早就生满了,而我公公和四叔才刚成亲不久,孩子一人只有一个,这怎么比,肯定没法比啊,就这么硬生生吃了一个大亏。而最让我婆婆心寒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是阁老太爷明明知道我公公胎里落了病,身体不好,逸亭有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独苗,还故意拿这个话来刺激他。哪怕他说长子长房就应该分更多财产,我婆婆心里都会好受些。当时我婆婆一下子心就凉了,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逸亭、逸台培养成人,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咱们风水轮流转,日后走着瞧!”
岑杙瞧她那副身临其境,同仇敌忾的样子,有点好笑。
船飞雁继续道:“后来你还别说,真就如她所料的那样,因为知道祖上没有多少财产可继承,三房、四房的子女反而奋发图强,个个都在外面置下了不错的产业,原先的老宅便空了下来,只是偶尔回来小住。反倒是大房、二房的子孙众多,却没有一个成器的,整天为了祖上那点老产争得不可开交,白白地坐吃山空,前几年还闹了几场官司,生生把高万、高壑两位老太爷给气走了。现在大房已经是长孙江逸礼当家,而二房是长孙江逸忠当家,但他们各自还有五六个兄弟想要瓜分老宅的财产。一家人可劲儿的闹心,如果阁老太爷泉下有知的话,不知道要被气成什么样。”
岑杙想了想,“阁老太爷这么分倒也无可指摘,毕竟宅子是他的,他有这个权利。只是对待儿女悬殊太过,容易割裂几房儿女的感情。这些未必是他想看到的。”
船飞雁叹了口气,“我婆婆也说,阁老太爷一开始就不该把长房、二房留在江阳,托给不事正业的兄长照顾,后来又不该为了弥补错误,把三房、四房给冷落了。这是一错再错,双方都受委屈,兄弟不阋墙才怪!”
岑杙忽然来了兴致,“师姐,你怎么对江家老一辈的事儿,了解得这么清楚啊?连江老夫人怎么想的都知道,我以前可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船飞雁脸色有点不自然,旬又冷笑了一声,“这些年我在江家也不是白呆的,尤其是小妾进门后,我这位婆婆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整天给我唠叨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你说她这是何必呢!”
岑杙意味深长道:“老夫人估计是想留住你,毕竟女人最了解女人。”
船飞雁遗憾道:“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儿,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家都是体面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
岑杙听了暗暗心惊,倒不是心惊她所做的选择,而是心惊,她的热情会消退得这样快。快到让外人都猝不及防。她了解船飞雁,她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如果内心尚有波澜,一定会表现在肢体上,或者语言上。然而现在,岑杙在她脸上什么都看不到。她很平静,这也意味着,有些东西已经尘埃落定,无法回头了。
“师姐,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岑杙情绪上来了,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说。
船飞雁愣着盯了她半晌,随即笑容像烟花似的炸开,在她眼前晃了晃手,“乱想什么呢你,我又没说要干什么。”
岑杙认真地道:“不论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你,一如既往。对不对,火火?”说着摇了摇清浊的手,把她悬在灯笼上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小皇太女迷茫地回过脸来,看看她,又看看船飞雁,以为船姨姨抬手是要抱她的,自然地朝她倾过小身子。其实船师姐只是想勾勾眼里的沙子,但中途改了主意,扑哧一笑,把她抱了过来,“小清浊怎么这么可爱啊!又软又小又乖,今晚跟船姨姨一起睡好不好?”
“好。”
船飞雁登时喜得眉开眼笑,“你说你俩这孩子怎么生的?怎么这么讨人喜欢呢?”
“随我呗!”
船飞雁:“……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明明是随弟妹。”
岑杙笑容不改,依然与有荣焉。
“对了,刚才讲到哪儿了?”
“江家内斗,大房二房的子孙都想瓜分老宅的财产!”
“对对对,这次大房又为修谱的事儿拧巴起来了。总之每次进他们的宅子,我都能感受到影影绰绰的宅斗,浑身不自在。”
“能让你不自在的人,那得斗成啥样?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了。”岑杙开玩笑道。她这位师姐向来是大咧性子,任何魔鬼场合都不怵的人,竟然能露出心力交瘁的表情,也是少见。
船飞雁白了她一眼,“你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期待。待会你们随我进去,只露个脸,连腔也不用搭,我让你们说话的时候你们再说话,其余时候就安心坐在席上,吃东西就行了。”
“这……不会不礼貌吗?”
