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号那天早上,周粥出发前嘟嘟囔囔的，周芙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想把咒语念顺。
“两句话也念得黏黏糊糊。”
周粥把疲惫的小面包脸埋在周芙掌心,三角嘴说：“不想去,后悔了。”
不想去就不去了，这是周芙第一个念头。
她很快克服这个想法，耐着性子安慰周粥，让他慢慢来,她念一遍咒语，再让周粥念一遍。
周粥的情绪总算没有那么低落了。
“我去工作了,小芙再见。”周粥背着圆形书包,戴着圆圆的小黄帽,向站在大门口的周芙挥挥手。
周芙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说起来,这孩子还是第一天离开她自己做事。
“他肯定能做得很棒，要是失败了哭着回家，我来安慰他就好了。”
生魂23号是一个白领，周粥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蜷缩在两颗发财树之间，胳膊环着膝盖,抬头看着天空。
给周粥的感觉就是一棵树。
“姑娘，天师来啦，你快跟他回家吧,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游魂老李劝道。
但23号仍然呆呆看着天空，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完全没听到老李的话。
老李叹了口气，对着周粥摇了摇头，邀他坐到街边的凳子详谈。
“调查过了，这个姑娘的家在市场后面的小区，然后公司好像在金融街那块，她每天都会穿过花鸟市场，然后坐地铁上班。”老李指着地铁站和周粥说，“然后她常在这里买仙人掌多肉什么的，然后前两天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待在这里，我看别人都看不见她，就知道是生魂离体了。然后我就上报渡尘了。”
周粥掰指头数着老李说了多少次然后。
“粥天师然后怎么办呀？她怎么都叫不醒，看样子很严重。”
粥天师把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在椅子上：医魂符、请魂符、镇魂符、送魂符……他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张引魂符，“把这个贴到她身上，她就会跟我走啦。”
老李鼓掌：“好厉害。”
周粥喜欢被夸奖，他羞涩地掏出一张安魂符给老李：“这个送给你，贴到脸上超舒服的。”
老李笑呵呵地收下，然后帮他把符咒收回书包。
来到发财树面前，周粥深吸一口气，嘴里念叨着咒语。引魂符放在小泡泡里，轻飘飘地乘着空气落到23号眉间。
她动了，从发财树之间走出来，走到周粥面前，存在感依旧很低。
“不要带我走。”陈一静垂着眼，小声说，“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满意谁都看不见的现状，我不愿意回到身体里。”
用脱离肉体的眼睛，她好像看到了最终归宿。
“我觉得死了以后的世界大概也是这样的，谁都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谁，所有人的刺都会被磨平，没有人会被扎伤。世界会温柔的像放学后的黄昏，每一个风景都看不够。”
周粥迷茫了，他很容易跟别人共情。
幼崽专心，这只是任务，不要投入感情。
游魂老李劝道：“姑娘，先回家看看。我们团长说了：人得先往前迈一步，有了困难再说再解决，”
“团长说得对。”周粥通过引魂符引导陈一静向前艰难迈了一步，“团长在哪里呀？让他来劝劝她吧。”
老李朝东南方向指了指，“他住在烈士陵园，不对，应该是去另一个世界了。”
周粥不明白烈士陵园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回不来了。
“你为什么没去？”
老李举着右手说：“我身体的手被炸断了，找不到了，所以我去不了另一个世界。小姑娘，我没有办法做到向前迈一步，但是你还可以。”
身体残缺，就无法进入另一个世界，这是这个世界的残酷。
“这个世界也不错啦，比我活着的时候好太多了，我一想到这是我的功劳就开心。”老李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年纪，但他记得这是战争胜利后的第几年。
“渡尘”会给他提供线香之类的必需品，每年节假日也会收到国家通过“渡尘”给他的礼物。去领土的任何地方，见领土上的任何人，他和他的国家的年纪一起变大，却永远不会老去。
陈一静目光微闪，有所触动，要是其他人在她面前讲大道理劝她豁达，她一定不会理睬，但她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老李。
透明泡泡在空中扭成箭头，提示周粥现在动手。
周粥驱动引魂符，这一次，陈一静的生魂很顺利地跟着他走了。
“谢谢你啦！”周粥边走边回头，冲游魂老李笑成小花。毣洣阁
