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县。
傍晚,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又是一个平静的一天时,火车站的勤务人员突然手忙脚乱起来,如没头苍蝇般东奔西跑。
在他们的不由分说下,所有排队进站的人、货全部被阻拦在月台之外,那些正向外出的人、货则被要求用最快时间离开火车站。
刹那间,群情激愤起来。
毕竟在这个年代坐火车出行的人大多是中产阶级,身有爵位,说话时的底气就足,哪怕他们呵斥的对象其实是拥有铁饭碗的‘公务猿’……
嗯,铁路早就改组了。
现在负责掌管铁路的机构,全名叫做‘大汉国立铁路总署’,实行的股权分离,也就是说,即便是刘盈这个持有铁路总署大量债券和股份的帝国皇帝,每年也就只能分点红利,铁路的所有权归属大汉全体国民,只是由大汉官府负责代为经营……
因此,即便是坐在售票窗口那个对所有人都爱答不理的售票员,也有编制,属于斗食小吏。
不过面对着乘客的骚乱,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心态很好,除了不办事外,全程都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微笑。
毕竟‘不准随意打骂乘客’的牌子就挂在火车站入口处……
但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们有着同理心,能够理解那些跳着脚怒不可遏的乘客。
原因很简单,如果不是有急事要办,谁会在交通工具上花钱?
慢悠悠的骑马过去不好吗?
百公里就消耗十几捆干草,远比火车票便宜的多!
不仅如此,甚至还可以再省一点。
比如乘坐长途马车。
虽然这种交通工具需要和陌生人拼车,而且也大概率会被车夫带到高消费的食肆或客舍,但只要提前做足准备,带上水和干粮,睡就只睡百十人一间的大通铺,省钱就能省到极致!
只是这种‘抠搜’,不符合中产阶级的逼格,或者说是不符合这些年被消费主义洗脑下的中产阶级的消费观。
所以,乃公花了钱了,骂两句怎么了?
夜幕渐渐降临,手动被关闭的闸机外的叫骂声随着时间推移此起彼伏、越演越烈。
但很快,乘客们缄口不言起来。
嗯,并不是火车站的员工终于忍不住又和乘客打成一片了,而是在远处黑漆漆的地方,近乎闪电般出现一列喷吐着浓烟、拉长汽笛的蒸汽列车。
呜!呜!呜!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震耳欲聋的声音由远及近,这时人们才通过昏昏暗暗的电灯看清楚这列火车的长相。
大!
这是他们的第一印象。
哐哧哐哧驶入站台的蒸汽列车头和他们往日里乘坐的蒸汽列车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若是非要对比一下的话,基本上就是姚老板和某小四的区别。
快!
这是他们的第二印象。
虽然这些乘客都是外行,而且蒸汽列车进站时都已经把速度降了下来,但大家又不是傻子,辣么粗的轮子,辣么大的火车头怎么可能跑得慢?
但让他们真正闭嘴不说话的,其实并不是这种火车头比较大,而是因为火车头正前方的彩绘。
那是一个盾形文章,麦穗和彩带环绕四周,中间则是两条手握环首刀,相对而立但怒视观看者的半龙半豺狼模样的神兽。
这是睚眦,就是龙生九子的睚眦。
因其嗜杀喜斗,性格刚烈,尤其是心眼小,附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理念,因此被选定为太尉府专有图腾。
自然而然的,这辆蒸汽列车归属大汉军方所有。
当蒸汽列车停稳之后,车厢大门哗啦一声骤然打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从车厢中跳下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口令和哨音开始在月台上整队。
粗略估计,足足有两三千人之多!
“此地缘何会有军队?”
“不知道,看样子不是诸侯国的军队。”
“何以见得?”
“你没看见他们都背着火枪?而且是乘坐军方专列而来?”
“道理我都懂,但火车头为什么这么大?”
“这是雷风五号蒸汽列车,专为军队研发,据说北方的戍卒前往戍边之时,乘坐的就是这种火车,恰如鲲鹏展翅,一日三千里!”
“哟?懂得挺多哈!”
“那可不!小弟不才,此次正是前往皇家第二机车所任职研究员……”
于是,大家纷纷远离这个戴着眼镜的家伙。
知识分子最甜蜜的讨厌了!
少顷。
议论再起。
“那你说他们为啥要停在安陆?南郡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打住,你是南郡人吗?”
“是啊,怎么了?”
