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耐着性子等过一个个清晨与黄昏,难免等得心急,他偷偷摸摸给哥哥写了信,雪片似的信函一封封随鼎泰号的金鹞子飞去临江,却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魏昭好像已将他忘了。
平章公子颓然失意,既伤心又沮丧。某日午后,他心不在焉地支着下巴,在一张漂亮的浣花笺上先写了“展信佳,见字如晤”,又慢吞吞地添上许多鸡零狗碎的无聊日常:
武昭二十七年元月初一,京中久雪。
朱雀大街内外戒严,路上行人神色却很古怪,像是难过,又像是窃喜。一整日不见娘亲,府中下人都在交头接耳,见了我,又都噤若寒蝉,弯着嘴,对我笑一笑。
发生什么事了呢?
他们都瞒着我。
武昭二十七年元月初二,雪霁初晴。
养了好久的蟋蟀冻死了,一点也不高兴。还好,父亲新赠我一匹小马驹。等哥哥回来,咱们一同跑马打猎。
武昭二十七年元月十五。
上元夜的州桥灯市真热闹,状元楼的梅花汤饼也很好吃。我给小马驹取名“龙雀”,它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娘亲帮我做了一盏花灯,仙鹤的,但是她好像很伤心。
不知哥哥喜不喜欢呢?
祝阿鹤生辰喜乐,如意安康。
……
文正元年三月初三,爹爹独自去了江南东路,留娘亲与我在上京城。
白鹤都飞回北方啦。恪儿还没有等到哥哥。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回来呢?
专此布达,敬颂曼福。
温小郎君才疏学浅,一封信写得平铺直叙,无聊透顶,跟老太婆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待这封长信终于不情不愿地收了尾,温恪望着信笺上歪歪扭扭的丑字,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乱,又将好不容易写完的笺纸揉成一团,闷头生气。
“小郎君安好。”
“何事。”
“您有一封来自临江的家信。”
温恪投了笔,惊喜地望着望着来人:“临江?是魏昭吗?”
温苏斋愣了愣,从怀中取出一只厚厚的信封,恭恭敬敬奉给温恪:“驿丞只送来一封信,是给小郎君亲启的。”
温恪满心欢喜,匆匆将信封裁开。
他就知道,魏昭一定还记得他。
一平尺见方的雪梅笺抖开,映入眼帘的墨字细如蝇头,一个个端肃古板,中正平直,老学究一样。
温恪怔了怔,直觉不对劲,他匆匆翻到信尾,这才失望地发现,雪梅笺落款处,赫然是父亲的名讳。
“……是爹爹写的啊。”
温恪失望极了,闷闷不乐地将梅花笺卷起,可温苏斋下一句话,立马又让他高兴了起来。
“平章大人公务繁忙,暂脱不开身,想接您与夫人上临江祖宅小住,不日便可启程了。”
一江烟水照晴岚,十里珠帘香风卷。
马车踏着三月的桃花,一路南下,鱼翻荇藻,鹭点烟汀,这沿路的画桥烟柳,温恪都不屑一顾,及至临江杨柳巷,温小郎君却忽然出声道:
“停车。”
“少爷有什么吩咐?”
不远处的菜市口,有一只很瘦的小猫。
那只猫丑丑地窝在臭鸡蛋烂菜叶子里,翻捡着垃圾堆,可怜巴巴地喵喵叫。平章公子一眼相中了它,跳下车来,不怕脏地将猫崽抱了起来。
无他,只因这只小猫,生了一对蓝宝石似的猫眼。
“这猫洗洗干净的话,是什么颜色的呢?”
“回少爷的话,”仆人上下打量着猫崽,不太确定地回答,“灰色的猫,洗完应当是白的。”
温恪满心欢喜地将猫抱回府去,亲手伺候它洗了澡。小猫抖落脏兮兮的水珠子,湿漉漉的蓝眸无辜地望着主人,蓬起一身金黄金黄的短毛。
“啊。”
温恪失望极了,这不是他想要的颜色。
他想要宇文沁那样的白雪波斯猫,可眼前的小猫又丑又土,除去那对漂亮的蓝眼睛,实在乏善可陈,魏昭大约不会喜欢。
温有道近日来忙得焦头烂额,他快步自院中走来,疲惫地坐在浣雪斋黄花梨太师椅上,连茶都顾不得喝一口。
他低头瞥了温恪一眼,又对温苏斋低声吩咐了几句话,温恪耳朵尖,听得灵,一下子高兴得蹦了起来:
“爹爹,您要把魏昭哥哥接回家吗?”
