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他收拾好行装,往上房去拜别,走至院中,发现父亲已经等着了,两个不习惯表达感情的人对坐,气氛安静且尴尬,过了一会儿,方丞相才问道:“谨儿,通州情况复杂,你可有应对之法?”
“快刀斩乱麻,以迅雷之势,一网打尽。”方公谨恭敬回话。
方丞相点点头,几次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万事小心。”
虽然是很短的一句,方公谨已经很高兴了,他小心地说道:“父亲,太子病重,他对寒儿……”在他的眼中,寒儿始终不愿接受太子,是因为父亲的坚决反对,若父亲能点头……
丞相不等他说完,避重就轻道:“太子多病,是国之不幸,为父会代你照看,你可安心前往。”
“父亲,我知道姑母是您心中的痛,可太子不是皇上,您为什么不愿意信他?”方无奈地问,在他眼中太子是多么完美,只因为上代人的恩怨就剥夺他的幸福,这对太子而言,是多么不公,多么残忍。
“那你又为什么相信他呢?”丞相面色不改,淡然回问。
“我们一同长大。”他的语气中透着一种理所当然。
“一同长大?是啊,一如为父当年。”说着起身,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君子终日乾乾,千里之外莫要懈怠。”
方公谨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喃喃道:“我已经开始怀疑,这样战战兢兢地活着是对是错。”
第二日清晨,方公谨一反常态,放下素日常穿的衣服,选了件宽大的袍子,手提酒壶跳上车,迎着淡青色天边一抹粉红光亮而去。街道尚冷落,马蹄声哒哒,清风拂面,他放下素日贵公子的端庄,倚靠车窗。乾元宫门前栽种两棵参天古松,似有百年,他一进宫观,便有小道童引道。
道房少花木,一路走来,所见皆是绿色,各式各样。
“你来了。”以寒做早课,听见声音搁下抄经的笔。
看到她灰色的袍子,方公谨心里不愉快,开门见山道:“我要离开一阵子。”
“我知道,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寒儿不客套,起身边泡茶边问,家人说话做事总是冷冷的,纵使几日未见也不增添温情。这态度让方公谨很无奈,他还是羡慕平之的家人,问候寒暄的话亲切温暖,可对着自己的家人,反倒说不出了,他思考了一下,才道:“殿下病重,如果你得空,去看看他吧。”
“看病找师父,我去做什么。”毫不意外的回答。
公谨坚持道:“太子的病在心,必得你去。”
“原是把我当药引子,我出家了,还不能断了你的妄想吗?”寒儿依旧冷言冷语。方公谨气结,“我没有妄想,只盼你明白,殿下的真心,一颗赤诚的、纯粹的、只愿为你跳动的心。”
寒儿也有些无奈了,她实在不懂哥哥为什么总讲这种没有道理的话,“你说的真心,根本不存在。”兄妹俩一个热情一个淡漠,终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另一边,方公谨外任的事传回柳府,连阿言都着急,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老父亲倒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柳夫人担心起来,连夜为他准备出远门的衣物,第二天一早就叫灵修给他送去,“慧娘早逝,寒儿年幼,想来无人为他准备这些,你把东西好好给他,我就不去了,妇人送别恐他伤怀。”
灵修暗道,还好母亲不知道我身体里也是个女人。领了命便去相府,哪知那孩子已经走了有一刻钟,他忙叫易欢驾着快马去拦住,自己驱车慢赶,终于在京郊清溪见到了人。方公谨卸下贵公子的派头,头发半绾半散,手拿酒壶,箕踞而坐,倒添了几分闲逸。他走近,仔细端详,问:“这是什么打扮,破罐子破摔?”
“难道只许你们风雅不许我潇洒?”他难得傲娇。灵修挨着他坐下,高兴道:“怎么不许?你有闲情当然好。”
这话合了老方的心意,递给他半壶酒,灵修接过酒壶,问道:“通州吏治混乱,你此去是绝他们的生路,那些人岂会坐以待毙,老方,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若是好解决的,也不会让我去。昨天是我太心急,言语冒犯了你,别怪我。”方没答他的话,突然道歉,这让他很吃惊,连忙表示,“怎么会,太子病重,我理解的。”
方公谨摇头,“上次太子醒来后,国师说,若再复发,就束手无策了。”
“什么!你是说……”他惊恐犹疑不敢说出口,老方却接上,“他没有多少日子了。”
“天啊,怎么会,娘娘知道吗?”他惊讶过后轻声询问,皇后若是知道怎么舍得训斥太子,又把老方调走。
方点头,“陛下和娘娘都知道,大婚就是国师的主意,也是救太子性命的最后方法。”
灵修听得一头雾水,吐槽道:“生了病,结个婚就好了嘛,国师真有意思。”
“殿下自幼体弱,几次都是国师救回,想来自有道理,只是如今别说他大婚了,还能否有再见之期也未可知。”
他干巴巴地安慰,“太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平之,你也开始自欺欺人了。”方公谨大笑,仰头痛饮半壶酒,“我很羡慕你和澈,你们两个,每天读书写字看美人,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灵修含笑认真说道,“我才不信,老方,我虽然讨厌你做人做事不显山漏水,却也明白淡泊明志的道理,你有你的志向。”
方公谨但饮无话,灵修笑着问他,“你走得这么急,倒像在躲着谁。”
“我不是躲,是知道,不会有人来送我,不必自讨无趣。”
“瞧你说的,我呢?母亲特意为你置办了衣食,她也惦记你呢。”
“柳婶费心了,你也费心了。”方公谨客气道。
他的脸上波澜不惊,从相识以来总是保持着温润公子的样子,笑容可亲,却总蒙着一层轻薄的愁雾,也许是跟太子待太久了吧。
“你会怪我吗?”他想起太子那委屈自己的性格,还是问出口。
老方听满脸疑惑,“怪你什么?婚是我们退的,寒儿是自己想出家,怪不着。”
“公主呢?你也不怪我?”那天他站在蔷薇花下出神,灵修就明白了他对燕安的心意。
“怪你不爱她却答应娶她?不,自己做不到的事,苛责你作甚,况且燕安不会教自己吃亏。”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将此身许社稷,何必再羡有情伴。
看他坦然的样子,到这里,灵修心上的石头已经放下了,他提起酒壶饮了一口,笑问:“那你不怪,我病愈后,一味躲懒,再不与你一起处理政务?”