“那没事了,南郡确实不是个好地方,刁民奸猾、湿气又重、蚊子巨多……”
……
在月台上所有人的议论纷纷中,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缓缓从车厢中走出,深呼吸了一口南郡潮湿闷热的空气,脸上露出了几分狰狞而又阴鸷的笑容。
鹰视狼顾,不外如是。
此人名为桓齮,现在担任的是掌逮捕审判罪人的廷尉右监,食禄千石,曾经是秦末天下大乱时期的南阳郡守,因为将南阳郡的府库尽数献给了刘邦,于是受爵殷候,食邑千户。
等到了楚汉战争时期,桓齮在萧何手下做事,主要功绩是将昔日的‘约法三章’,扩充到了九章,即包含盗律、贼律、囚律、捕律、杂律、具律、户律、兴律、厩律九篇的《九章律》。
毕竟‘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
但桓齮毕竟出身秦吏,而且曾经是不同于萧何这种县吏的封疆大吏,因此他转投刘邦之后天然就带着几分原罪,纵然编写律令有功,但食邑也没有得到增加……
嗯,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桓齮学室出身,是个根正苗红的法家士子,自然被萧何等黄老学派排斥……
封建王朝,山头无处不在,很正常。
但苦心人天不负,二十多年过去了,桓齮终于等到了一个‘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机会!
法家恶犬出笼,自然要掀起腥风血雨!
这就是他从中原的河内郡、三川郡调兵的缘故。
原因很简单。
按照他自己的理念,以及刘盈诏书上的说法,他觉得整个江南烂完了,不仅官吏烂了,只怕军队也不堪大用!
嗯,这个不堪大用的意思,是他觉得军队会哗变。
毕竟法家酷吏。
而在离开长安城之前,他被廷尉候封等人请去吃酒,席间推杯换盏,酒至半酣之际,他夸下海口,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
十万人!
不掀起大狱,杀够十万人,他就算是死了也不瞑目!
所以,军队自然不能用当地的郡兵。
晚上八点四十五分。
那些从河内郡、三川郡选调而来的精锐士兵整队完毕,开始向南进发,其中领队的军官手持太尉府的文书,已经做好了解散整个南郡的军队,并接管所有县城城防的准备。
嗯,除了这一辆列车运载的士兵之外,还有六辆运兵列车正在飞速前来。
毕竟,船工行会不仅在南郡有,沿着江水的蜀郡、巴郡、衡山郡、鄣郡、九江郡、庐江郡、会稽郡乃至东海郡都有他们的分舵!
规模庞大,成员数以万计!
因此,这也是桓齮这条法家老恶犬准备一次性杀掉十万人的底气!
等到军队出发之后,桓齮也翻身上马。
在他身后,是整整两百个腰间别着法刀、头上戴着獬豸冠的廷尉府缇骑,这些人虽然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有些年长的不过二十三四岁,但他们各个都毕业于帝国文法大学,精通文墨,对《汉律》倒背如流,尤其擅长株连,是下一代的法家酷吏!
桓齮扭头看了一眼,心中顿时升起后继有人的感觉。
此刻,纵使他一口气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即便他已经年过花甲,但他却感觉自己仿佛是又焕发了第二春,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醒掌杀人剑。
桓齮握着腰间那把当年他自学室毕业,老师亲手赠与的法剑,顿时豪情万丈。
“出发!”
他一声令下,两百名缇骑策马紧随,八百只碗口大的马蹄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如疾风骤雨,哪怕是那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围观乘客,也只觉的心中一阵发紧。
近乎是本能的,他们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
江夏县。
入夜,县衙静悄悄。
江夏县令徘徊在庭院之间,嘴唇开裂,脸色煞白。
白天在公堂上的时候,他看到了刘启的身影,而且县衙小吏来报,说是那群石碣村的妇人也被一群手持宫中印信的昂藏大汉带走。
很明显的,石碣村的妇人落入了刘启之手。
那么,一切也变得显而易见起来。
江水大桥遇袭案必然和石碣村这些被杀的船工有关,而这些船工定然是由船工行会指派,也是被船工行会灭口!
自然而然的,他也难逃干系!
不仅是他这个江夏县令,整个南郡为船工行会提供保护的人都逃脱不了干系!
白旄黄钺,砍的就是他们的脑袋!
夜渐渐深了。
月亮慢慢升到高处,月光如轻纱般笼罩大地,若是诗人墨客在场,必然留下几句诸如‘床前明月光’之类流传千古的名篇。
但空荡荡的县令府却无人欣赏。
起风了。
一团挂在歪脖子树下的黑影剧烈晃动几下,渐渐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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