温恪高兴坏了,扔下小猫,忙不迭向外跑。温有道沉默片刻,端起一盏武陵大红袍,两指捏开碗盖,轻轻荡去茶汤的浮沫,淡淡告诫:
“他不是魏昭,他叫魏殳。”
温恪的脚步一顿,似懂非懂地蹙起眉,不满道:“为什么?日出东方,其明为昭哥哥分明是魏昭,这样好的名字,为什么要改?”
温有道没心思同他辩驳,仰头将大红袍一饮而尽,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温恪望着父亲的背影,微微皱眉。周围的几个下人面色古怪地低着头,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魏氏小公爷,似乎怕他,又似乎在笑话他。
浣雪堂黑黢黢的吓人,檐梁两边的雀替都似猛兽长牙,悬在头上,阴森又窒闷。温恪悚然一惊,莫名从天灵凉到脚底。
温恪怒从心起,狠狠瞪着那几个乱嚼舌根的下仆,怒斥道:“闭嘴!再敢污蔑他一个字,你们不用在我府上呆着了!”
“小郎君……”
温恪一阵厌烦,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快步从堂内走出。屋外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他这才心下一宽,稍稍松了口气。温小郎君跑去马房,亲手牵出一对神骏的马驹,黑的是龙雀,白的是湛卢。
大夏龙雀,吴楚湛卢,都是不世出的神兵利器,一把是刀,一把是剑。
温恪抚着骏马的长鬃,满心欢喜地跑去找阿娘:“今日天气正好,春溪边的桃花也开了,我要同哥哥骑马游猎去。沈家的二公子好像养了几头獒犬,恪儿想借来一用。”
姜佩罗眼角微红,像是才落过泪,她掩饰性地笑了笑,瞪了温恪一眼:“恪儿乖,自己玩去。阿鹤生了很重的病,要好好养伤,不能再陪你骑马了。”
“那、那小弓呢?哥哥说好要送我的。他还要教我骑射呢。”温恪愣了愣,旋即笑道,“娘亲在开玩笑吗?哥哥底子这么好,怎么会生病。小公爷百病不侵,诸邪莫近,能在三九严冬冰寒刺骨的龙泉里游泳呢。”
姜佩罗好不容易平定了心绪,可听了温恪这么一句无心之言,一阵难以自抑的悲哀与无力忽然袭卷了她。
西麓堂的檐梁下,悬着一只小小的仙鹤灯,暖风骀荡,那纤薄的纸灯笼打着旋儿在风中飘摇,噗的一声,滚落在地上。平章夫人再也忍不住,眼底一酸,潸然泪下。
她胡乱拭去颊边的泪水,一双玉手将罗帕攥得死紧,颤声吩咐道:“来人,将恪儿带下去。不许他出东厢院门。”
“娘!”
温恪不明所以,难以置信地望着姜佩罗,母亲从未这样同他说过话。温苏斋弯下腰,向他微微一笑:“小郎君请随我来。”
“你滚开!”
温恪用力将他推开,快步向府门跑去。青石板路铺就的抄手游廊忽然变得逼仄、窄长,他一口气冲出四五进院落,及至垂花门,已鬓边生汗,微微喘气。
汗水从额角滚落,温恪扶着廊柱歇了会儿,他望着数十步外垂花门的重檐角云与踩步金斗,正待继续向前,脚步忽然一顿,生生停了下来。
渍痕斑驳的颓墙上,贴着几株枯死的莓苔,紫藤花已开放了。成串的雪青色花朵参差披拂,春风骀荡,淡淡的幽香蓦然闯入鼻官,风铃一般地响。
一丈开外,是平章府新修的八角亭。
八角攒尖顶,泥金雷公柱,暖融融的春晖映过歇山顶上黛色的蝴蝶瓦,新漆的朱红美人靠上,拥着一道小小的、苍白的身影。
那人好瘦,单薄得就像一片羽毛。微风鼓起他的袍袖,灰扑扑的雪衣沾着斑斑血迹,爬满了火烧痕,像一只在风雨中飘摇的、断翅的病鸽。
“……魏昭?”