老方也笑:“我总不能去庆元殿抓你。”
他满意的哈哈大笑,才十七岁的孩子,早就该这样玩笑了,气氛刚好,老方却突然止了笑,严肃道:“既然话说到这儿,我有事要拜托你。”
灵修一听,当即表态:“你讲,我一定给你办到。”方公谨瞧他激动起来像是病气都少了几分,暗自欣慰没白交这个朋友,“不为别的,我这一去,太子身边只怕没个可用的人,《大同论》乃太子亲自编纂,教化百姓,导人向善,请务必让它发行。”毣洣阁
灵修认真听过,信誓旦旦地表态:“你放心,太子志愿我必竭力达成。”
“如此便好,平之,我近来总觉得你有心事,咱们自幼一同进学,当知社稷为本,无谓儿女情长的小事徒增烦恼。”听到方公谨语重心长的话,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感性了,大老爷们儿才不会问出你怪不怪我之类的问题,暗自懊恼,面上仍嬉笑着作揖,“贤兄长所言甚是,愚弟谨遵教诲。”方公谨笑着推他一把,“闹什么!”嬉闹过后,山景俞静,水流湍湍,方起身挥着宽大的袖袍掸掸尘土,“就此作别罢。”
“老方,记得给我来信。”没想到最后还是自己忍不住落泪,在方公谨的马车消失的时候,一阵熟悉的痛感似乎要从胸口涌出,易欢早吓得失了魂,只会哭。他想要安慰易欢,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被拖回马车里。
“易欢,等等!”是红叶的声音,他努力看清来人,生怕是幻想,终于,闻到熟悉的药香,他安心地睡过去。再次醒来,躺在红叶的医庐,浓郁的药香直冲入五脏,只闻着就知道会有多苦,他慢慢下床,头脑还发昏,有种木讷的痴钝感,易欢在炉边煎药,红叶在挑拣药草,他倚着门想偷会儿懒,被易欢发现了,大叫:“公子,你怎么起来了!”
红叶抬手夺过蒲扇,给他一下,“别大呼小叫的,惊吓了公子看你回去怎么交代。”易欢讪笑,忙不迭地认错。
“多谢了。”他抬头看向红叶,说话声音依然虚弱。
“先歇着吧。”也许是错觉,疯婆子的声音竟然温柔起来。他不听,偏要继续说话:“今天多亏你了。”
红叶没好气地答道:“是啊,要是晚到一会儿,就要给你收尸了,连着你哭死的小仆。”
这种凌厉的风趣最和他的心意,想笑又没力气笑,略轻咳两声,“那你不是更辛苦。”红叶没有说话,抱着一个小罐子默默捣药,碰擦碰擦,与山间清风倒很是相配,灵修鬼使神差地吟出一句:“白兔捣药成,问言谁与餐?”
红叶噗嗤一笑,调皮地打趣他:“可是犯了痴病?”
他自知病中迷离,没有半分羞涩,只觉得红叶好看,说什么都是,也吃吃笑起来,这一笑更得红叶欢心,靠他近一些,才怅然道:“你若真是看看美人倒好了,红叶无能,不能将公子的病根治,请您好生爱惜自己,千万莫再劳心伤神。”
他想辩驳,是身体本就病弱,与自己无关,话一出口却成了,“我知道,你想说我的病,是自找的,对吧。”突然想起易欢吐槽太子的话,不知道此时,在他眼中,自己是否如太子一般蠢笨,自嘲道:“我还以为从鬼门关走一趟的人,不会再犯傻,没想到小小送别,都叫我悲不自胜了。”
“我没走过鬼门关,不知道怎么宽慰你,可我见过许多在鬼门关前的人,世间百相在此时才最真切,恕我直言,很多人的一生不过是在求个好死,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心安理得的死去。你这副样子,看起来,正是不安。”
“不安?我当然不安,方公谨离京,方以寒出家,太子时日无多,阿言要爱不要命,父亲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就连澈这个乖孩子也为了我得罪活阎王萧睿……”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人生为何总这么艰难。
“你到底在怕什么啊?”红叶皱着眉听他说完很多,终于问道。
“怕?我怕什么!”他当即反驳。
看他急了,红叶又笑,“不会是怕死吧。”灵修懒得反驳了,只是白了一眼,红叶笑出声,“人生总有起落,未必不是机缘,依我看,人家都好好的,倒是你,别先把自己给愁死了。”
“红叶,你骂我庸人自扰。”这一玩笑,他反而明白了,发愁只是空耗精神,不如为他们做点什么,人间有些无聊,但孩子们是可爱的。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一梦闲人更新,第 23 章 京郊送别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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