老李挥挥手，笑着送他们离开花鸟市场。
周粥跟着导航，牵着陈一静往她家，一个老旧小区的方向走。小区很好进，看门的大爷都没有睬偷偷摸摸的周粥。
六单元602室，没有电梯，扶手有很多灰尘，台阶快赶上周粥小腿高，等站在陈一静家门口时，周粥腿都软了。
他扶着腿歇了一下，从兜里掏出小发卡打算撬门进去。
崽……透明泡泡觉得这不大行。
陈一静蹲下，指了指门口的盆栽：“钥匙放在那里。”
周粥笑眯眯收起发卡，用钥匙打开房门。
房间内很冷，周粥一推门进去就抖了一下，眼前的空间又黑又冷，给他一种步入式棺材的感觉。开灯关门，把阳光和细微的喧哗声隔绝在外，活人的气息瞬间消失，连愤怒憎恶这种情绪都没有了，只剩无力与沉重。
房间很小，沙发挨着小床，阳台就是厨房，多肉与仙人掌堆在窗台上和墙角，有一些已经干瘪了。
周粥搓搓手臂，往房间里又走了几步。
空调开到20度，冷风源源不断吹过来，陈一静的身体躺在床上，看上去不到九十斤。皮肤很薄，锋利的锁骨仿佛随时能刺破它。没有灵魂的身体像搁浅的鱼，嘴已经泛白露出颓势，每呼吸一次，就离死亡更近一点，但她面部很安详，像是陷入沉沉的梦里。
“我快要死了，对不对？”
生魂也看到看到微亮的光，有一个大门即将打开。
身体和灵魂分开，两边都不算是完整的人，按照槐秋棠的逻辑，杀死哪一边都不犯法。
周粥拿出送魂符，“你现在该回自己的身体了。”
“我想变成一株植物，变成猫、变成鸟或者干脆结束这一切。”生魂环着腿，坐在墙角，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我不回去。”
周粥跪坐在她身前，手放在她的膝盖上，“为什么？不回去会死的。”
“你不明白，因为你还小，你不知道长大是要受委屈的。”
让她回到身体里相当于古代犯人的游街示众，别人的目光会刺伤她，她的皮肤会痒会疼，她头会不由自主往下低，她会死。
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周粥拿到手上看，“是主管打的电话。”
手机仅有百分之二的电，响了一阵就自动关机。
“不想上班。”陈一静堵住耳朵，把脸藏在头发下。
坏掉了，整个人都坏了，好像突然回到被霸凌的中学时代。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但人的情绪太可怕了，只要有人一大声和她说话，她就害怕。
人不是更高级吗？为什么不能像植物一样自己活自己的。
滴！渡尘发出警告声。这个身体即将断气。
周粥看了两秒手上的送魂符，然后拿起小弓箭，对着铁架床上的人，弯弓却不搭箭，周粥用弓弦的力量把自己射出去。
透明泡泡瞪大眼，看着自己幼崽从眼前飞过，然后无声无息地没入陈一静的身体里。
生魂也很震惊，她看着自己的手动了动，然后噗咚一声从床上摔下来，向前爬了两下，手肘撑着地，拨开遮着眼睛的头发。
“好……难受。”
灵魂一下子拉扯长大，疼得周粥眼泪直流。
你不是学了教程吗？直接把她灵魂强行按进去就行了。透明泡泡又心疼又生气，他知道周粥的想法，周粥不想为难这个生魂。
可是，可是对于透明泡泡这个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来说，就算是男女主甚至任务目标死在它面前，也不过是任务失败罢了。更何况只是一个在书里没有姓名的路人甲。
他和他们没有关系，不想听他们的悲惨人生，对帮他们从深渊走出来这件事没兴趣。
想到这里，透明泡泡甚至觉得周芙不应该让周粥一个人出来做任务，这么点大的小孩什么都干得出来，不把自己玩死才怪。完全忘记不久前，他自己也是很赞同“周粥成长计划”。
周粥拖不动成年人的身体，连坐起来都有几分困难，索性放弃，直接趴在地上，仰着头说：“疼。”
好乖好乖，不疼透明泡泡从陈一静细眉细眼的娟秀脸庞上看到周粥皱着八字粗眉、黑黝黝的葡萄大眼泛水光的模样。翻开系统商城，透明泡泡用自己的积分高价买了几支修复剂，反正幼崽十以内加减法都算不好，肯定不会发现他动了积分，至于买身体这件事，先缓一缓也无妨。
悄悄把修复剂注射到陈一静身体脚踝处。在星际世界等级评价为s的药剂，无痕无痛，安抚周粥灵魂时，还能极大改善这具身体的体质。
生魂蹲在自己的身体旁，看着从自己眼睛里流出周粥的眼泪，“你出来吧，我死了也没关系的。”
心理上更加自我厌弃，她又给别人添麻烦了。
周粥缓了一会，疼痛渐渐消失，身体也十分松快，胡乱抹把脸，他又恢复眉开眼笑的模样：“我好啦！不疼啦！”
陈一静害怕他故作坚强，问：“真的吗？”
“真的。”周粥看向透明泡泡方向，“我好像在这方面是个天才！以后可以多处理几起这样的事啦。”
透明泡泡：我会破产的，真的。
周粥和陈一静面对面坐在一起，“你想吃点什么吗？”
“嗯？”
“我饿了。”周粥也不知道这个身体到底几天没有吃过饭，“可是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什么呀，原来他在纠结这个，陈一静把手虚虚搭在自己身体的脑袋上：“吃饺子吧。”
周粥点头，用脑袋蹭蹭陈一静的手，然后拿起自己的电话手表打了个电话，在等食物的期间，周粥钻到被窝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十五分钟后，周荇出现在门口，陈一静迅速藏起来。