温恪三两步冲上前去,未竟的话语一下子哽在喉头。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个人,一旁的温有道面色铁青,沉声道:
“他有伤,你别动。”
温恪愣了一愣,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很小心地撩开魏昭额前的乱发,那人远山似的长眉温柔地划过指腹,依稀是梦里的模样。
眉目隽雅,深浓如墨。
那化不开的墨痕直洇到骨子里,更衬得他面色苍白憔悴,荏弱得触目惊心。
“魏昭,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恪儿呀。”
“没有魏昭了。他是魏殳。”
温恪猛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瞬间领悟了他话里的涵义。
魏昭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来,对温恪这个曾缠在身边一个月的小尾巴,早已记不得了。
曾经明艳无俦、不可一世的小公爷,如今竟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极了垃圾堆里捡来的小乞丐。
沉疴缠身,病骨支离,苍白得像一抹小小的幽魂,仅凭一腔执念,苟延残喘,活在这人世间。
须眉尽白的老大夫们踏破了平章府的门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返。
梅叶苍苍,亭亭如盖。
温恪蹲在西厢梅花树下,心不在焉地用梅枝拨弄着阶前行色匆匆的蚁虱。屋内是老大夫一唱三叹的判词,说什么“活不过弱冠”“夙慧早夭”“生死由天”“命比纸薄”。
“小郎君,您在这儿做什么呢?屋里病气重,奴婢带您出去玩吧。”
温恪眉目一沉,手中的梅枝咔吧一声折断。他看都没看那侍女一眼,丢下枝条,转身离去。
魏昭好像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整日地咳喘,成天泡在药罐子里。面白如纸,吹一点凉风就要生病,挽不动长弓,甚至握不住笔,一手苍劲有力的好字也变得歪歪扭扭,长虫似的爬着。
魏昭一无所有,如愿以偿成了他温恪一个人的哥哥。
可是心里为什么这么疼呢?
他一心仰慕的哥哥才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纸灯笼,他的小公爷会使弓,爱打架,一骑神骏的狮子骢嘶风逐雪,踏过朱雀大街笔直的唐砖阔道,入他梦来。
温恪半点都不能接受,魏昭是他心里的太阳,可当他恍惚回神,乌云蔽日,风雪漫天,他的鹤仙摔入尘芥里,被风雪摧折得羽翼凋零,面目全非。
那不是魏昭。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弄错了。
温恪难受得要命,偏偏幼稚地倔着一口气,处处都要刺他,好似刺得魏昭霜雪似的眉目微微动容,就能挽回回不去的当年一样。
大马与小弓,他已不奢求了。
他只盼着魏昭能笑一笑,记起小麒麟当年一点点的好。
梅叶从苍青卷作枯黄,寒风吹彻,枯叶簌簌凋零,清冷的花香弥散宇内,又是一年冬雪。
一切的盼望,都落空了。
魏昭不爱理他,越来越沉默寡言,偶尔抱着猫,怔怔地望着梅花树出神。那人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冷冰冰的,虽然好看,却像一尊雪菩萨,惹人心疼。
那人衣衫上浸着又苦又浓的草药味,温恪眼睛一涩,就要落下泪来。
他蛮不讲理地扒下魏昭的外裳,将那沉重的草药味丢在雪地里,又解下自己的大红金线斗篷,紧紧裹着阿鹤,埋在那人颈间。
从前那样熟悉的、他最喜爱的味道不见了,晒在阳光下的鹤羽,变作了清苦的草药香,和雪片的味道。
“……你做什么。”
暌违已久地,魏昭终于正眼看了他。
温恪既紧张又忐忑,期待不已地望着他的鹤仙儿,可唇角的笑意还未扬起,那人却将他推开,沉默地将衣衫拾起:
“无理取闹。”
深冬雪后,寒风止息。
月光慢悠悠爬上梅梢,魏昭披一件烟青色的氅衣,借着冷冷清清的月光,打量着手中冷冷清清的霜剑。
