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路边依旧是张灯结彩,欢度春节的样子,但其实今年的新年大朝会尚未进行。
毕竟已经明确改元,自然要将大朝会放在两天之后的一月初一。
自然而然的,不仅是主掌礼仪的奉常府,就连御史大夫府、丞相府、少府等所有相关部门的官吏也都忙的脚不点地,恨不能日以继夜。
新皇初立,改元正朔,出一点差错,他们的官帽就算是戴到头了。
但更重要的还是萧何当年定下的规矩,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也就是说,当天能把政务都处理完的国家,就能在天下称王;拖到当夜处理完,国家也能强大;但如果拖过了夜,明天再办,这样的国家就削弱了!
而曹参这个人得以名垂青史的,不仅有功高第一,刘邦把他比作猎犬,更让人耳熟能详的是一句成语。
萧规曹随。
因此,他除了日常面对刘盈时格外谦卑,不复历史上的桀骜不驯外,完全照搬了萧何留下的规章制度。
嗯,曹参在说自己不如萧何,所以才要恪守职责,遵循前代之法不要丢失,但其实话里有话。
我不如萧何,陛下也不如先帝。
所以,咱俩过得且过,别瞎折腾了……
毕竟汉初奉行的是顺其自然,圣天子垂拱而治的黄老学说。
或者说,是游侠习气。
老大你信任我,就让我自己去办,如果不信任我,那我就不干了!
只不过现如今的曹参没有这个胆量。
“到时候把移栽好的冬梅全搬出来,红艳艳一片……好看!”
“对了,屋檐上就不要挂彩带了,免得缠绕在电线上烧着了……修宫殿居然需要朕自己掏钱,过分!”
“还有还有,把御河里的冰敲了,看看那些被冻着的鱼死了没有,要是死了就全换新的……”
刘盈边走边说,曹参紧随其后捧着笏板写个不停,让周围路过的官员大跌眼镜,但旋即释然。
毕竟,这可是他们的陛下啊!
至高无上,一言九鼎,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加四海,莫敢不从!
“嗯,不过了,给我准备一百万支烟花,从晚上一直放到天亮!”刘盈双手插腰,志得意满。
曹参一脸苦相,当初说好了改元正朔的钱全部从国库出……
虽然如今人口较从前翻了不止一倍,商业也很是兴旺,海内无闲田,国库在他的努力下,从萧何退休时的空空荡荡,再一次变得满满登登。
但,挥霍也不是这么个挥霍法啊!
于是曹参哆嗦着胆子,小心翼翼问道:
“陛下啊……臣记得陛下写的《秦宫赋》里有这么一句话,叫做‘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况且如今国库也并不算是贯朽粟陈,是不是能稍稍从简一点……”
“臣真的只是个建议,并非是故意煞陛下的风头……臣、臣该死,请陛下责罚!”
毕竟刘盈有多小气记仇,而且爱出风头,曹参是很清楚的。
刘盈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语气平和的问道:“那依曹相之言,该如何从简?”
曹参汗流浃背的伸出一根手指。
“十万支?好,十万支就十万支吧!”刘盈迅速抓住曹参的小指拉钩。
嗯,其实他只是漫天要价,就等曹参就地还钱了。
若是他一开始就说要放十万支烟花,曹参稍一还价,恐怕最多就只剩下的八万支!
所以刘盈狮子大开口的说了一百万,就是等着曹参狠狠还价。
虽然曹参直接从脚后跟开始砍,但他还是达成了自己的目标。
嘿嘿,饶是这些老家伙奸猾似鬼,不还是被咱收拾的服服帖帖……刘盈背着手向前走去,脸上满是傲娇。
刘盈身后,曹参满脸懵逼,但还是镇定自若的点了点头,只是趁着刘盈不在意的时候,悄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其实,他原本的意思只是削减一成……
但无所谓了……
在刘盈补充,曹参记录的时候,远处的宫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陛下、陛下……”
刘盈转过头,看到的是满脸惶急,连滚带爬跑过来的中行説。
曹参皱着眉头斥责道:“禁宫之中,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等下自己去宦者令韩谈那里领罚!”