周粥站起来，小心翼翼走两步，确定自己不恐高后才给他开门。
“周粥你任务做的……嗯？走错了？”眼前这个狼狈消瘦的女人是谁？周粥的任务目标？
周粥一拍手：“是我呀，isme！”
周荇倒吸一口凉气，站都站不稳了，“生魂呢？你别告诉我，你接管了这个身体。”
“yesyes！”周粥指了指身后，“生魂在那里。”
周荇：姐，你儿子又整活了。
“不要告诉小芙。”周粥禁止他打电话，扒拉着他的手臂向他身后瞅，“我的饺子呢？”
“这附近有一家很好的中餐馆，本来想带你去吃的。”周荇摊手，“谁知道你变成这样。”
“啊”周粥好失望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但他忘记他已经不是从前的矮胖小面包了，咚的一声，这个身体的尾巴骨好像要碎了，“救……”
周荇赶紧给他搀进房间，让他趴在床上，护好尾巴骨。
“冷死了。”周荇找了一圈，找到遥控器，把空调关掉。
“饿”
这死孩子不是喊疼就是喊饿，偏偏周荇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在这个家的阳台厨房转一圈，发现餐具厨具都齐全，于是给中餐馆打电话，让他们送点馅料和面皮过来，他自己在这里给周粥现包饺子吃。
周粥饿着肚子又等了十分钟，门铃响起，周荇接过餐厅服务员送来的东西。感觉到周粥眼巴巴望着他手里的两个盒子，他安抚道：“还是馅，等一下就能吃了。”
周粥：“我真的会哭的。”
“还送了面粉。”周荇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开开心心在厨房忙碌起来，把人家做好的馅包进人家做好的面皮里，做出自己的饺子，大概包了二十个停下，把饺子下到烧开的水里。
“马上就好了。”趁着煮饺子的功夫，他又开始捏新饺子，“你一边吃我一边煮好不好？”
透明泡泡：主妇啊，这就是主妇啊！
这个男子大学生主妇感为什么会这么强？
周荇说出理由：“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字还没认识几个，就开始给你妈煮粥喝了。”因为强势的姐姐，所以明明同样出身天师世家，和他的大少爷发小相比，他就是男仆。
“这面皮还是有点厚。”周荇捏了几个觉得手感不对，他打开中餐厅送的面粉，决定亲自和面擀皮。
锅里的饺子已经好了，他把饺子捞到饺子盘里，倒点陈醋先让快饿死的周粥吃，“吃个七分饱，不然肚子难受。”
周粥坐着靠垫，把手心朝上放在桌子上，等待周荇给他擦手。
“你现在是大人了，还是女孩子的身体，自己给自己擦。”周荇把消毒湿巾和毛巾一起扔给他。
周粥眉头一皱，“我是男孩子，阿梅妈妈说性别是根据灵魂决定的。”
“那总归是大人吧。”周荇没问他阿梅是谁，反正肯定是他奇奇怪怪的朋友们。
“okok”周粥把手擦干净，趴在茶几上一手捉着筷子吃饺子，另一只空闲的手上玩着周荇给他的小面团。
还蛮舒服的说。
陈一静确定周荇不会看这边，飘到周粥身边，盯着周粥手里的面团看。
“小时候，我爸爸妈妈包饺子时也会给我一个面团玩。”
对哦，她应该是有爸爸妈妈的，周粥先前没想到这一点，现在赶紧问道：“爸爸妈妈呢？”
“在老家。”陈一静说，她是植物的话，他们就是石头。他们更加僵硬麻木，陈一静有时候想给他们打电话都不知道说什么。
她不愿意说，周粥就不追问，眼睛找到墙上日历，说：“23号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圈起来？”
“是很重要的日子。”陈一静说，“我的两个好朋友结婚的日子。”
周荇端着饺子坐过来，陈一静迅速消失。
“这个任务有点麻烦呀。”周荇往周粥盘子里拨了几个大胖饺子，“这个是我擀的皮，你尝尝。”
饺子皮比之前的薄好多，果然更好吃。
“你的灵魂还好吗？”
周粥点头，棒极了。
“一点不适都没有吗？”
周粥：“没有呀。”
“嗯，那就行。其实还有别的办法的，比如送到医院让机器维持这具身体。”周荇给周粥出主意，“我这里有几张替魂符，也能暂时顶替她的灵魂住到身体里，只是不能长久。”
他把他能想到的符咒都塞到周粥书包里，“你想一下要用哪个办法。”
吃完饭，周粥摊在地板上休息，他没有吃七分饱，吃了十分饱。周荇洗碗收拾厨房，顺便扫地拖地，把陈一静家彻底收拾一遍。
“我先走了，下午还有课。”专程回来给孩子做饭的男大学生说，“晚上别一个人回去，把地址给你妈或者给司机，让人接你回去。”
关门前他又补充道：“记得从这个壳子里出来。”
周粥挥挥手：“知道啦。”
他才不要出来，他要吓周芙一跳。
周芙会把你打得哇哇乱叫。透明泡泡想了想，还是不告诉周粥后果，他自己也想收拾这只死崽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1516:12:442021091800:4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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