白火焰灯笼穗的纛旗,一丈三尺长的夺魄枪,响着铃铎的照夜玉狮子,连同云中八百里的大漠长风,都已被乱雪吹去,成了昨夜的梦。www.bïmïġë.nët
朱楼广厦覆作青苔碧瓦堆,这清幽静谧的小院里,栽的亦不是他家的梅花。饮冰沉睡鞘中,破铜烂铁般喑哑了三年,唯有在繁星夜里,才会沉默地一闪,耀出霜雪一样的寒光。
魏昭用手指慢慢抚过薄如韭叶的宝剑,剑身凉滑、硬韧,不甘于岑寂般,在少主人手下微微地鸣颤。
只有在望着饮冰的时候,他才能相信自己还是镇国公的遗孤,云中十八骑的少主。
魏昭颠了颠宝剑,抖出一朵剑花,将饮冰稳稳握在手中。
饮冰录三十六式剑法绝学,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剑由心生,如臂使指,劈崩撩刺,截压挂扫,与剑谱所述一般无二。
可惜只得其形,难悟其意。
一招“弹梅落雪”使得照猫画虎,剑招拖泥带水,又粘又滞。筋骨处的陈伤刀割似的疼,魏昭渐渐体力不支,气息难继。
从前只需三分气力的招数如今需费十成力,魏昭咬紧银牙,敛息凝神,盯着丈许外一朵寒梅花,左手捏诀,屈指弹出,湛湛清光流星般划落,堪堪点落梅梢一捧雪。
红梅傲立枝头,迎风怒放。
魏昭内息紊乱,喉间一甜,当啷一声,饮冰摔在地上。
魏昭跪伏在雪泥中,剧烈地咳嗽,他冷着脸直起身,望着中天一弯皎洁的明月,狼狈地喘息。
握过剑的右手不自觉地发颤,冷汗早已濡湿了掌心。
灰白的月影下,那修长的指尖苍白到几乎透明。它或许算得上好看的手,配得上芙蓉帐、美人面,适于拈花拂柳,弹琴赋诗,却绝不是适于握剑的手。
老天何苦慷慨地赐予他一切,又残酷地一一夺走。
霜天三叹,弹梅落雪
他还不会啊。
可他已没有师父了。
涔涔的冷汗从额间滚落,魏昭死死盯着雪里的饮冰剑,黑漆漆的眸子里,闪出又凶又狠的光。
他不甘心。
他不认命。
魏昭猛地攥起一捧雪,胡乱将面颊的汗水洗去。诏狱的烈火都没能将他焚尽,既不畏死,又何畏生。
他还记得他对温恪的承诺。
跌倒了,大不了再爬起来。
春风吹暖了十里寒江水,转眼又是烟雨霏霏、桃花满山的时节。
魏昭数了数自己仅剩不多的铜板,那鼎泰号的胖老板慢吞吞地抽了口波斯水烟,将细细的烟灰磕在琉璃盏里:“成弓一把,三十两银子。”
“能否借我看看。”
庞百万怠慢地觑了他一眼,转头给伙计使了个眼色。那鼎泰号的长个跑堂略一点头,从库房堆满灰尘的犄角旮旯里捡出一捆质量低劣的木弓。
“小心点,弄坏了可要赔。”
魏昭低头道谢,木弓一上手,他便知七成好坏。这些弓约莫是什么小作坊的次等货,木质下乘,韧性差,弓形也不太漂亮。
魏昭将弓还回去,问:“好一点的呢?”
“好一点?”庞百万眯起眼睛,像是在掂量这位又穷又病的主顾究竟卖得卖不起,“一两金铢,百两,千两的,都有。”
魏昭敛下眸子,他囊中羞涩,匣子里攒的钱,约莫只够买一段弓弦。
鼎泰当铺人来人往,庞百万先紧着别家大主顾的生意,没一会儿就将魏昭的事抛诸脑后。穿金戴银的富绅们在柜前高谈阔论,鼎泰号一把金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钱老板,谢谢惠顾,您慢走。”
“哎呀,庞老板惯会客气。若不是您鼎泰号东家照顾,我这小本生意的,哪能从”
答的一声轻响,一样光华璀璨的东西被人搁在鼎泰号柜面上。四围的富商与乡绅循声望去,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哑巴似的噤了声,鼎泰号五开间的大堂里,死一般的静。
“咦,这是”
庞百万呆了一呆,叼在嘴里的烟杆颤了两下,滑稽地滚在地上。他全然顾不得拾,短胖的手在柜面丝绢上匆匆拭过,刚想碰上那东西,忽然又觉不妥,从怀中摸出一方雪绡,很小心地,将柜台上的东西包起。
那是饮冰剑鞘上的鸽血红宝石,有丹荔那么大,艳得能滴血。
鸽血红通透纯净,切工妙绝,成色当真是一等一的好。放眼整个东州,恐怕只此一件。
庞百万神色一凛,低声对伙计吩咐了几句,鼎泰当铺随即起了嘈嘈切切的议论与惊叹声。魏昭置若罔闻,只是重复道:
“我要十年生的紫杉木芯材,做弓用的。”
“赵甲,快去替这位爷包上,挑铺子里成色最好的料子。嗳,公子爷,您看还要些什么?”