中行説只是气喘吁吁的看着刘盈,想要说话,但最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所打断。
刘盈心中浮现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双眼紧紧盯着中行説,但语气平和:“不慌,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陛下,新丰城传来消息,太、太太上皇后不好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太上皇家令说,早晨的时候太太上皇后还好好地,但不知怎么的,说是有些头晕,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如今御医们都已经赶过去了……”
中行説说完,微微抬起头,只见刘盈宛如石化,整个人愣在当场,一动不动。
“陛下?陛下!”曹参壮着胆子轻轻推搡了一下刘盈。
这一刻,刘盈才如梦初醒。
“备马、快、快给我备马……”
“奴婢来的时候已经让人去通知中厩令准备了快马,护驾的郎中们此刻也做好的出发的准备。”
望着刘盈踉踉跄跄飞奔而去的身影,曹参的视线转到一旁如对虾般站着的中行説身上。
这个阉人,不错,挺机灵的,陛下的眼光就是好啊……曹参心如电转,但正正衣冠,也急趋而去。
毕竟他是沛县之人,再加上位居相国,这种时候自然必须到场。
重要的是曹参心中很明白,这恐怕是李氏的最后时光了。
上一次不慎摔倒,已经耗去了她几乎全部的生命,后来虽然救了过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好在,给刘太公修的陵寝前几年就竣工了……
只可惜,这时候马上就要改元了!
这时候出这么档子事,真是时也命也……
………………………………
新丰城,中阳里。
今天是大凤杯预选赛的日子,即便是站在远离大竞技场的这里,也依旧能够听到远处山呼海啸,锣鼓喧天,数不清的人为自己的主队呐喊助威的声音。
但这一切都和刘太公无关。
在一帘相隔的内室,这个年近百岁,即便是帝国的皇帝也不敢跟他顶嘴的太太上皇,也如天下所有将要丧偶的老人一般,满心的悲伤不舍、悲痛无边,一双枯树皮似的老手,紧紧抓着老伴同样枯瘦的两只手,老泪纵横,浑身颤抖,显然已经不能自已了。
这时,那位垂死的老夫人,微微睁开了眼睛,似乎又有了些生机,却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对老伴的卷恋,让她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良人,别哭……”
李氏喉咙里发出含湖不清的声音,这世上只有日夜陪伴她的刘太公才能听清的声音。
只见李氏面带微笑轻轻对刘太公说道:“人活七十古来稀,如今我早就过了七十岁,也算是一件喜事,应该高高兴兴才对……”
“是是是,你别说话了。等医士来……”刘太公痛苦的摇了摇头:“这里是长安,医术高明者比比皆是,他们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我,我舍不得你……”
“不要那么贪心……”李氏的目光从刘太公身上掠过,看一眼挂在衣架上,金凤盘旋、明珠璀璨的一套吉服,有些骄傲的说道:“从古至今,有几个女人能穿上这套皇后的礼服?”
她边说,视线又转到刘太公身上:“又有几人能与自己的良人白首相携而终?”
刘太公老泪纵横,挤出比苦还难看的笑容:
“这都是你应得的……当年刘季那小子吃野果子卡住了,要不是你发现及时,把他倒着拎起来怕打几下,他早就噎死了,哪还有现在的皇帝、嗯,太上皇?”
房间外,刘邦脸黑如炭。
这么多人呢,这老头又在说他的黑历史了,如不是情况特殊,他必然闯进去和自家老爹好好说道说道!
但一想到自幼抚养自己长大的李氏可能活不长久了,刘邦立时湿了眼眶,腮帮子都在微微颤抖。
房间内,李氏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坚持不肯断气,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双眼无神的望着丈夫。
刘太公也深深望着妻子,他知道已是看一眼少一眼,能多看她一眼都是极好的……
院落中,匆匆赶来的刘喜、刘交、刘肥、刘信几人,带领着他们的妻子儿女,孙儿孙女乌泱乌泱数百人,齐聚在一起,或站或坐,脸上或是焦急、或是悲戚,但都望着挡住内室的门帘,想要知道里面的情形。
说来也是巧了,马上要举办新年大朝会,而且改元正朔,藩王们自然要携带家卷入朝长安。
另一边,吕雉站在路口向外眺望,期待着被甲士层层隔开的地方,在早就空出的道路中心,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刘盈。
李氏对待刘盈比自己的亲孙子还要亲,如果刘盈错过见她最后一面,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终生的遗憾!
