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温恪低低应了声,索性在榻边坐下,魏殳却敏锐地察觉他面容有异,将手中的书搁在枕边。
是一册《东州刑统》。
温恪盯着正红书封上烫金的大字,莫名觉得刺眼。
东州刑律洋洋洒洒三十卷,明法六百零六条,竟无一条能为魏氏正名,倒是些披了人皮的魑魅魍魉,暗搓搓躲在刑名之下,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心中烦乱,索性将刑统反手一覆,却听魏殳缓声问道:“公申丑素来行事审慎,若非证据确凿,万不会棋行险着。”
温恪倏然抬眸,隐隐察觉了什么,魏殳斟酌道:“昨日致公堂刑香,大理寺卿大可亲自动手。他当着府寺上下,几次三番胁迫于你,却不似冲我而来,反倒像是……有意刁难于你。”
他微微倾身,直直盯着温恪的眼睛:“恪儿,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魏殳问的,自然是十年前那桩陈案。
温恪心头一跳,几乎以为要被对方看穿了。
他知那人心思玲珑,只得将满腔难平心意掩得滴水不漏,强自镇定了心神,笑了一笑,举重若轻地揭过话头:
“天月书肆的修书匠,本名吴诚义,其同门师弟徐恩达受公申丑所迫,矫造二张手书,构陷成罪——待彻查此中关窍,便可结案了。”
魏殳怔了一怔。
温恪答的,却是尚书张崇的案子。
“……这样么。”他若有所思,继而笑道,“恪儿查案有功,先行恭喜了。”
魏殳心神有些不定,缓缓靠回床头。这具身体日见虚败,坐得久了,竟也有些微的目眩。
他下意识往枕边摸索,想从暗格里取支笔来,笔杆凉滑,偏又指尖无力,一下竟没能握住,紫毫骨碌碌滚去床沿,眼见就要摔落,被温恪一把接在手中。
零星的墨点溅落朝服,染脏了大理寺正腰间的麒麟绣带。
“啊……抱歉。”
“不妨事。倒是你——”
魏殳握剑的手从来又平又稳,何曾沦落到连支笔都握不住的地步。温恪看得心惊,不大放心地试了试他的额头,万幸,不是烫的。
“哥哥要写什么?我来吧。”
魏殳低低一咳,沉吟片刻,缓声道:“张秉谦的殿试答卷封存禁中,与大理寺职务素无渊源,仅凭公申丑一人的手腕,绝无可能到手。”
“不错。”温恪接道,“哥哥觉得,殿试八位审卷官与六位观文殿大学士里,谁会是那枚暗棋?”
“范希文。”
“范希文?”温恪执笔的手一顿,“他虽为当朝太师,可年事已高,早已不问朝事,这三公之位,也不过官家赐下的虚衔罢了。”
“我只是猜测。”
魏殳微一迟疑,还是从那本《东州刑统》中,抽出一沓边角微微泛黄的旧纸:“公申丑出身低微,不过一介宦侍收养的养子,不擅风雅,亦不通书画之道。”
“范太师出身高门,更是当世有名的书家。而不巧的是,他恰有把柄落在阎王闩手中——你不觉得,这太过凑巧了吗?”
温恪从魏殳手中接过那沓旧纸,一阅之下,面色骤变。他刚要起身,魏殳却出声道:
“恪儿,这样东西,你不能用作呈堂供证。”
“为什么?”
“因为这东西,来路不正。”
温恪眉峰皱起,定定望着他,魏殳有些无奈地解释:“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你要以我从沈半山府中窃来的凭信,去指摘范太师文墨不端么?”
“有何不可?”温恪冷然一笑,“他行不义在先,反要我做君子。这些囚笼似的条条框框,不遵也罢。”
魏殳察觉他话音有异,微微蹙起眉来,刚要开口,忽觉心口淤积的血气逆行上涌,不由掩唇低咳起来。
他咳得很凶,脊背不住地打颤,温恪忙不迭将他搂紧在怀,小心地顺着气,却见那人微颤的手指,轻轻压在那叠陈满罪状的旧纸上:
“……恪儿。在大理寺,你是东州之法。”
骨骼清瘦,肌肤苍白,薄瓷胎似的手腕上,是被酷吏挑断手筋留下的、冰裂也似的疤痕。
却仍坚守着,他心中至公的道义。
温恪微红了眼眶,一时不知爱极还是恨极,若这东州之法护得了天下万民,那为何偏偏容不下他的阿鹤呢?!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他合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网罗罪名,严刑拷打,曾经不屑为之的龌龊阴私,他都要一一亲手为之。
刑分五等,笞杖徒流死。
褫夺官位怎么够,他要让左拐三、公申丑,这世上所有数得上名的、不具名的人,但凡伤过他心上人一分一毫,便要上枷号,行杖责,施以最怨毒的诅咒,恨不能亲手操刀,一下下将其凌迟处死。
赤金麒麟令握在手中,当真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世道无情,他又该如何捍卫心中那杆是非天秤;倘若这苍天枉法,他温恪,便要做这王法!