庞百万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望着魏昭,魏昭摇头谢过,在众人的注目中,带着木胚与银票往回去。
财帛不过身外之物,饮冰剑鞘上的这枚鸽血宝石,不论是变作世家子弟炫耀攀比的谈资,抑或是贵妇千金琳琅华美的钗钏,从今往后,都同他无关了。
天气渐渐回暖,诏狱里受下的陈伤断断续续将养了三年,骨骼慢慢地愈合、生长。凉浸浸的月光洒在床前,屋内闷得发慌,魏昭又正当抽条的年纪,浑身上下又疼又痒,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难捱得很。
他喘了口气,从床上坐起,借着幽微的月华,很挑剔地打量着手中的弓胎。
这是他这辈子做的第一把弓,前前后后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很快就要做好了。
魏昭坐在床头,翻来覆去把玩着手中的小弓,越看越喜欢。他忍不住从枕下翻出一段鹿筋弦,小心地张在弓梢弦槽上,两指微一用力,将空弦拉开。
嗡的一声弦响,银弦震颤不已。
四下静得出奇,唯有院中碧草丛里,蟋蟀一声声啾鸣。如意雕窗半掩,凉风拂过梅树梢,幢幢斜影在墙上飘曳。
月华如银,照耀得屋外青石小径透亮如水。晚风低拂,涌起簌簌林涛,沙沙碎叶声中,又遥遥传来啪嚓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瓦片一类的东西,被人鲁莽地撞到,跌在青砖地上。
魏昭一怔,旋即心下一凛。
他轻轻放下小弓,将饮冰抱在怀里,贴着隔扇门,凝神听了一会儿。对面粉墙上的虚影在梅叶间倏地一晃,朝着北院疾掠而去。
“什么人?!”
魏昭拍开房门,弹剑出鞘。
那闯空门的蟊贼自知行迹暴露,冷笑一声,三两步逼上前来,一把锋锐无匹的长刀在灰白的月影下一闪,朝魏昭面门直劈而来。
那人的刀风带着森然鬼气,咄咄逼人,是杀人的刀法。月光透过他蒙面的黑纱,魏昭抬手相格,眯眼打量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廓。
“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当朝平章事。就不怕掉脑袋么?!”
那刺客听见他的声音,像是愣了一愣,魏昭怒从心起,手中的饮冰抖出七朵剑花,毫不犹豫地向刺客袭去。
剑风带着凛冽的寒意,竟在炎炎夏夜里凝出一层白霜。蒙面人一双眼睛瞪得有如铜铃,不可置信地望着饮冰,他的目光轻轻一颤,旋即死死锁在魏昭的脸上。
“何人指使你来?与人对敌,还敢三心二意。”魏昭嗤笑一声,咽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半点不露怯,“这等三脚猫的功夫,还妄图行刺温夫人。”
刺客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口中“嗬嗬”有声,竭力想喊出什么。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人药哑了,左右躲闪着剑锋,竟不再还手,只是死死地盯着魏昭的眉眼,竟似想将他望进魂魄里。
魏昭平挽一个剑花,趁那刺客愣神的工夫,一把扯下他蒙面的黑纱。
纱巾飘然落地,冷白的月光映出那刺客平凡无奇的面容,魏昭确信,他从未见过这张脸。
正北院的落兰居,正是姜佩罗的寓所。平章夫人对魏昭恩同再造,她如今抱病在床,半点受不得惊扰。
饮冰初试锋芒,招招见血,魏昭存了心不想留刺客的命,岂料他一剑穿透那歹人胸腹,刺客双膝一软,竟朝他跪了下来。
这胜利来得实在太过轻易,凉风吹彻寂静的小院,魏昭长眉蹙起,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古怪。
他愣了愣,可那刺客既不痛呼,也不求饶,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他,轻轻一眨,忽然落下泪来。