日上中天之时,在隐隐助威呐喊的锣鼓和呼喊声中,蹄声骤然如雨。
“终于来了……”吕雉回头看了看静悄悄的农家小院,心中的巨石放了下来。
“母亲,大母如何了?医士可来过了?药可吃了?可否有起色?”刘盈滚鞍下马,连珠炮般发问。
“如今你是皇帝了,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吕雉训戒一句,轻轻摇头,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凝噎:“医士已经都来了,该吃的药也已经吃了,该扎的针也扎过了……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刘盈脚下加速走入院子,看到他进来,刘鼻、刘信等人赶忙带领他们的王后、正妻、妾室儿女忙不迭的行礼。
“陛下……”
“什么场合,都免了吧……”
刘交抢上两步拉着刘盈的手臂,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你、你可算是来了,你大母正等你呢……”
刘盈一言不发向内走去,只是看着站在床边的刘邦轻轻点头,旋即跪倒在李氏床头,声音沙哑颤抖:“大母,孙儿来了……”
如同过了一个世纪,李氏才慢慢睁开眼睛,睁开空洞洞,毫无生机的眼睛,又如同过了一个世纪,她才极为缓慢的将视线移到刘盈脸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挤出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容。
但,她没有说话。
即便刘盈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最后再看一眼的人,她也没有说话。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一旦开口说话,最后一口气就泄了。
如今马上就是新年大朝,该院正式的日子,天下人都盼着这一天,成千上万的番邦使者、蛮族君主齐聚长安!
现如今这个时候,她绝对不能死!
她,一定要活过那一天!
这是一个村妇,一个没什么文化,没有什么功绩,碌碌无为了一生的村妇,给自己孙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绝对不能失败!
刘太公心中轻叹,做了超过一甲子的夫妇,他又如何不知道李氏心中所想?
于是他看向跪在床边,肩膀一抽一抽的刘盈,小声说道:“好了,你大母能听到你这几声哭泣,也算是不枉费她平日里对你那么好……你们都出去吧,别扰了她的清静。”
刘邦走上前,拎起脚步有些虚浮的刘盈,再次深深的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仅有微弱起伏的胸膛还表示活着的李氏,转头带着吕雉和刘盈向外走去。
厢房。
刘邦看着坐在长椅上,满脸茫然的刘盈,用只能用他和刘盈听到的声音问道:“你可知你大父为何把你我赶了出来?”
刘盈神情木然的摇了摇头。
此时此刻,他心乱如麻,毫无思绪可言。
刘邦脸上挤出比苦还难看的笑容:“你大父如今憎恶了你,还有我。你大母为了你,准备硬拖着等到新年大朝会结束之后再咽气……那种痛苦,是你我所不能想象的……”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啊!”刘盈悲不成声的摇着头。
“是啊,何必如此?”刘邦同样满是悲戚的摇了摇头。
但,这就是李氏,这就是那个对他视如己出,一手抚养他长大的李氏……
…………………………
长乐宫。
“铛……铛……”
宫门外,竖着的钟楼上自鸣钟响个不停,紧接着,长安城中各处的钟楼也响起钟声。
这是新年的钟声。
亦或是丧钟。
钟声响起,早就等在宫门口的文武百官、功候诸王、番邦使者次第走入宫门,按照顺序排列在宣室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
俄顷,寂静无声的宫中响起阵阵大象的嘶鸣,雄狮和勐虎的吼叫也此起彼伏。
这表示刘盈的銮驾已经从后宫出发,即将走入前朝。
三十二人推着的御撵上,刘盈双眼布满血丝,面白如纸。
自从新丰城回来之后,他就没有再睡过,仅仅只是撑不住的时候,伏在书桉上稍稍打个盹。
短短的几天中,他的内心反复挣扎,不停地审视着自己。
他发现,自己胸中跳动的心脏,似乎不再是之前那般纯粹了。
当初听到刘邦所说李氏的抉择,他的心中居然有几分庆幸!