*
“老秦,你听说了么?小温大人做主遣散了大理寺七十二员胥吏,还当庭拿阎王闩的妻舅开涮!我听说那左拐三被好一通修理,非但被剥了官身,连皮都给搓了一层!”
“阎王闩那个气得呀,说是大理寺供不起他这尊玉佛,要去官家那儿参上一本呢!”
“哎,你可别说,我瞧那左拐三也是自讨霉头,小温大人是什么人?临江温氏的明珠,温平章大人的公子!也是他个驴粪蛋子能碰的?我呸!”
大理寺从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长安街茶寮里歇脚的几个官差素来对他们又敬又怕,如今能有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教阎王闩公申丑都吃了瘪,一个个都当笑话看。
“——冯老板,又替老柱国挑‘大将军’哪?”m.bïmïġë.nët
“可不是。”
冯器笑着应了,几位官爷常来这儿吃茶歇脚,也算同他混得相熟。
方壶斋冯家的文玩店就开在这茶寮边儿上,冯器一面整理着蟋蟀盒,一边竖起耳朵,听这几个官差唠嗑:
“这阎王闩有从龙之功,无怪乎十多年来横行无忌。”
冯器逗了逗匣中的蟋蟀,身旁那当差的觑了这秋虫一眼,笑道:“如今做主儿的吃了闷亏,身后的那帮蛇虫鼠蚁,可不就跟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喽!”
*
“——哦?竟还有这等妙事?再同老夫仔细说道说道!”
裴府玉关堂中,传来老柱国爽朗的大笑声。
冯器将长安街打听来的见闻添油加醋讲述一番,裴超然跟听说书似的,翘着二郎腿,眯缝了眼睛,一面听,一边盘玩着手里的胡桃,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笼中的八哥。
“干得漂亮!温府那小麒麟真不愧是长龄挑中的学生,我喜欢,我喜欢!”裴超然哈哈大笑,想起来什么似的,“长龄信中说,他不日要返京城,半个多月过去,如今也该到了吧。”
“回京城!回京城!”
那八哥在笼子里上窜下跳,牙牙学语,冯器笑眯眯回道:“鼎泰号金鹞子传了讯,容先生车驾已过顺德,应快到了。”
“好!好得很!这么多年留在临江,琉璃也怪想念他的。”
裴超然有些唏嘘,拨了拨笼中的八哥,那鸟儿乖巧地啄啄他的手指,张口学舌道:
“阎王闩,狗啃屎!阎王闩,狗啃屎!”
这八哥很会讨人欢心,逗得老柱国抚掌大笑。
他挑了一条小虫,喂在八哥口中,随口问道:“冯器哪,你说……温家那小子昨日在致公堂刑审了一名嫌犯,是……干什么来着?”
“呃……”
冯器笑容一僵,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小心地观察着老柱国的脸色,正想着怎么将话题悄悄揭过,裴超然没听着评书戏,不满道:
“嘿,我说你愣着做什么?继续说啊。”
“是……您上回从龙泉猎场带回来的,那一位。”
“龙泉猎场?”裴超然盘着胡桃的手一顿,终于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鹰隼似的锐眼微微眯起,“冯器,遮遮掩掩的,为何不直接道来?”
冯器额角冒汗,心知再难瞒过,一咬牙一闭眼,低声开口:“是……先国公府的小公爷。”
“魏昭?!”裴超然陡然变了脸色,拔高声音道,“他敢!一个月前承诺老头子的话,他温恪权当喂了狗了么?!”
“事出有因,小温大人想来也是迫不得已……”
“闭嘴!用的什么刑,问的什么罪?!”
“优……优昙婆罗。问的是……镇国公府上的事。”
优昙婆罗魏昭半点沾染不得,刑香,审讯,那是把阿鹤结了痂的疮口.活活撕开,凑在火上烤!
裴超然勃然变色,一股怒气直冲颅顶,根本听不得冯器半点劝。
老将军直来直往大半辈子,十年前含泪亲手送走了最爱重的晚辈,人至暮年,还要在上京受那帮窝囊废的鸟气,本就郁结于心,哪还见得魏昭受半点委屈。
他扬手抛了核桃,挑起门前一杆红缨追魂枪,大马金刀地冲出玉关堂,脚步陡然一顿,却见林下碧荫里,立着一道素衣的倩影。
是琉璃。
“爹爹要回京了?”
裴超然不料容琉璃问的竟是这个,他脸色一缓,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却见少女三两步上前,一把扣住他按着追魂枪的手:
“你要去见他吗?”
“我……”
裴超然声势陡然一矮,一时竟分辨不清外孙女问的究竟是哪一个“他”。老柱国紧握铁枪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容琉璃不错目地盯着他,终于还是问道:
“外公,你为他求了鸡毛令,又为他重铸素霓——告诉我,那个鹤奴,是魏昭哥哥吗?!”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195 章 一遇风云便化龙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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