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片席卷着灰烬与血渍的马蹄声彻底离开这死寂的火中废墟后,火势未到的不远处参天大树上,一个未及弱冠男子这才扶着他那年近四旬的母亲,踏着轻功从树上跳了下来。
火,虽然已经灭了,可那被火焰烧尽了植被的地面却还是烫的,那是一种隔着靴子都能清晰感觉到的烫,就如同那隔着数十里都能闻得到的血腥味儿一样。女子单手持着剑,空着的一侧手臂正搭在儿子的肩膀上,半边袖子红黑相间甚是骇人,明显是受了伤。经过了同样一场梦魇的男子却好像并无大碍,只不过是衣服邋遢了些,神色还有些慌乱罢了。
男子扶着母亲来到了一条小溪旁,主动撕下衣襟,蘸着水替母亲清理起了伤口。女子左臂上烧伤与刀伤交杂的伤口很是骇人,每每那沾湿的布条碰上去时,她的手都会不受控制的一抖。可尽管如此,她的面色却还是平静的,就像是这种伤、比这更重的伤,她早已受过无数次一样。
可她的儿子却没能有半点她的淡定,单单是替母亲包清洗好伤口,他的额头上就已是汗珠密布,仿佛受伤的人是他自己一般。
“我自己来罢。”女子伸手拿过了干布条,她手捏着一头,嘴咬着一头,不一会儿便将伤口熟练地包扎好了。
若是此时凑近了瞧去,或许就能发现这女子的左眼竟是黯然无光的。一道倾斜的浅色伤疤将眼睛横穿而过,而在那睁开的眼皮下,装着的竟不是眼球,而是颗用于撑起眼皮的黑色珠子。
“阿娘……”男子愧疚地低下了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呗,吞吞吐吐作甚。”女子用完好的右眼瞪了瞪儿子。
“说来怕阿娘你不高兴呗。罢了,”男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轩儿今日豁出去了,说便说吧。阿娘你堂堂一个平祁大将军奉旨出使,为何要任由那群燚教余孽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我们身为钦差,陛下既许了我们带一千宁家军,阿娘又为何要将他们分散?如若是为了掩人耳目、兵分几路,又为何独自带着这丁点儿人行钦差仪仗?”
“出使灵州之路必然坎坷,这是我们早便晓得的,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将更多的无辜之人扯上这不归路呢?”宁源叹了口气,“至于这钦差仪仗行与不行,其实都并无差别,因为我在何处,这刺杀定会发生在何处,而我身边有多少人,这燚教的杀手数量则定会比我们多上一倍。”
“为何?”卫卓轩刚问出口,便自己想到了答案,“阿娘的意思是,这燚教余孽是受人指使的,想除去阿娘的人不在江湖,而在朝廷,钦差队伍中则有通风报信之人?”
“是,也不是。”宁源将目光移向了远处那已几近看不见的废墟,“瞧方才那架势,幕后之人或许并非意在取我性命,而在让我落单,让陛下晓得他的钦差遇刺,下落不明。”
“轩儿愚钝,不明白阿娘的意思。”
可宁源却没再解释。
“既如此,”卫卓轩有些急了,“阿娘为何不让剑宗出手相助?阿娘与那剑宗宗主情同手足,阿姐又是那剑宗的嫡系弟子,前阵子才刚回去。他们明晓得阿娘你是朝廷派来处理武林大会一事的钦差,为何不出面相护?阿娘你都把已抵达灵州的信送过去了,他们可好,不带半点表示地送了只白猫过来?现在,便连那猫都不见了!”
正说着,一声哀怨的猫叫从二人身后传来,卫卓轩的嘴角忍无可忍地抽了抽。
“剑宗出手?剑宗怎能出手?是生怕陛下不晓得我和你阿爹与江湖势力关系匪浅吗?是生怕你那众人眼中早已在十年前病逝的姐姐,实则未死,而是藏身于剑宗?”宁源皱起眉头,瞪住了那正在轻手轻脚靠近二人的板栗,“露儿将板栗送来本就已是荒唐了。”不知是在说给儿子听,还是在责备猫儿。
“为何,为何不能?阿娘你有幻术,那朝露师承雷灵族的同时又是幻灵族的少宗主。你们为何……”
“卓轩!”宁源有些生气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当清楚!陛下对灵族是何种态度,你这个御前侍卫会不晓得?幻灵术纵使有掩人耳目之能,又岂是能敌得过皇权之物?以后莫要再提起这个,记住,阿娘我从未会过什么劳什子幻术,你也从不识得任何灵族之人。”
“我……”
“轩儿,”看着儿子那一副半口气憋在肚子里吐不出来的窝囊样,宁源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也大了,有些事不用阿娘讲,你也当自己明白。你可否还记得十年前阿娘让你和卓珥做的那个选择?”