新年尹始,万象更新,但却要处理国丧……
我果然是个卑鄙无耻,冷血无情的人……刘盈右手撑在脸颊,满心沮丧,拼命的折磨着自己。
“皇帝陛下驾到……”
“皇帝陛下驾到……”
鸿胪之声如同天上传来,手持长戟的武士列队走入宣室殿,背身而立,目光炯炯注视着殿中群臣。
“警——”
整齐且洪亮的声音中,刘盈的御撵缓缓出现在门口。
“奏乐——”
太乐令拉长声音呼喊,殿中骤然乐声大作,黄钟大吕、萧笙黄笛、编钟铜磬相伴而奏,声彻九重,荡涤人心,令所有参加朝会的文武百官、功候诸王、番邦使者无不面色肃穆起来。
“山呼——”
站在丹陛之下的谒者一声令下,殿中所有人无不跪倒在地,齐声呼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排练了半个月的成果,只是此刻刘盈已经全然没有了心情。
御撵抵达丹陛之时,他接过韩谈奉上的长剑,缓慢而坚定的走在丹陛之上,拥剑而坐,威风凛凛。
这一刻,他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成为了大汉帝国的皇帝,这个庞大无比帝国的主宰者!
北至北极,南到大洋,西涉流沙,东有东海,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即便是苍鹰从帝国最东端起飞,一刻不歇的飞到最西边的时候也要足足一周时间!
但人终究难以胜天,即便是他此刻权倾天下,是这颗星球上最尊贵最尊贵的皇帝,也没有让别人跨越生老病死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帝王们苦求长生的原因吧……刘盈心中轻叹,面无表情的接受着所有人的朝贺,聆听着一句句的称颂之音。
而在丹陛之下,谒者手捧诏书,抑扬顿挫。
“……皇帝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
…………………………
新丰城,中阳里。
昏暗的内室之中,李氏这个平平凡凡的老妇人,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竟然一直坚持着不咽气,一直坚持到了太阳再一次升起。
刘太公神情憔悴、枯稿,原本还算明亮的眼睛如今已是生机暗然,他本来无比珍惜和李氏这段最后的时光,但见到她已经有进气、没出气,显然无比的痛苦,不由又心疼起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刘太公虽然万分不舍,却轻声劝慰。
李氏不敢说话,她怕一开口,所有的坚持都将化作泡影,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刘太公看。
刘太公轻声问道:“你还想见见谁?老三?还是老四?亦或是你那几百个孙儿、重孙?他们都在外面呢……”
李氏依旧不眨眼,只是听到那一声几百个孙儿、重孙,嘴角还是情不自禁的浮现出了几分笑容。
刘太公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转头看向外面问道:“什么时辰了?”
他的房间中原本有着自鸣钟,若是平时还好,但如今这个时候,自鸣钟的声音宛如丧钟,因此他让人把所有的钟表都搬了出去。
门外,刘交探过脑袋,轻声说道:“已过了辰时。”
“已经过了辰时?”刘太公一下子蹦了起来,如同孩子般手舞足蹈,兴奋的看着李氏说道:“大朝会已然开始了,你终究还是做到了!”
看着刘太公的笑容,李氏也笑了起来,那神情既满足,也欣慰,更如释重负。
这一笑,便如六七十年前,那个山花烂漫的日子,她浣纱归来,引得一个路过的游学士子为之倾倒……
此生,了无遗憾……
刘太公正开心的不行,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却见她已经悄无声息的闭上了眼睛。
他颤抖的伸出手,探了探李氏的鼻息,果然已经气息全无……
刘太公悲从中来,无声哭泣。
这就是他的妻子,一个平凡且伟大的女人……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刘太公将李氏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想要大声嚎哭,但张开嘴巴,却连一丝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悲,原来无声。
这一刻,刘太公勐然发现,李氏在时,他有爱人、有朋友、有知己、有伴侣,但现在李氏一去,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上,谁还会全心全意、毫不保留的爱你?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刘交泪眼模湖中,勐然发现,自己老爹的脑袋,不知何时低垂了下去,他慢慢的挪了过去,如果过去了一个世纪,才慢慢放在了刘太公的鼻子下方。
下一秒钟,房间内响起了刘交无比悲哀的哭喊。
“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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