魏昭骇了一跳,不由倒退一步,手中的饮冰刹那变得重逾千钧,呛啷一声,摔在地上。
刺客捂住心口的伤,艰难地喘着气,被炭火烫哑的嗓子里,挤出几声破碎的呜咽。汩汩鲜血从他指缝间涌出,他颤抖着伸出手,从怀中摸出一方血迹斑斑的帛书,又颤抖着,奉在魏昭面前。
“何意。”
魏昭戒备地望着他,并不接过,刺客失血过多,渐渐气力不支,颓然软倒在地,胸膛破风箱般急促起伏。魏昭拾起饮冰,抖落剑上的血珠,思忖片刻,这才点着剑尖,将那方血帛挑起。
晚风寂寂,月上中天。
他一目十行地阅过,旋即嗤笑一声,一脚踏在那歹人胸口:“笑话。平章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授业恩师,他的恩德,我这辈子没齿难忘。”
刺客双目赤红,急促地喘,口中断断续续发出短促而焦急的“啊啊”声,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攥住魏昭的衣裾。
“你说温氏是我的仇家一面之词,我凭什么信你。”
刺客满脸血泪,拼命摇头,他竭尽全力,猛地抓起地上的长刀,魏昭心下一凛,横剑当胸,却见那人翻转刀刃,面不改色地划开自己的胸腹,剖出一样金光灿灿的东西。
霜白的月光筛过梅林,深浓的热血从那东西上淌落。
平头,翘尾,铜胎错金,赫然是半枚残破不堪的虎符。
甲兵之符,左才君,右才魏。
魏昭心头一跳,瞳孔倏地放大。
他抛下饮冰,慌忙将那刺客扶起,颤声问道:“父亲呢?!他有没有、有没有嘱咐你什么话?”
刺客面色惨白,早已气息奄奄。他望着魏昭酷肖其父的面容,忽然笑了一笑,破碎的嗓音里,用尽平生最后一点气力,挤出只言片语:
“小公爷,小……小心,温”
话音未落,声断气绝。
魏昭呆呆地望着刺客的尸首,院门外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星星点点的火光自门隙透入,像是有几十盏寄月灯在门外飘摇。
魏昭惶然无措地抬起头,将犹带血迹的饮冰紧紧握在手中。
数十名温府家仆自院外闯来,将他与刺客团团围起。明火执仗的家丁自发让开一条路,温有道容色冷峻,逆光疾步而来。
魏昭一声不吭,心里直如冰炭同炉,一边冰寒,一边滚烫。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名义上的救命恩人,温有道淡淡瞥了他一眼,犀利的目光落在魏昭紧握成拳的左手上。
“手摊开。藏了什么?给我看看。”
魏昭抿了抿唇,犹豫片刻,乖顺地将五指松开。
温有道眯起眼。
魏昭的手心,空无一物。
温有道像是松了口气,吩咐家仆将刺客的尸首清理收殓。他望着魏昭苍白的面容,脸上重又扬起宽容和煦的微笑:
“好孩子,让你受惊了。”
温有道轻轻抚了抚魏昭的发顶,那宽厚温暖的手掌抚过顶心,魏昭却只觉被豺狼尖牙舐过。他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睫,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片刻停留后,一行人匆匆而返。
夏风湿闷,里衣竟冷硬如铁,冰冰地摩挲着脊背。魏昭悚然一惊,才知冷汗涔涔,早已溻湿了重衣。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厢房,只觉一颗心被剖成两半。曾经笃信的佛陀一朝化作厉鬼,魏昭靠着紧闭的门扉,虚脱般滑坐在地。
银灿灿的月华映过床头漂亮的木弓,魏昭心头一颤,从饮冰暗格里,摸出那半枚残破的虎符,与浸血的帛书。
魏昭已好久没同温恪说话了。
昔年种种恍若明日黄花,绛雪轩中形影不离的二人似乎一点点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温恪倔着一口气,根本没心思上学。他整日同沈家二公子嬉戏打闹,斗蛐蛐,蓄獾犬,甚至将世家纨绔的恶根劣习都学尽了,暗搓搓等着哥哥来管教,却始终没换来魏昭一点注目。
哥哥究竟怎么了呢?