“你想多了,只要你过得比他们好,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不礼貌。这是原罪,消不掉的。江逸亭当初被贬去当县令的时候,你是没见过那些人幸灾乐祸的嘴脸。现在他们不逮着机会奚落你就不错了。还讲礼貌?”她不屑地哼了声,“何况,我已经替你们抛过砖了,不会更不礼貌了!”
“……怎么你越说,我越没底了呢。”
“你少啰嗦,听我的就成!”
几人终于走到了第二个拐角,一扭头就看到了江家大宅的正门口,车马喧沸,往来登门的人络绎不绝。
“不是说是家宴么,怎么还有官府的轿子?”岑杙一眼就认出那官府的红呢大轿,八人的抬杠,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乘坐。江家现在除了江逸亭外,似乎并没有人到达这个级别。而整个江阳郡,也只有郡守江淳儒有资格坐这种轿子。
船飞雁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眯了眯眼,“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说是四房合个总宴,给我接风洗尘,可这请来的人多半我都不认识。”
这时,居悠突然从墙上跳了下来,把二人吓了一跳。船飞雁这些天已经适应了这位神出鬼没的东宫侍卫长,捂着胸口问:“你怎么从上边下来了?”缓过来又问:“你什么时候上去的啊?”
居悠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的纸笺递给她们,岑杙接过来就着月光扫了一眼,竟然是江府此次的宴客名单,诧异道:“你怎么弄来的?”
居悠昂了昂下巴,很不在意道:“顺手摸来的。”岑杙知道她肯定是事先去排查宴上情况了,毕竟小皇太女要去的地方,必须慎之又慎。
岑杙匆匆过了眼名单,迟疑地问居悠:“你知道那顶轿子是什么人的吗?”
“知道,江阳郡守。”
“江淳儒?可是这请帖上并没有他的名字啊!”
“应该在后面。”船飞雁凑过来瞄了一眼,解释道:“江家的家宴名单一向不按官职排,而是按照在家族的辈分排,‘之风高逸,还淳璘彬’,江淳儒的辈分比逸亭还要晚两辈,应该在小辈里头,你找找看。”
岑杙愣了下,刚才她只是认真地过了遍前头,后面的名字并未看仔细。如今再细瞧,果然在末端发现江淳儒的名字,正和众小辈一起躺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无名小卒呢。
“你们江家的面子可真大,连郡守都得给你们当陪衬。”
船飞雁:“算了吧,他们也就能在这方面找点优越感了。我那位逸礼大堂哥,一生最大的成就是投胎那会儿,一跃成了阁老太爷的长房嫡孙,其他的是干啥啥不行!”
岑杙:“……”
“别这么看着我,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他后面排队的亲弟弟说的,嫌他搁那儿碍事了呗。早跟你说过,长房的人整日勾心斗角。只有碰见我的时候,才会拧成一股绳,某些方面,我是促进江家团结一气的大功臣,阁老太爷泉下有知的话都得感谢我!”
“……师姐,咱能稍微谦虚一点吗?”
剩下的名单岑杙也不大认识了,便交给船飞雁,顺手把女儿抱了过来。
船飞雁也过了一遍,“呵”了声,“来得人还真不少,连族长和江南那边的人都来了。难道真要谈并谱的事儿?那我可插不上嘴了。可能这次宴席真没我们什么事儿,咱们就放心地去吃席吧!”
说到这里,她意外地长吁了口气,欣欣然地瞅着门前的红灯笼。心情类似于从打架斗殴的选手直接切换成看热闹的吃瓜群众,竟然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感。
马后炮道:“早知道咱们不是主角,刚才就应该直接走后门的,白绕了这么远的路,平白得错过多少好戏啊!”
岑杙无语,“……感情您一路慢慢腾腾,还打算带着主角光环高调登场?”
“你以为呢!”船飞雁斜了她一眼,“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了。有热闹看岂能错过!快快快,赶快走,你把清浊抗头上,不然赶不上热乎的。瓜凉了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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