“记得,当年您和阿爹打着我和阿姐身患重病的借口,实则是将我俩送去了剑宗习武一年。一年之期到时,您和阿爹让我们选择,是留在剑宗,还是回京。”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的选择?”
“记得,当然记得,阿姐选择了留在剑宗,所以京城那工部尚书和平祁大将军的长女卫卓珥便因病早夭了;而我,选择了回京,因为我愿在天子脚下建功立业,而不是远遁江湖。”
“好,很好,天子脚下。”宁源又叹了口气,“那你可晓得,天子脚下可不是那么好待的?可晓得你需谨言慎行,方能在那暗流汹涌中保得平安?”
“……晓得。”卫卓轩坐回到了地上,耷拉下了脑袋。
“那你可有晓得陛下为何敢重用我和你阿爹?破例封了我这个唯一女帅,允我们夫妻同朝为官,而且均官居正三品之上,不惧我们独揽大权?”
“阿娘你说过,因为你和阿爹都是陛下有把柄的孤臣。”卫卓轩也皱起了眉头,“因为陛下清楚,先帝在时,阿爹曾乃冀王贴身侍卫,冀王早年在祁国为质,之后回京不久,却又因替企图逼宫的景王求情而被贬为庶民,所以朝中并无党羽。而阿娘你的真实身份则是祁国公主,虽然祁国现在已分崩离析,仅剩的几王也早已在阿娘的说服下,俯首称臣。”
“没错,把柄,而于那坐在皇位上之人来说,把柄往往是多多益善的。”宁源的神色阴沉了下来,“既然如此,那你又可晓得,为何陛下封了你去当那御前侍卫,而不是入我宁家军?”
“因为……”卫卓轩想了想后,缩起了脖子,“阿娘乃女儿身,所以……所以……我……我随阿爹姓,不能继承阿娘的爵位。”说完后,便摆出了副等着挨抽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宁源竟想拍死这混小子。
“孩儿不知!”卫卓轩识趣地连忙低头认错。
“把柄多多益善,”弹了下儿子的额头,“而你,卫侍卫,你就是陛下抓住的新把柄。你以为御前的官是这么好当的吗?你以为你的脑袋还稳稳地放在你的脖子上?御前御前,便是看不顺眼了,拖出去斩起来方便的意思。”
阿娘这解释,想当年自己还未当了个御前侍卫而欢喜过呢……卫卓轩抖了抖。
“你还好,要是你姐姐选择了留在京城,那现在估计就已经躺在陛下的龙榻了。”
想想那年纪比自己阿爹阿娘还大的陛下,再想想和自己同岁的阿姐,卫卓轩又抖了抖。
“哎,”宁源又叹了口气,“我和你阿爹于陛下来说,就是把双刃剑。陛下是个能轻而易举逼走景王和师父的人,又怎会容得双刃剑扎到自己的手呢?阿娘与你说这些,也不为别的,就是希望你能够多看看、多想想啊,朝廷不同于江湖,不是刀剑和小聪明能够得逞的地方。”
“轩儿晓得了。”卫卓轩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晓得了便好,”宁源满意地笑了笑,“走吧,得赶紧动身了。”
“去何处?阿娘可是打算去与宁家军汇合?”刚说完,卫卓轩就明白自己说错了,可却已经没了改口的机会。
不出意料的,宁源又瞪了这个一根筋儿子一眼,“汇合?汇什么合?对方既然希望我们失踪,那我们便应如其所愿。况且,陛下托你带来的那个密旨可不是在人群中办的了得。你这御前侍卫还真是给阿娘我带来了个苦差事啊,成功不得,不成功也不得,一不小心,我们一家三口的命就都搭上去咯。”
“不就是寻公……”未说完,卫卓轩便捂住了自己的嘴。
一道密旨,寻找襁褓之中便流落民间的公主的密旨。公主天生六指,背有星状胎记,身带皇家血色无字玉佩。当年晓得此事之人尽数伏诛,唯独那奉命换走了公主的乳母至今下落不明。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在陛下下旨之前,大理寺中就出现了许多六指女子的命案。
皇家贺氏血脉向来稀薄,先帝仅有一兄长,膝下得三子,而到了陛下这代,子嗣却至今只有太子一人,昌平公主贺沂乃陛下长兄贺昆榈遗孤,就连二皇子平王,实际上都是早年从宗室过继而来的。毣洣阁
或许正是这些案子激起了陛下的了护犊之心吧,又或许是陛下寻得这陌生的女儿另有打算。但无论如何,有着无数双眼睛盯着,此密旨,成功不得,也失败不得,公主则更是生不得,却也死不得。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索命公主更新,第 8 章 第 8 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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