温小郎君辗转反侧,急得夜不能寐,他还从未这么持之以恒地闹过别扭,再也装不下去,一大清早便牵来两匹骏马,别别扭扭地要同鹤仙儿和好。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理当是个踏青出猎的好时节。
龙雀与湛卢栖在洛神花树下,懒洋洋地吃草,温恪费劲浑身解数百般示好,魏昭却始终心不在焉,怔怔地望着饮冰,好像一点儿也不愿意理他。
温恪一筹莫展,难言地感到委屈,驴脾气上来,故态复萌,盯着魏昭那柄霜一样的宝剑,故意呛声道:
“镇国公是不世出的大英雄,能挽硬弓,降烈马,你怎么病怏怏的,风一吹就倒,一点用也没有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真令人蒙羞。”
他见魏昭微微动容,弯眼一笑,又添油加醋道:“难怪岑溪和安广厦都嫌你累赘,一个个地远走高飞。”
都说童言无忌,可这般直言快语,说出来却分外伤人。
温恪本想激将他一番,好骗魏昭带他出去骑马玩,岂料话一出口,适得其反,那人竟脸色一白,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喘。
温恪惶然无措,他自知这话说得过分,小心地看了看魏昭的脸色,终于纡尊降贵地蹲下来,磕磕巴巴地要同鹤仙儿和好:
“哥哥,你、你不要难过啦。”
“那个凶巴巴的岑溪不要你了,从今往后,还有恪儿陪你。”
魏昭拂落膝上的枯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温恪满怀期待地回望他。那双墨琉璃似的眸子可真好看,目光清湛湛的,秋水一样。
很快,小麒麟的期待变成了紧张,紧张又变作不安,温恪手足无措地牵起魏昭的衣袖,却见他一心仰慕的白鹤童子长睫一颤,那对漂亮的眼睛里,滚下一颗泪来。
温恪吓了一跳,可他做惯了平章公子,笨嘴笨舌笨手笨脚,不会哄人,更不会伺候人,他胡乱用手拭去魏昭颊边的泪痕,凉浸浸湿漉漉,淡淡的哀伤漫过指尖,直透去人心底。
“阿鹤,你怎么哭啦。”
大将军没有了,小公爷,也没有了。
当初信誓旦旦的承诺,如今随着漫天冬雪,早已化作一纸戏言。
魏昭怔怔地望着他,垂下眼睫,将怀中的小弓攥紧。
火红的洛神花瓣纷纷如雨,他恍惚忆起那年深冬,温恪追着他在上京城绛雪轩里堆雪菩萨。雪人黑漆漆的双眼星星似的一闪,忽然又变作恪儿的眼睛。
心里疼得厉害,魏昭失望透顶,他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
“……你父亲想要我死。你是不是也想要我的命。”
温恪惶然无措,磕磕巴巴道:“哥哥,你说什么呢。恪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魏昭蹙眉一躲,转身就走。温恪一把抱住他,委屈地眨了眨眼,魏昭见他这副天真童稚无忧无虑的模样,背后的奴印忽然钻心蚀骨地疼,他忍了又忍,眼角微红,忿然道: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可怜。”
魏昭低头望着手里新做的小弓,这把弓费了很多心血,粗糙、简陋,可即便如此,依旧比不得出自父亲之手的。
他失望地看了温恪一眼,忽然觉得小麒麟是那样陌生,饮冰锵然出鞘,三两下将木弓斩断在地。魏昭长眉微蹙,喉间猝然一阵腥甜,咳出一口血。
没想到他魏昭也有眼盲心瞎的一天。
小小年纪,竟也学会趋炎附势,仗势欺人。
“我不记得你,也不想记得你。就当从来没遇见过我吧。”
温恪还未回过神来,只觉手中一沉,几百枚金铢从葛布包袱里丁零当啷掉在地上,有什么东西纸蝴蝶般翻飞,慢悠悠落在地,是四海钱庄通用的银票。
“一共五千三百八十四两金铢,除却温夫人的恩情,我魏昭不欠你们家什么了。”
魏昭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魏昭。”
“魏昭!”
“你回来呀!”
温恪孤零零蹲在草地里,望着那把断折的小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魏昭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温恪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青苔乱草丛中,是星星点点的血迹,与小弓残毁的木片。
“我只想你平安如意,你若觉得恨,我把这辈子都赔给你,好不好。”
四野寂寂,蝉鸣啁啾。
温恪咬着牙,将断折的木片拾起。心,也碎成一片一片的。
好像他与魏昭的缘分已尽了。
日后再见,相逢陌路。
作者有话要说:莫急莫气,都说了是恪儿的黑历史了。
不懂事的小麒麟长大了,变成了很厉害的人,可以保护魏昭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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